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霜降(一)
第53章 霜降(一)
只是貞儀到底是女兒家,讓她獨留天長,王錫琛總歸心有顧慮,是以與族人們反覆商議託付,力所能及地將一切為女兒安排妥當。
王者輔留下的這處老宅並未脫離王家族群所在,周圍所居多是本家人,而族中的長輩和兄弟姊妹大多很喜歡貞儀,很方便也很樂意照應著。
老宅里有老韓打理雜務,日常瑣事也不必貞儀太過費心。
卓媽媽主動要留下陪著貞儀,貞儀原道不必,卓媽媽卻哭著跪身下去:「如今老太太去了……若二小姐也不肯要老奴了,奴婢還有何處可以依存?」
貞儀忙將卓媽媽扶起,卓媽媽朦朧的淚珠里恍惚還能倒映出年歲尚幼的貞儀在那片麥田中去而復返、持棍相救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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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視間,貞儀也讀懂了卓媽媽心中那份超越了主僕之情的深切顧慮與珍愛牽掛。
桃兒也想和卓媽媽一同留下,貞儀卻未答應——桃兒早已和奇生成了親,父親如今在外奔忙,身邊少不了奇生跟隨,貞儀便讓桃兒和奇生一同回金陵去。
春兒自也是要回金陵的,趙媽媽年紀大了,靜儀身邊有春兒照看著,貞儀方能安心。
看著貞儀身邊的老僕老婢以及老貓,活脫脫組了個老年班子,王錫琛難免猶豫——女兒獨留在這與田莊無異的老宅中,已是叫他放心不下,若身邊再沒個年輕的奴僕跟著,只怕會多有不便。
貞儀不覺如何,她很清楚家中境況不比從前,而她正當年少,這些年來東奔西走也習慣了自主自理。
老韓看出二老爺的顧慮,忙將孫子孫女拉到跟前,讓兩個孩子給貞儀磕頭:「若是能侍奉小姐左右,實在是他們姐弟的福分了!只要小姐不嫌他們粗笨就好……」
老韓的孫子今年十一,孫女有十三了,倆孩子的父母早年患瘧病亡故,老韓獨自將兩個孩子拉扯大,一直帶在身邊。
聽貞儀答應讓兩個孩子留下,又說可以教他們識些字,老韓更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連連躬身作揖。
橘子蹲在貞儀身邊,視線依次看過老韓,卓媽媽,淳樸懂事的韓家姐弟——橘子認真數了數,覺得這也差不多了,更何況,貞儀還有貓呢。
王錫琛等人動身回金陵的次日,天長縣下了場秋雨。
秋雨濕冷,但人躺在貓兒軟乎乎的肚子旁,就一點也不冷了。
這兩年貞儀添了個受冷頭疼的毛病——橘子看在眼裡,想到了現代的初高中生,覺得這和用腦過度不無關係,且貞儀這些年來實在奔忙,又總在照料旁人,而鮮少能顧及到自己。
除此外,橘子曾聽王錫琛說,憂思悲傷會使氣血運行不暢,也會讓人腦袋疼。橘子聽不懂太複雜的醫理,但它想,接連失去重要的家人,貞儀心裡必然裝了許多悲傷,多到心裡都裝不下了,便擠進了腦袋裡,擠啊擠,擠得貞儀總是頭疼。
王錫琛還說過,頭疼的人不能受冷風,而老宅門窗透風,於是在貞儀睡覺時,橘子便躺在貞儀腦袋旁。
貓兒毛絨絨的肚子將人的腦袋烘得暖暖的,似乎將陰沉的天氣也烘得晴朗了,當貞儀晨早醒來時,天色已放晴了。
老韓找了張舊書桌,和卓媽媽一起在院中擦洗乾淨,待曬乾後,搬進了貞儀屋中。
貞儀尋了只瓷瓶,擺在書桌上,插上幾枝時令茱萸,擺上筆墨,摞起書稿,瞧了瞧,正當覺得還差了點什麼時,橘子輕盈地跳了上去——
貞儀恍然一笑,伸手去揉橘子的腦袋:「這下全了。」
