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白老家主不敢作聲,公子成蟜得出囹
第297章 白老家主不敢作聲,公子成蟜得出囹圄
殺人不過頭點地,白甲活這麼一大把歲數,身體已然退化到食不香鳥不直。
這個垂垂老矣土埋半截子的老人,現在還支撐他活下去的就是家族、驕傲。
還有冬日裡,那一口冰鎮酸梅湯。
他用力咬那幾顆活動老牙,咬的牙床滲血,咬的口腔全是腥氣。
他當下萬分希望能躺在自己那間燒熱如火爐的房間,最疼愛的孫子白馬端著一盅冰鎮酸梅湯上來餵給他喝:
「大寒之物利口傷身,大父只能喝一盅啊。」
[這個瘋婦!這個瘋婦!]白甲大力咽著帶血的唾沫,喉結滾動,如吞火炭。
「太后說的是。」老人仰臉笑,黃牙有紅絲:「老夫認。」
他重重點了一下頭,強調自己態度,在一個他孫子輩年齡的趙女面前,親口承認最疼愛的孫子該死。
趙姬笑意漸漸斂去,一絲寒意在心底間升騰,如煙飄上。
昨日她見識到了老秦貴族的性情,今日她見識到了老秦貴族的隱忍。
一體兩面,截然相反。
她本以為白甲會辯解說孫子白馬沒有誣告,長安君確實要謀反——次子去白家赴宴,言有反意時,在場人可不少。
趙太后做足準備,要藉此事將白家拖下水,徹底給兩個兒子解決後患——她往後沒有機會了。
公子成蟜殺白馬,當下只是公子成蟜和白馬的事,白家一直以來的謹慎小心起了大用。
一旦白甲親口說出公子成蟜謀反,那就是公子成蟜和白家的事了。
告發謀反,告發者和被告發者間至少有一個要死。
趙太后預料到白甲可能一口氣上不來氣死在這裡,卻壓根沒有想過白甲忍下來了。
秦國三大老秦世家之一的白家,這等屈辱都能忍下來的嗎?
她深深地注視著白甲,期待這個白家老家主能暴起發難,哪怕是拎著椅子跑上高台衝著她面門砸下來呢。
沒有,什麼都沒有。
白甲坐回座位,為了家族,他不顧白家顏面盡失,放棄追究白馬之死。
老人低垂著頭,窩在椅子裡。
像是一具腐爛的屍體,一截腐朽的樹根。
大獲全勝的趙太后傲然立在高台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並不歡喜。
而且……事情並沒有了結。
她的兒子再有理由,也不可否認親手殺死白馬的事實。
人死,為大。
活下來的人,必須要付出代價。
在滿朝文武的注視下,趙太后一臉緬懷地說道:
「孤這幾日,一直夢到先王……」
三日後。
咸陽獄,地下二層。
熄滅已久的火把重新點燃,明亮的火光燒盡了灰敗。
呂不韋推開那扇和白起府邸一模一樣的大門,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驚嘆。
他這個權相還是第一次知道咸陽獄有地下,還是二層。
「吱呀」聲中,呂不韋視線掃過庭院,驚嘆之色更濃。
秦人竟然真的在地下丈許之地,一比一復刻出來一個武安君府,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別的不說,單就如何把足夠八個大火把長燃的空氣從地上引下來,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呂不韋不禁為工室的工藝讚嘆連連,咳嗽兩聲,回音裊裊。
「竟然是呂相。」嬴成蟜從大堂走出,靠在屋外一根廊柱上:「這真是讓我有些意外了,呂相和我兄和解了?」
咸陽獄地下二層自從放出了白起,就不再是一個必須要遵守的秘密。
可此事知情人一共就四個:秦子楚、白無瑕、白起、嬴成蟜。
嬴成蟜知道自己從來沒對外說起過這裡,父親秦子楚生前也沒有說過,白起、白無瑕難道會隨便向外說嗎?
其師長能來到這裡,只可能是通過兩個新知道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的人——秦王政、趙高。
趙高,嬴成蟜量其也沒那個膽子。
那就只剩下他的兄長,秦王政了。
呂不韋走近,距離公子成蟜七步外站住腳,喟嘆道:
「想提前見公子一面是真不容易啊。
「本相承諾,撤出廷尉府,王上才讓趙高來領本相見公子。
「這地方,確實比宗正府要好的多。」
嬴成蟜向上吹了一口氣,頭髮簾抖動如玄鳥黑羽:
「相邦大人好不容易才架空老廷尉,只為了見我一面就盡數放棄?
