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高拱的虛君志向
第489章 高拱的虛君志向
首輔很憂傷。
走回文淵閣的路上,首輔往日裡那道挺拔的身形,板正筆直的後背,如同是壓了萬鈞重物一樣深深的彎下,以至於直立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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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左順門,文淵閣已經近在眼前。
高拱卻停下了腳步,向左側目看向北邊的文華殿以及東宮。
「我等今日都中計了。」
高拱的聲音顯得無比的凝重和憤怒。
風推動著熱浪席捲而來,文華殿和文淵閣之間栽種的觀賞林木,發出嗦嗦的聲響。
袁煒和李春芳被首輔這句話給嚇了一跳。
兩人無不是縮頭縮腦的看了一圈四周,兩位閣臣那陰森森的眼神,嚇得遠處幾名正要走過來的太監和宮女,立即停下腳步。
「元……元輔……」
「你莫要嚇我等……」
袁煒哭喪著臉,唯恐今天屢次經受刺激的高拱,再說出什麼膽大包天的話來。
李春芳更是想拍暈了高拱,然後直接逃出皇城,回家上疏請辭。
這日子沒法過了!
高拱卻是在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在皇上預料之中。自開年以來,太師請辭並奏請新政,皇上准允開議,出現今日這等百官跪諫宮門之事,是必然會發生的。皇上一直在等著!一直在等著今天這事發生!」
這就開始陰謀論了。
尤其是以首輔帶頭開始陰謀論。
明明夏日炎炎,袁煒卻不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太他娘的嚇人了。
袁閣老的臉都變得有些白。
高拱卻在繼續說道:「若當初朝中支持反對的奏疏不斷湧上,皇上能降旨壓下反對之聲,或施以手段,則便是朝中仍有官員不滿新政,也不至於鬧出今日這等大的事情。便是再有官員跪諫,也不會如今日這般人數之眾!」
他似乎是在講述著一個故事。
一個早就被設計好的橋段話本。
高拱轉身,看向袁煒和李春芳兩人。
他臉色無比確信:「這就是一個局!一個由皇上一手縱容出來的局!」
風停了。
熱浪襲來。
袁煒的額頭上,汗水不斷的滲出,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李春芳也不好受,眼神不斷的看向四周。
半響的功夫。
李春芳才小心翼翼說道:「元輔,怎可胡亂妄議君上?此乃臣子所為?」
「如何不能說?」
高拱毫不收斂,直接反駁了一句。
李春芳閉上了嘴。
高拱卻仍是臉色陰翳道:「今日所生諸事,都是由皇上一手縱容出來的。這事,無可爭議!」
袁煒深思了許久,最終小聲道:「元輔,即便今日之事都是皇上縱容所致,可嚴訥他們若當真是上察聖心,下視黎庶,也該知曉當下乃是新政不得不開之時。又如何能像他們那樣,反對不成,便鬧出這等跪諫宮門的事情。萬般過錯,難道還真能歸於皇上?這是不盡然的,便如今日,重重過錯,該是落在反對新政之人身上才是。」
對於袁煒的話,李春芳也是不由的點頭表示認同。
這其實就是公道話。
別管皇帝以前怎麼樣,如今皇帝欲開新政,那就是件好事。
雖然他和袁煒都算是青詞閣臣,可到了這個位子,誰心裡沒點想要施展作為的想法?
說自己想要回家上疏請辭,那都是假的,不過是為了不被麻煩纏身罷了。
若是有機會。
他高拱現在能執掌朝堂,推行新政。
我李春芳又如何不能?
李春芳覺得現在的高拱,就是太過於計較旁枝末節了。
可高拱卻並不這麼認為。
他沉著臉說道:「便是如你們所說,此乃臣子之過。便是如此,依律查辦即可。今日又如何會有那龍虎軍精騎入城,現如今更是大軍駐紮西安門?這其中深意,難道你們也看不明白?」
袁煒和李春芳都不說話了。
因為他們真的是看明白了。
高拱哼哼了兩聲:「皇上欲開新政,卻又早早布局,縱容嚴訥等人反對新政,鬧出今日跪諫宮門之事。如此,皇上便能順勢讓龍虎軍入城。如今皇上也不遣散跪諫官員,仍留其在西安門外,如此自然就能進一步讓龍虎軍駐守西安門。這一條條,便如同是早就計劃好了的,我等也不能有半點反對的意見。可皇上為何偏偏要如此做呢?你二位亦是閣臣,難道心中不清楚皇上此舉之意?」
這事誰都清楚。
袁煒臉色古怪,憋著一肚子的話。
李春芳則是抬頭看天。
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說以及敢不敢說卻又是另一回事。
他們不敢說。
「你們不敢說,老夫卻敢說!」
高拱臉色陰沉,注視著兩人,將三人心中看透了的話說了出來:「皇上這是不信臣子!」
若是皇帝當真信任自己的臣子,就該相信朝中官員能處理好新政開端之事,也能放心宮闈周全,而不是親自設局一步步引著反對之人墜入坑中,也不會將三千精騎藉故調入城中,駐守西苑。
可袁煒和李春芳再也忍不住了。
袁煒更是眉頭皺緊:「元輔!你我皆為臣下,此言如何能說!你不怕,你敢,卻也莫要牽扯到我等身上來!」
李春芳更是默默的挪動了一下腳步。
今天的高拱可怕的過頭了,比設局的皇帝還要嚇人。
什麼叫皇帝不信臣子?
