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高嶺之花(5.427k,二合一)
雍丘城北西寨巷,周奕踩著青石板路朝里走。
他沒做道門打扮,只著貼身白色襴衫。用青布裹髻,余發垂至背胛。
這與開皇年間的普通文人打扮無異。
脫了道袍,換個束髮方式,加上懸著一口短劍,能一下認出他來的人決計是少數。
才朝巷內走幾步,一陣豆腐清香傳入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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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中豆腐坊的木梆子敲過三聲,王家娘子掀開熱氣騰騰的鍋蓋,乳白豆漿漫過木格子,水汽蒸騰而起。
順著王家豆腐坊朝裡面數第三條巷子,往西邊走再數五家。
看到一間破落瓦房,先敲兩聲再敲三聲。
「吱呀」一聲門開了。
露出個戴著帽子皮膚黝黑的夥計,他朝周奕一打量,笑道:「原來是周天師,裡邊請。」
怎麼換個打扮你還能認出來?
至少也得猶豫一下吧。
那夥計嘿嘿一笑,像是懂他的心思:
「做咱這一行憑的就是眼力耳力,若在雍丘不認識恁這位太平天師,我們巨鯤幫也沒有臉面說自個靠販情報混飯吃。」
周奕接過話,「那可知我來打聽什麼?」
「自然猜到一些。」
夥計邀他入屋把門一闔,「恁要打聽鷹揚府軍在何處。不過這得分昨天的消息與今天的消息,恁要聽哪一個?」
周奕道:「當然是今天的。」
夥計伸手將他往裡邊請:「那請少安毋躁,進門先用些茶水,不必過申時,今天的消息一準送到這邊。」
聽他這麼一說,周奕倒覺得有點可靠。
這屋子深得很,一路往裡走不知通向何處。
「為何要把駐地選在這樣偏的地方,生意豈不難做?」
夥計搖了搖頭:「這也是迫於無奈,自前任幫主被刺殺後,本幫一度收縮到東南。幸得雲幫主接管幫派,重整旗鼓,將上下打理的有聲有色,這才又往外延伸。」
「雍丘距總舵太遠,卻又不得不立分舵以探中原,前段時日被死敵找了麻煩,只得更謹慎些了。」
他是個會諧談的,轉個話頭討好一笑:「當然...」
「若太平道布道起義擋住了鷹揚府軍,您成為雍丘、外黃、考城等地的大龍頭,只需給巨鯤幫一點照應,那我們敞開門做生意自然是不在話下。」
好傢夥,這麼快就把算盤打到我身上來了。
周奕呵呵一笑,覺得這夥計挺有意思。
「行,且等我當了大龍頭再說。」
他回了一聲。
心中對這些勢力並不陌生,巨鯤幫背後的靠山應該是獨孤家。
「你們家副幫主在嗎?」
周奕問的自然是卜天志,這人是巨鯤幫中真正管事出力的,還精通水戰。
那夥計露出奇異之色,嘖嘖一嘆:
「天師果非常人,旁人來本幫十個有九個會詢問雲幫主芳蹤,恁卻是例外,不過副幫主不在雍丘,刻下還在江左。」
他頗為好奇地追問:「周天師,難道你沒聽說過我家雲幫主是個絕色大美人嗎?」
周奕斜了他一眼,怎麼沒聽說過,武功還很高。
這夥計一直瞧著他,等他回答。
周奕掀開一道帘子,對他說道:「聽說過,但是你要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
「這越漂亮的女人便越危險。」
那夥計聽罷並不苟同,「天師可真是妙人,我卻覺得,這樣的危險越多越好。」
他頗為回味:「早年我浪跡江湖,想來個漂泊一生,後來見了雲幫主一面,自此明白人生該停泊何處,於是甘心在此當一個看門客。」
呸,死舔狗!