「相邦大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想必外面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要麼相邦大人是棄車保帥,要麼相邦大人就是順手推舟。
「總之,見不見我,相邦大人都留不住廷尉府。」
呂不韋拳頭放在嘴邊輕咳一聲:
「猜中這些不算什麼,公子能猜中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小孩子啊?猜猜猜的。」嬴成蟜翻個白眼,故作不耐煩:「有能耐你別說。」
呂不韋大笑道:
「本相大費周章見公子一面,可不能只是見公子一面啊。」
將趙太后尋到趙底把柄,當朝以李斯替之的事情長話短說後,呂相一臉無奈地總結道:
「她是真能鬧騰啊。」
嬴成蟜冷笑一聲:
「相邦大人這話說的好沒道理,只許你架空老廷尉,不許趙太后奪權?
「做買賣還有賺有賠呢,總不能天下的便宜都讓相邦大人一人賺了吧?」
呂不韋嘴角勾起:
「到目前為止,本相可是一點便宜都沒占到,倒是公子,占了大便宜。
「公子殺死白馬之後,想過自己的下場嗎?」
「又說屁話。」嬴成蟜起煩惱心,直言道:「這一切不都在相邦大人的謀劃之中嗎?相邦大人不是一直在等我殺人,算定我一定會殺了白馬嗎?我的下場,相邦大人算不到嗎?」
「確實沒算到。」呂不韋直言不諱,面上浮現驚訝、欣慰等複雜情感:「我剛才說提前來見公子,四日後,公子就可以出去了。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出現在咸陽城的任何一處,依舊住在成蟜宮,依舊為長安君,依舊有長安封地。」
嬴成蟜正色,站直身子,沉聲道: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你打算提前對那些貴族下手嗎?
「國子監的人接替白家綽綽有餘,但絕對不夠接替所有的老秦貴族。
「殺了這些貴族,官員會缺一個大窟窿,我們補不上的大窟窿!
「白馬死前喊的那句話幫了我一個小忙,讓我徹底坐實出手理由。我兄不會定我謀反,先生不會定我謀反,那我就不會死。
「不過是在這咸陽獄地下二層待上個十天半月罷了,這都算不上吃苦。
「等風聲過了,我就可秘密回宮。雖不能光明正大示人,但我想先生並不會讓我等太久,對嗎?
「我們當下目標,就是吃掉白家,先生請不要發狂疾。
「須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呂不韋觀察弟子神情,良久,嘆息一聲:
「看來這真的不是公子所謀劃,那這就更驚人了啊。
「白馬死,公子理由充分,亦要付出代價。本相本以為除非先王死而復生,以自身威望封住群臣的嘴,才能解開此結。
「未想到趙太后給了本相一個全新的解法,她承擔了公子的代價。
「她在朝堂上當著群臣的面說近些日一直夢到先王,思念先王成疾。七日後要去雍城,為先王守孝一年。
「公子竟然能讓王上生母付出至此,本相對公子,對未來,真是越來越有信心了。」
嬴成蟜瞳孔驟縮。
姬窈窕那一天確實感動了他。
但經過三天時間思考,這份感動就不剩下多少了。
少年不相信趙姬的話,他認為趙姬一定有其他的訴求,只是他想不到而已。
他既非趙姬親生,又非趙姬所養,哪裡來的這麼深厚的母子情感?這不是鬧笑話嗎?
他在這地下一個人待三天了,怎麼不見趙氏母后來陪著?
