第1956章 蒼龍七宿(三)
第1956章 蒼龍七宿(三)
「公子殿下心繫百姓,實乃社稷之福,都怪末將這些做臣子的無能,既不能解君上之難,亦不能紓百姓之苦。」
蒙恬吹捧扶蘇的同時,把責任都攬到了他們當臣子的身上,儘可能的替扶蘇減輕心理壓力,順便還隱晦的點了一下這事沒得解決——君上之難無解。
嬴政這個皇帝到底難不難,這事沒什麼好說的,大家心照不宣,懂得都懂。
至少從表現來說,他確實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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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的戍防,嶺南的戰爭,運兵和禦敵的工程,自己的皇陵……等等軍國大事,他哪手都要抓,哪手都要緊。
如此一來,就算是皇帝也很為難——耗材有點不夠用了啊!
這個困難,皇帝解決不了,所以只能不管不顧的強制推行。
嬴政沒辦法,蒙恬這些手底下幹活的就更沒辦法了,只能奉命辦事。
扶蘇想解百姓之苦,就得先解君上之難,然後……就堵死了。
扶蘇聽得出蒙恬話里的深意,雖然不認可,倒也沒有因此遷怒於他。
蒙恬是在出生入死的沙場戰將,手下亡魂無數,不能指望他去切身的體諒民生多艱,人命珍貴。
作為軍人,他最習慣的就只有服從命令和下達命令了。
但事情,還是得想辦法解決。
「蒙恬將軍言重了,你只是奉命行事,終究是……扶蘇無能。」扶蘇嘆聲說道,「但長城腳下數以萬計的百姓不能不管!」
「君命難違……公子殿下,末將知道您為難,但眼下也只能勉為其難了。」蒙恬不想扶蘇再去觸怒嬴政,想要勸說一二,「監工之事,末將願全權代勞,殿下前些日子一直舟車勞頓,顛沛流離,還是好生歇息一段時間吧。」
蒙恬對扶蘇確實沒得說,直接把扶蘇從監修工程一事中撇開,做好一切罵名往自己身上背的準備了。
扶蘇卻只是抬手一擺,示意蒙恬不必再說這種話,已經說了的他也只當不存在,自顧自地說道;
「君命自然不可違逆,但我等也當竭力保全百姓……以我們能做到的方式。」
見扶蘇態度決絕,蒙恬也不好再勸,只能試探著問道,「公子殿下打算怎麼做?」
「先籌措一批過冬的物資吧,數量越大越好。」扶蘇立刻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的辦法很簡單。
勸說嬴政暫緩工程既然不行,那就只能想辦法提高前來服役做工的百姓的生存能力了,也就是提供充足的飲食和保暖衣物,儘量控制好每個人的做工時間之類的。
服徭役是每個帝國子民的絕對義務,任何人都不能拒絕——當然,這隻針對平民,有軍爵的人例外,或者很有錢的話,也可以破財免災。
在這項義務中,帝國只負責提供工作崗位,而百姓服役過程中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基本都要自理。
對於普遍掙扎在溫飽線上的普通百姓來說,這毋庸置疑是一筆巨大的開銷。
正常情況下,一戶百姓一年內只需要出一個壯勞力,服徭役的時間也都在兩個月以內,還包括路上花的時間,一般都是就近的工程,修修河道鋪鋪路之類的,或許累點但不算危險。
雖然還是很艱難,但大多數百姓勉強還能支撐。
可是現在帝國百姓的平均服役時間都在三個月以上,而且都是大工程,運氣好可能是就近的本地百姓,運氣不好可能要顛簸幾百上千里,光走路都要走一兩個月,危險性還高。
更要命的是,正常服役帝國多少還能補貼點,給點不疼不癢的『工資』。
可現在百姓額外服的徭役,基本都是因為他們觸犯了帝國律法,交不起罰金,就只能『以役代牢』。
服役抵罪,就別指望朝廷再給你補貼,一切開銷真就全得自負了,安排起工作時間也是極盡所能的壓榨民力。
最終的結果就是服役做工的民夫普遍吃不飽穿不暖還不得片刻休憩,不是累死餓死,就是凍死。