這分明就是在說皇帝不再信任朝臣,君臣離心離德了。
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啊。
高拱這話幾乎就差指著皇帝罵他是昏君了。
畢竟,不是昏君的話,又如何會和臣子離心離德呢?
面對袁煒和李春芳兩人明顯的要和自己劃清界限。
高拱只是冷笑了一聲,他也不往文淵閣走去,而是向著文華殿前的金水河靠近。
「樊中、子實,你二人與我同在內閣,同為閣臣。」
「難道你們真覺得,如今朝中諸事,你二人就能躲開了老夫,不與老夫扯上關係?」
「還是你們覺得,老夫若因事下課,你們還能繼續留在這文淵閣值房中坐享品茗?」
高拱走到了金水河邊,伸手指向南邊的文淵閣。
他的目光卻死死的盯著袁煒、李春芳兩人。
這就是事實。
袁煒和李春芳自入內閣,基本是鮮少做事,更沒有出面擔當。
以前還有嚴嵩和徐階在內閣,又有高拱這種一心要做事的人,他們兩人的存在就不會顯得太過突出。
可現在不一樣了。
內閣就只剩下他們三人,高拱是首輔,主掌朝綱,可袁煒和李春芳他們兩人,會做什麼事情呢?
攏共就這麼三個人,滿朝文武的目光可都放在他們身上啊。
見兩人都沉默不語。
高拱哼哼聲:「如今皇上要行新政,亦是順應時勢。老夫欲要成事多年,此番自當排除萬難,推行新政。你們呢?莫要忘了,今日皇上已經降下口諭,要朝堂內外對新政建言獻策,屆時議論新政之法奏疏無數,又該如何決斷?內閣何時整理出一份新政之法呈奏皇上聖閱?今日皇上亦有言,各部司官缺應當填補,內閣亦要再進二三人。至那時……」
高拱目光幽幽,臉上帶著一副看熱鬧的神色。
「到了那時候,樊中、子實,你們二人又該如何在這內閣自處?」
終於。
這句話給袁煒和李春芳兩人問倒了。
見兩人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高拱卻是暗自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一抹笑容。
今天他之所以說了這麼多。
有發泄的原因。
但也有在知道皇帝要給內閣再添新員之際,拉攏住袁煒和李春芳兩人。
畢竟要內閣再進新人的話是皇帝說出來的,雖然皇帝是要內閣和朝廷推舉,可最終會是誰入閣,卻是聖裁。
要是內閣和朝廷推舉的一直都不是皇帝心中屬意的,只怕是一直都不會得到通過。
最終的結果就會變成,只有皇帝中意的人才能進入內閣。
到了那個時候。
天知道會是什麼新人入閣,又會對自己產生怎樣的影響。
自己是首輔。
內閣這間屋子,就得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上!
與其到時候心煩如何解決內閣中權力的劃分,還不如現在就給袁煒和李春芳兩人上上壓力,將兩人拉到自己這一頭來。
就算他兩真是廢物,可卻也占了內閣中的兩個份額。
到時候若是內閣有爭議,自己除了動用首輔的權威做一言堂,也能讓袁煒和李春芳兩人配合自己,不至於讓自己顯得太過獨斷專行。
算計。
都是算計。
皇帝今天算計了所有人,自己又何嘗不能算計旁人?