周奕懶得再與他說話。
這道帘子一掀,裡邊有個天井小院,春藤攀在院牆上,綠意蔥蘢,四周圍以花架,中央置一石桌,四條石凳,陳列茶水果品,相當精緻。
「請坐。」
夥計邀他坐下。
周奕坐下來,目光朝側邊一瞟。
來此等消息的,不止他一個。
隔壁石凳上,正坐有一人捧卷讀書,等他坐下後,那人把書一闔,側頭看他。
「太平天師?」
那聲音婉轉好聽,又細細柔柔。
可是周奕朝她一瞧,這比他略小些的妙齡少女一身精緻黑裘滾邊,貼身一柄利劍,著裝英姿颯爽。
清麗絕倫的臉上又蘊霜寒,似是不可接近的高嶺之花。
哪能想到,她一開口聲音那樣柔細,與其裝束反差極大。
「你是在看這柄劍?」
她順手將劍解下,擺在石桌上。
瞧見鞘上紋有蟠螭捲雲渦紋,乃是吳越之地鑄劍大師的喜好,此劍極為不凡。
周奕正要回話,那黑黝黝的夥計端茶上來。
他沒與這妙齡少女打招呼,周奕心道她並不是巨鯤幫主雲玉真。
「周天師,你的茶。」
夥計朝那劍看了一眼,忽得打趣道:「天師的處境也很危險。」
說完轉身便走。
當然是在調侃他那句『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
周奕微微拱手,自報家門:「冒昧了,在下夫子山太平道,周奕。」
少女點點頭,像是早就認識他。
「我們曾經見過?」周奕有些好奇。
「見過,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
她說話時便想伸手朝懷中摸,但又微微側身躲開些許。
都說江湖女俠不拘小節,也不盡然。
周奕移開目光,等她拿出一物再將目光轉回,定睛一看,登時一呆。
一方油紙上,竟是他的畫像!
沒來得及問,就瞧見一雙妙目瞧著自己,傳入耳中的聲音溫柔中帶著期待:
「你有《枕中鴻寶苑秘書》嗎?」
「沒有,」周奕搖頭,「劉安飛升時將這寶書帶去了仙界,我哪裡能有。」
「我就知道...」
她有些失望,但失望之色幾乎只停留一瞬間就消失了:「那太平妙術、斗轉星移,這些有嗎?」
周奕端詳著油紙上的畫,一邊思索一邊回應:
「沒有,都是些江湖騙術。」
只覺這少女來歷不凡,擔心她起興趣又惹麻煩。
可是,少女卻繼續追問:
「你不是天師嗎?」
周奕細細看畫,用手指摩擦上面的墨痕,「是天師,更是個畫匠。」
「比如這幅畫,用的是松煙墨,近來中原一地潮濕,聽說靠北的方向連續下了幾場雨,姑娘是從北邊來的吧,而且這畫畫得不久,筆法更是倉促。」
少女看了看畫,看了看周奕,忽然笑了:「這畫中人物看上去實誠一些,真人滑頭得很。」
周奕皺眉,嚴肅道:「哪裡?」
少女柳眉彎彎,樂呵呵道:「還哪裡...」
「你想騙我告知你畫是從哪來的,卻又不明說。偏偏說自己是什麼畫匠,畫符的也算畫匠嗎?
那西域高昌國的彈棉匠算不算單弦琴樂師?」
周奕更為嚴肅:「彈棉花的為何不能是樂師?」
他說話間用手指沾著茶水在石桌上寥寥幾筆,照著少女的樣子畫了一個小人。
只是一個很普通的簡筆畫,茶水遠沒有畫筆精細,卻能看到小人擺出微笑的姿態。
少女瞧罷,竟微微點頭:「頗有新意,能看出是個畫符的。」
太氣人了吧,周奕還待反駁。
少女指著油紙上的畫像道:
「這是我從鷹揚府軍的軍營中得來的,就擺在宇文成都的大帳內。有人說你得了《枕中鴻寶苑秘書》,宇文成都對你相當感興趣。」
她這麼一說,周奕忽然想起一個人。
岳思歸!
只有他們在一起聊過劉安那些事。
會是他嗎?