扶蘇現在要做的,就是自己出資補貼這些服役的百姓,給他們供給充足的物資,以保障他們的生存。
這麼做能有多少效果很難說,因為來北地服役的百姓生存環境實在過於惡劣,扶蘇能提供的幫助終究是有限——這個有限,不是數量上的,而是質量上的。
先秦的過冬衣物,最多就是保障百姓正常情況下不會凍死,跟後世的羽絨服肯定不能比。
百姓如果長時間暴露在室外,還得進行大量重體力勞動,很難說還有多少效果。
飲食也是一樣,扶蘇最多也就是提供足夠的主食和熱水,油水什麼的就別想了,可能有但絕對不多。
對每日都要進行重體力勞動的服役之人來說,效果也是很有限。
總得來說,理想狀態下,扶蘇盡力而為大概能把修建長城和直道的民夫存活率從不足五成拉到七八成左右。
但這只是理想狀態下。
扶蘇到底能調來多少物資很難說。
這兩大工程所需的民夫數以十萬計,基數實在太大,外加上流沙現在也騰不出手。
扶蘇的所作所為,說到底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了……雖說這天命,本質上還是人禍。
蒙恬不敢違背嬴政的命令,同樣也不願違逆扶蘇的意思,只能也盡一份力:
「既然公子殿下有心,末將自當竭力相助。」
蒙家是個大戶,但再大的大戶也難以支撐數以萬計百姓的吃穿用度,讓蒙恬直接出錢出物他肯定沒這個本事。
他能做的也就只是在職權範圍內調動邊軍協助工程修建,以減輕服役民夫的壓力,同時研究看能不能擠出一部分軍糧物資勻給百姓。
帝國在軍需物資供給上還算大方,不會算計的太緊巴,在不影響軍隊的情況下多少能擠出一點。
盡人事嘛,能幫一點是一點。
接著蒙恬趕緊轉移了話題,「公子殿下,有個消息末將差點忘了匯報。」
「收到確切情報,蜃樓再次出發了,這一次應該不會再出紕漏了。」
扶蘇的注意力成功被轉移,「哦,蜃樓又走了……有老師的消息嗎?」
蒙恬搖了搖頭,「沒有,國師大人似乎消失了,明明不久前還在桑海露過面。」
「嗯……」扶蘇面露沉思,片刻之後抬頭回道,「既如此,便不用再過問陰陽家的事了。」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專注處理北地的事情即可。」
「其他的……以後再說。」
………………
關中,咸陽遠郊,驪山皇陵。
皇陵彷佛永遠是一個樣子,人頭攢動,來來往往,旁人看著熱鬧,身處其中的人卻只想逃離——不論是幹活的民夫,還是監督的軍士。
又麻煩,又沒前途,又無聊的工作,真真是人厭狗嫌,誰都不待見。
時近冬日,驪山皇陵的徭役民夫也有些人心浮動。
驪山皇陵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條件都比北地強得多,但冬天依舊是很多人的一道坎——即使是對正常生活的百姓來說冬天都是有危險的,更不要說他們這些代罪服役的刑徒了。
沒人想死,所以一到年關,就開始有人打歪主意。
不過皇陵畢竟是一個持續超過二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漫長工程,大部分人都在這裡幹了不止一年,他們很清楚逃走的可能性太低了。
所以真的有心計劃籌謀逃走的人並不多。
不過今年恰好撞上了另一件事。
現在北地人手緊缺,雖然皇帝不吝惜民力,但帝國的總人口就那麼多,再不吝惜也不能憑空變出人來。
朝廷自然要轉換思路,想辦法找補找補,然後就找到了皇陵工程頭上。
修皇陵是大事,是皇帝的門面,所以不能停。
但皇陵工程畢竟已經接近尾聲,人手可以適當的減少一些。
這減掉的一部分人,也就可以安排去北地幹活了。
具體怎麼安排還沒有章程,只是傳出了些許風聲,不過已經足夠引得整個皇陵人心浮動了。
北地苦寒,論環境反而不如驪山這邊,但是在前往北地的過程中,就是他們逃跑的絕佳機會。
驪山皇陵位於咸陽旁邊,緊挨著藍田大營,從這裡跑路就是找死,但只要遠離咸陽了,安全逃脫的機率就會大大增加。
所以現在很多人都盼著自己被發配去北地,越偏遠越好!