好聽的話誰都會說,做起來就不一樣了。
少年對自己前些時日被趙姬言語感動都很是不滿,覺得自己真是幼稚至極。
普天之下,能做到如趙姬口中所說樣子的人,在少年心中只有一個——生母姬夭夭。
見弟子沉默不語,呂不韋輕聲說道:
「一個因為被誣陷謀反有性命之憂,為了自證清白一怒之下殺死白家繼承人的長安君。
「一個一言不合張弓搭箭,射向孟家家主面門的趙太后。
「哪一個更危險,更不可控,是顯而易見的事。
「趙太后願意以自身失勢,換公子周全,這是所有人都喜聞樂見的事。」
「雖然我知道師長還在算計我,但還是多謝師長告知。」嬴成蟜拱手稱謝。
自那日散布姬夭夭的謠言後,呂不韋終於又從公子成蟜口中聽到「師長」兩個字,不禁感慨萬千:
「不稱『師長』是因為母親,又稱『師長』還是因為母親。
「公子啊,你真不適合為王啊,你太感情用事了。
「你和王上兩人若是能合為一人,那該有多好啊。」
嬴成蟜面無表情:
「那第一個死的人一定是師長。」
呂不韋哈哈大笑:
「不韋定然笑著死!」
師徒倆相顧無言。
用力抓一把頭髮,嬴成蟜突然道:
「我聽說師長麾下有十二個人,是師長最看重的門客,合稱十二君。
「十二君中有一個叫嫪毐的人,文不成,武不就,私德敗壞,在邯鄲有百來個孩子。
「敢問師長,看中他哪裡了呢?轉輪之術嗎?」
「忠心。」呂不韋應得很快:「他忠於我勝過忠於君。李斯若是有嫪毐一半忠心,本相也不至於丟了廷尉,十二君也不至於變成十一君。」
「師長若不想變成十君,就讓嫪毐離趙太后遠一些。」
「趙太后太鬧騰了,要管。」
「她已經去了雍城。」
「那也要管,萬一她待三五日耐不住寂寞回來了呢?以我對公子的了解,公子不該管此事才對,公子不是向來最尊重個人選擇嗎?轉輪之術於本相無用,於趙太后有大用,嫪毐此人是趙太后夢寐以求之人啊。」
「她是因我去的雍城。」
「那也是趙太后自己的意願。」
嬴成蟜腳尖碾地:
「那匹死馬加強了我一個信念,我並不高尚。
「為國為民這些話說著實在是太有壓力了,我一直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事,僅此而已。
「現在,我想讓嫪毐滾遠點。」
呂不韋面容微動,不知是喜是悲:
「公子,你變了。」
嬴成蟜不知想到了什麼,失笑:
「變得冷酷無情,變得不愛你了?」
呂不韋錯愕,懷疑聽錯了:
「……什麼?」
「沒什麼,發個小小的狂疾。」嬴成蟜看著呂不韋的表情,捂著肚子狂笑。
呂不韋心神恍惚。
好像看見了披甲執銳沖入咸陽宮逼宮,臨死前殺盡兄弟姊妹的秦莊襄王。
好像看見了殷勤囑託他一定要帶太子來,坐在咸陽宮等死的秦孝文王。
好像看見了隱忍數十年,一朝變天,幽閉其母宣太后至死,稱西帝囚楚王的秦昭襄王。
哦對,還有當今王上,稱其為仲父的秦王政!
那個名喚阿房的可憐女人,或許至死都在做著王后的夢。
阿房沒死前,秦王政騙過了所有人,包括他呂不韋!
他當時真的以為秦王政愛死了阿房。
他的想法和真相只差一個字——秦王政愛死了的阿房。
秦國宗室,尤其是王,哪有不瘋的呢……
「公子說晚了。」呂不韋深吸口氣,正要繼續言說。
「不晚。」嬴成蟜笑著接話:「待趙高下來送飯,我和師長一道出去。」
送飯的趙高不下來,兩人誰都出不去。
咸陽獄地下二層在修建之初,就沒有考慮過讓關押者能聯繫到外界。
一個多時辰後。
一個倩影拎著食盒,推門而入。
「無瑕?」一直等待來人的少年訝異,腦袋往來人身後看:「你怎麼來了,趙高呢?」
「我不放心。」白無瑕放下食盒:「我怕你死。」
「你是不放心我,還是不放心趙高?」
「有什麼區別嗎?」
「倒也是……那以後就是你送飯了?」
「不是,還是趙高送。」
「啊?那你呢?」
「我不走,陪著你。」
「……」
「吃飯,一會涼了。」
「出去吃吧。你去和我兄說,我要出去。」
「……」
「怎麼了?」
「出你個頭!」少女一個暴栗:「出去你問那麼多屁話作甚!走!」
「啊?」
「王上說了,你甚時候想出去就帶你出去。」白無瑕又打了一個暴栗,稍稍解氣,看向一邊看戲的呂不韋:「相邦大人要出去嗎?」
[這還用問?誰願意待在囹圄里啊?]呂不韋無奈點頭。
須臾,在外等候的趙高引著三人出咸陽獄,神態謙卑。
公子成蟜乘坐駟馬高車入中宮。
急著尋趙太后心切的嬴成蟜沒有注意到,本該跟他一道回宮的趙高跟著其師走了……
趙太后寢宮。
往昔笙歌不斷的宮殿,近些時日很是平靜。
嬴成蟜在外通報,禮數做足。
趙太后親自出外相迎,拉著次子的手入宮,臉上喜意不似作假:
「呂不韋那賊子還有些用處,能讓我兒提前出囹圄。」
「成蟜正想問母后。」嬴成蟜仰臉:「母后不是說要陪成蟜一起嗎?為甚遲遲不來呢?」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