這姑娘應該不是鷹揚府軍的人,但能入得大營,可想而知有多麼高明的身手。
盯著她的劍,周奕猜測道:
「姑娘可是奕劍大師的弟子?」
「打聽人家的身份做什麼,」少女舉止高雅得很,說話間露出一排雪白整齊的貝齒,取笑道,「你方才不是說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險麼,難道我看上去一點也不危險?」
「嗯...其實危險至極。」
周奕悠悠一嘆:「可世上從不缺甘冒奇險之人。」
那邊的夥計在遠處看到少女被逗笑,心中大喊學到了。
不過,他卻不敢直視這少女。
只因她的那柄劍,真的很危險。
「看在你這麼會說話的份上,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好了。」
「鷹揚府軍本只打算派高手來抓你,現在聽聞太平道要揭竿起義,騎兵校尉已領軍先行一步直奔雍丘。」
「他們輕騎簡行,不出三日必到城下。」
「你現在跑的話,還來得及。」
周奕感覺她不像在說假話,心急下問道,「太平道起義只是虛無縹緲之事,鷹揚府軍為何大動干戈。」
「這道理很簡單。」
她的語調溫柔中帶著冷靜:「張須陀連番絞殺各路叛軍,宇文成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加之你藏有寶書的消息傳入了他的耳中,這筆功勞他可不想錯過。」
這時天井一角響起了「鐺鐺鐺」聲響。
周奕被吸引過去,才看到院角有個小台面,內里站起來個長須老頭,正在擺弄一個奇怪的鎖頭。
一把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
「姑娘,你怎平白壞我們生意。」
老頭一臉不樂意:「只你方才吐露的消息,至少值個三兩金,周天師聽罷還要感激我們巨鯤幫,這樣一個人情被你浪費了,卜幫主若知,定要心疼死。」
少女笑道:「巨鯤幫很看重他嗎?」
「當然,」老頭道,「雍丘最值得交好的,就是這位了。」
話罷老頭甩了甩腦袋:「老朽可是很清楚木道人的性格,他死要面子,這次吃了虧竟然不去找太平道麻煩,可見是沒有把握。」
「周天師,今日我本打算不收你銀錢,再賣你一個好的。可惜啊,被這姑娘給破壞了。」
「那老朽再送你一個消息。」
「倘若你領人離開雍丘,暫且不要去太康,那邊亦很混亂。」
老人說完擲出一個木牌。
周奕接過,瞧這小巧木牌花紋獨特,上面刻著一個「雲」字。
「周天師持此牌便是我巨鯤幫貴賓。」
「多謝。」
周奕沒推辭,又對少女道:「姑娘的消息對我非常重要,日後必有報答。」
少女嘴角抿出一絲笑容,瞧了一眼周奕的背影,又坐下來捧卷而讀。
她默不作聲,再度變成一朵冰艷之花,孤高優雅,又危險絕倫。
細指翻著書葉,正看到論語裡仁篇,輕輕念著:「德不孤,必有鄰。」
……
雍丘西北,陳留方向。
「駕駕駕~!!」
七八條大漢揚鞭催馬,一路奔行。
「大哥,雍丘快到了!」
一名絡腮鬍大漢在馬上揚聲道:
「早年間我隨清江派的長老一道拜會過角悟子天師,他老人家是方外高士,見識廣遠。當年我拜山時,他只一番話,便叫我欽佩得很吶。」
「如今太平道起事,我們得此機會,正好拜在高人門下。」
另有一背著長槍的漢子謹慎道:
「大哥,這事有些蹊蹺啊,角悟子天師一直在雍丘之地救助貧苦,不像有什麼起義稱王的野心。
可別是隋軍假設陷阱誘惑我等入雍丘,再一網打盡,那可大大不妙。」
「那簡單得很,這也快到雍丘了,尋個人問問便是。」
絡腮鬍子一拽韁繩,聿一聲壓得馬蹄高抬,他看到路邊有一老翁扛著鋤頭,想必是個田叟,出聲便問:
「老丈,向你打聽一個事。」
那老翁抬頭,臉上皺紋堆疊在一起:「壯士要問什麼?」
「這夫子山上的太平道場可是要起兵反隋?」絡腮鬍子問。
老翁立時點頭答了一聲「沒錯。」
又嘆了口氣,一臉哀傷道:
「該反,該反啊,前些年老漢一位兄弟因隋軍強征死在亂軍之中。如今天師們起兵,老漢就把這條老命搭進去吧,我總該為老兄弟做點什麼。」
幾名大漢聽罷,各有感慨。
絡腮鬍子道:「天意,此乃天意也!」
「駕駕~!!」
他們又催馬上路,直奔雍丘。
路邊那老翁望著他們的背影,放下鋤頭,這時才看到他耳後有個「義」字刺青。
老翁目光晦澀,折下一枝春梅,半插道旁田壟。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他雙目失神:「兄弟,咱們多久沒見了?」
……
夫子山,太平道場。
「師兄!」
周奕才一回到道場,馮四急匆匆跑來,「已經有數十批人馬前來拜山。」
「就連汴州城中的人都出動了!」
「雍丘一地的平民百姓也聞到風聲,想必只要師兄大旗一展,數千之兵隨手而來。」
周奕眉色凝重,「山下還能頂得住嗎?」
馮四道:「難了,人再多一些必然難以掌控,生出事端。」
「去,偷偷把道場下面農莊中的馬車全部調來。」
「是!」
馮四隻管聽令,應聲便走。
推波助瀾者不在少數,這是要把太平道綁在火架上烤。
換個腦袋發熱的,恐怕已經稱王了。
周奕心中清醒得很,在這個時間、這個位置起事?