哪怕路上沒跑掉,到了邊境偏遠之地,再策劃跑路的事也會輕鬆許多。
而在這些有心人中,自然也包括陳勝吳曠兩位農家高手。
他們倆是最熱衷這件事的人。
不僅是因為他們倆受夠了給皇帝老兒修墳的日子——不是累,對陳勝來說,每天的工作量連熱身都算不上,而是覺得很消磨人,日復一日的重複幾乎完全一樣的工作。
他們倆是沒打過螺絲,打過的話就更能體會這種感覺有多折磨了。
還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他們上頭有人!
最近皇陵工程新來了一位管事的人,雖然不是總管工程的一把手,但在驪山這一畝三分地,也算排得上號,說得上話了。
而陳勝吳曠很『巧合』的搭上了這位新來的面容清秀俊朗的管事。
有他在上面疏通活動,只要抽調人手的事落實,他們倆就一定能被添到人手調動的名單上。
就是這事不知道何時才能落實下來——可以確定的是今年年內沒希望了。
雖說北地人手緊缺是眼下就有的事,但哪怕現在就定下此事,等選定好抽調走的人,再等這些人晃晃悠悠的趕到地方,這個冬天差不多也就過去了,也就代表最需要人手的時間段過去了。
所以這事並不緊迫,只是為以後人手的進一步短缺提前做準備而已。
………………
帝國,南境,會稽郡,某處大湖之上。
一桿長槍穿破一個穿著散亂木甲,披頭散髮之人的腦袋,濺起一片鮮血灑在船板上。
寬闊的湖面上此時停著好幾十艘舢板小船,每艘船上都站著人,也都躺著人。
除此以外,湖裡也有不少人在沉浮起落,湖水波動之下,猩紅的顏色在湖中逐漸擴散開。
湖裡和船上的屍體基本都穿著簡易的護甲,手邊擺著簡陋的武器,而站著的活人裝備就豪華多了,都是成套的制式盔甲。
更確切的說,是騰龍軍團的甲冑。
「都清理完了。」
龍且將自己的龍紋長槍從腳下的屍體中抽出,甩了甩上面的血,然後對旁邊船上的人喊了一句。
在他周圍,除了他麾下的士兵外,還有一個衣著格格不入的人。
「掃平這些流寇,附近的百姓也能過兩天安生日子了。」鍾離昧收起自己的鐵胎弓,露出一抹笑容回應龍且道。
龍且也露出笑容,接著安排一部分留下打掃戰場,帶著另一部分人撤離了。
「鍾離兄接下來打算繼續南下?」回程路上,龍且跟鍾離昧搭腔閒聊道。
鍾離昧點了點頭,「嗯,嶺南戰事就要重啟,我打算去看看,或許能幫上一些忙。」
龍且謹慎的斟酌說詞,試探問道,「我記得受大澤山之事的影響,鍾離兄似乎已經被帝國……」
鍾離昧苦笑一聲,主動接過話茬說道,「我知道,不過我的好友韓信正在嶺南帶兵,我去給他幫幫忙,不會有事的。」
「嶺南畢竟太過偏遠了,沒人能認出我這個『小角色』。」
聽鍾離昧的語氣,似乎對自己如今的境遇,對曾經效忠的帝國朝廷都有些不太滿意。
龍且神色不變,仿若完全沒聽出來,如常的繼續說道,「這嶺南戰事千頭萬緒,一團亂麻,可不是個好去處啊。」
鍾離昧長嘆一聲,一副憤世嫉俗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我知道,我也不想摻和帝國的破事裡,只是畢竟有朋友之義在,而且……我也希望能為結束嶺南之戰出一份力。」
「朝廷對錯我不想討論,但嶺南戰事已經拖累很多人了,還是儘早徹底結束為好。」
「說的也是。」龍且點點頭,笑著感慨道,「多日不見,鍾離兄還是那般憂國憂民啊。」
鍾離昧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手掌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甲冑,「龍且兄過譽了,只是……覺得該對得起自己學的這一身武藝。」
「龍且兄你呢?」鍾離昧接過話頭,轉而朝龍且問道,「接下來還是繼續積蓄力量?」
龍且一笑,點了點頭,如實回答道,「當然。」
「我們現在的力量,和帝國比起來還是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