不論高拱如何算計。
但他的話卻實實在在嚇到了袁煒和李春芳兩人。
袁煒目光收斂,深深的問了一句:「元輔想要做什麼?」
李春芳亦是與袁煒向著高拱走近了幾步。
見兩人形色轉變。
高拱心中一笑,低聲開口:「聖君無為,明臣在朝!」
嗡的一聲。
袁煒和李春芳只覺得忽的耳暈目眩,瞪大雙眼看向高拱,只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話。
可高拱卻分毫不在意。
「國家新政急切,天下兩京一十三省,九州萬方,百八州府,千餘縣地。我大明文官三萬,武將七萬,文武十萬計。」
「更有黎庶億兆,此等壯麗疆國,有聖君在上,明臣在朝。君上無為,明臣盡忠,方得始終,才成盛世。」
高拱嘴裡默默的說著,亦是向著袁煒和李春芳走近幾步,到了兩人眼前。
他面帶微笑,全無方才的憤怒和不滿。
「樊中、子實。」
「當今朝廷將開新政,你我三人同在內閣,一朝為臣,執掌中樞,總領文武,何以能退縮不前?如何能安居不動?」
「正此時刻,該我等大展宏圖,盡施一身才能抱負,中興我朝!」
左順門東側。
金水河畔。
一片寂靜。
袁煒和李春芳恨不得此刻掐死高拱,卻心知肚明他們已經被高拱這廝逼到絕路上了。
高拱的話說的很隱晦,卻又偏偏是能讓人在過腦之後就想明白的。
他高拱是推崇虛君之制的!
這一刻。
兩人才終於看明白了,往日裡那個秉性執拗、脾氣火爆的高肅卿真正的面目究竟是怎樣的,其內心深處的圖謀又是何等駭人聽聞。
聖君無為,明臣在朝。
自高拱嘴裡說出的這八個字,就足以詮釋高拱的政治抱負了。
他已經是認定,皇帝最大的作用就是高居廟堂之上,受天下奉養,行垂拱而治。
而天下萬事萬物呢?
就該有朝中明臣,也就是以他高拱為首的內閣總領朝堂百官,施政天下!
誠然。
自成化朝憲宗皇帝任用李賢,使其自三楊之後真正坐實了內閣首輔的名頭和權柄。再到弘治朝孝宗皇帝任用大臣,有劉健、李東陽、謝遷三位被孝宗稱之為先生的內閣大臣。
大明的皇權,就在不斷的被侵蝕著。
屬於內閣大臣的權力日益強勢。
本朝雖然前二十年因為種種事端,有所改變,可到了後面這些年,亦是不可逆的因為皇上深居西苑,而導致朝廷中的權力移向內閣。
如今。
高拱顯然是想要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
用尋常百姓都能聽懂的話來解釋。
他高拱是想要讓皇帝成為一個擺設!
逆賊!
他高拱竟然是要做篡權的逆賊!
袁煒和李春芳對視了一眼,兩人都品出了高拱今日這番話其中的深意。
驚恐和不安瞬間席捲兩人,盤踞在兩人心頭。
壓得兩人喘不過來氣。
只要他兩將高拱方才說的話,如實稟奏皇帝知曉。
呂芳立馬就能帶著東廠的番子將高拱下獄治罪。
可高拱為何會如此的毫不畏懼呢?
就在兩人奇怪的時候。
高拱卻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遞到兩人面前。
袁煒接過紙,打開後與李春芳一同觀看。
高拱則是在旁解釋道:「自去歲伊始,西苑便屢次暗中傳召李時珍請脈。萬壽宮中多有草藥氣息,所用藥物皆取自昌平書院醫學院培植而出。」
他言簡意賅的總結了一下。
袁煒卻是渾身一顫,被抓在手上的紙立馬就輕飄飄的飄落在地上。
李春芳趕忙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張,快步走到金水河畔,雙手用力的將那張紙撕的粉碎,然後捏成團丟進水中。
直到他親眼看到紙團在水中散開,然後順著水流漂向下游,這才鬆了一口氣。
高拱笑著說:「我非奸佞,亦無篡改之心。老夫今年五十有五了,人生還能有幾載?如今之願,便是能革新國家,使萬民安居樂業。老夫今日與樊中、子實之言,你二人也可盡數稟奏聖上知曉……」
說到此處。
高拱停頓了一下,目光看向眼前兩人。
高拱是奸佞嗎?還是說他會有篡改之心?
一陣沉默之後,袁煒和李春芳在心中都給了否定的結論。
那麼,高拱就是有些極端的想要做事的臣子,只是他的想法可能太過於激進和嚇人罷了。
但對於袁煒和李春芳二人來說。
若是今上不久於人世。
那麼新君即位。
不要忘了。
高拱可是那位基本是無可爭議的儲君的老師。
那他想要的聖君無為,明臣在朝的設想,大概是能成真的。
袁煒立馬搖頭,拱手道:「元輔誠心革新,此志我已知曉。」
李春芳亦是開口說:「君君臣臣,倫理不壞,我等為臣下者,只思興邦安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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