宇文成都先不說,張須陀調轉馬頭,頃刻煉化。
這時,夏姝與晏秋風風火火跑來:
「師兄,今日有人到山下送信,說是受一位白髮老神仙所託,要遞交到師兄手上。」
夏姝說完,晏秋將懷中信取給周奕。
白髮老神仙?
如果不是什麼「狐鳴呼曰」之類的套路,那準是師父送來的。
周奕拆信只掃一眼,便知是角悟子所寫沒錯了!
他凝神注視,信中內容言簡意賅,第一句便撥開雲霧:「切勿錯亂,道場近況實則與李密大有關聯。」
再往後看:
「張須陀追殺楊玄感餘孽,李密因此受傷不知所蹤。
宇文成都一路抓夫入伍,故李密手下懷疑他深陷鷹揚府軍,這才布局雍丘,引火太平道。
若太平道起兵接戰,他們便可趁機搭救李密...」
信末又寫到:
「身外之物,不足為貴。性命為重,其餘勿念。」
師父,原來您老人家也沒有閒著啊。
看了這信,周奕心中再無顧慮。
果然是李密的人在搞鬼。
不過這幫人可不僅是要救出李密那麼簡單。
周奕原本已猜了個七七八八,現在更是透亮。
怪不得岳思歸早早想將李密擺做我的靠山,便是要我先做他們的刀,再被收回李密的刀鞘。
好一個密公啊!
你如此算計我,咱們這梁子可結大了。
周奕把師父的信遞給兩小道童看。
晏秋有些傷感地環顧道場一草一木,「師兄,什麼時候走?」
「越快越好,但你們暫且不能跟著我。」
周奕想起那幅畫像:「倘若有高手追至,我得先將這些人甩開。」
兩娃知道不能拖後腿,雖有不舍,卻乖巧點了點頭。
夏姝問:「那我和晏秋隨馮四哥他們一起嗎?」
「也不適合,」周奕搖頭,「我給你們尋了一個去處,到了那裡,一邊心無旁騖地讀書,一邊等我消息。不要落下課業。」
「是,師兄~」
兩娃話罷,都淚光閃閃地瞧著他。
是夜。
夫子山下數輛馬車連夜行動,偷偷將山上貴重物帶走,運到最偏僻的草料場。
天色微明。
太平道場置妥道壇,只見黃旗招展,法鈴高懸,似乎是準備舉起大旗,布道起義!
陽堌曹府的馬車停到山下,孫老管家匆匆前來拜山。
這時周奕正盤坐在天師大殿。
「周天師。」
孫老管家上前打了個招呼,又朝晏秋、夏姝兩娃笑著點頭。
「曹老太爺可看過信了?」周奕背對著他,話音有一絲凌厲。
孫管家欠身道:
「昨夜看過來信,老太爺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我家二郎君常在三秦,並不通曉雍丘形勢,他犯了錯,老太爺很傷心,卻又沒法責怪。希望這事不要叫老天師與周天師誤會。」
周奕道:「此乃人之常情。」
孫管家道:「我曹家是商賈人家,最近的生意就在本城,最遠的生意可達北海,商隊正缺少護隊,恁若安插人進來,可隨意遠近。」
他看向晏秋、夏姝,又道:
「老太爺嚴詞叮囑,若老天師兩位高足到了曹府,必然當做自家孫輩,不會有半分怠慢。」
周奕轉過身來,厲色全消,反而帶著一絲微笑。
「曹老太爺的為人叫我欽佩,務必轉告,太平道記住這個人情了。」
「不敢。」
老管家低頭笑了笑,不敢有半分馬虎。
雍丘什麼情況,曹府豈能不知?
此刻只覺得眼前這年輕天師根本看不透,行事比老太爺所說還要深不可測。
欸,二郎君與之一比,各種手段可就差遠了。
「師兄~!」
夏姝晏秋二娃過來拉他衣袖。
周奕揉了揉他們的腦袋,笑道:
「去吧。」
天師大殿,他一甩道袍,又靜靜盤坐在蒲團上,背對雍丘,面朝黃老二像。
「噹~!」
夫子山上,敲響了一記悠悠晨鐘...
……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