有橘子在的書桌,總會立刻變得熟悉,貞儀心下安定,將習慣攜帶的月令集解從那摞書稿中抽出。
其上內容早已倒背如流,貞儀卻仍習慣了時常翻看。
貞儀將手中泛黃的書冊翻到了秋季的最後一個節氣。
次日晨早,老宅的屋檐上結了第一場早霜。
一年中,霜凍之期的始與末被稱作早霜與晚霜。
秋末時的第一場秋霜是為早霜,初春後的最後一場春霜則為晚霜,這期間被稱作霜凍期,過後便是無霜期。
第一場秋霜大多出現在霜降時節,此節氣伴隨著驟降的氣溫,開始向冬季過渡。
貞儀站在屋檐下,見牆角枯草染上寒霜,聽棗樹枯葉簌簌而落,感冷風穿檐盤旋掠過,出神低聲自吟:「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四年前的秋日,將大父的棺槨送回天長落葬,棗子成熟時,也是在這座小院中吟詩,吟得是白露時節的應景詩,彼時父親叔伯們都在,還有詹世叔和詹家兄長,而大母就坐在廊下笑看著——
那一幕似還在眼前,貞儀出神的視線下意識地搜尋著,卻再不見大母身影。
貞儀不覺間濕了眼角,視線朦朧間,卻見一道身影,仿佛正是從往昔的回憶光影中現身而來,叫人生出恍惚之感。
這恍惚也只是一瞬,來人並非幻象,且定睛望去,也與昔日模樣有了差別,當日棗樹下的少年此刻添了些許青年輪廓,若說四年前他還似新發的青竹,如今這株竹子則給人愈發筆挺勻稱,愈發紮根穩固之感——若要橘子來說,便是一株很成熟的竹子了——不管是竹子還是樹,總歸是屬木的沒錯。
那株「竹子」未被秋霜所染,一身青袍如攜清風而來,在見到貞儀的一瞬,筆挺的身形微微彎下,端正地抬手垂袖,為久別重逢執禮。
貞儀在屋檐下還禮。
同來的還有詹父,以及為詹家父子帶路來此的幾位王家叔父。
貞儀在此守喪,董老太太的牌位便供奉在此處,近日常有人前來上香祭祀。
在牌位前拜罷,詹父寬慰關切了貞儀幾句,被王家長輩們請去了堂中說話,後方的詹枚慢下腳步,與貞儀同行之際,適才得以單獨開口:「二妹妹近來可還好?」
貞儀輕點頭:「還好。」
詹枚轉過頭,入目是清瘦的蒼白側顏,如同一朵剔透霜花。
隨著最重要的親人接連去世,這秋霜打落在天地間,也打落在少年貞儀身上。
青年的聲音如同霜雪天地間,自一座暖閣里鑽出來的、帶著淡淡草木香氣的溫和暖風:「……夏至時隨父親遠行探親,聞訊時已晚,未能替老夫人送行,實是來遲了。」
橘子從旁抬頭看,只見那青年清俊眉眼間幾分歉意幾分關切。
詹枚此番來遲,去也很遲。
詹父在七八日後動身離開,詹枚卻就此留下了。
詹枚已在去年考取了秀才功名,貞儀聽說,他此番留在天長,是因附近有一位曾在翰林院任職的老先生還鄉養老,收了詹枚做關門學生,詹枚為精進學問遂決定長住一段時日。
王家收拾出一間空屋,再三邀在客棧中落腳的詹枚住下,一來兩家本就是多年世交,二來詹枚有秀才功名在身,見多識廣,讓家中子孫與其親近一些,無論是探討學問還是交情往來,對王家來說都是有利無害的。
王家長輩盛情相邀,一句「賢侄莫非嫌棄寒舍貧陋」壓將下來,叫詹枚不敢再有推拒之辭。
詹枚就此往來於老師的住所與王家之間,每當路過貞儀的宅院,總會下得車來,或只在院門外執禮,詢問一句「二妹妹今日可好」;
或是讓書童送些東西進去,有時是些日用筆墨之物,有時是些糖糕點心烤梨之類的小食,其中數甜食居多,秋冬之際萬物蕭條、日照減少,易滋生助長消沉悲痛之緒,進些滋補類的甜食很有必要。
皖北鄉縣之地,倒不比金陵那般教條嚴苛,加之詹枚身邊總有王家子孫結伴,他性情坦蕩和煦,日常又稱貞儀一句二妹妹,這些擺在明面上守著禮節的關照便也不至於招來甚麼非議。
王介也曾來信,托詹枚待二妹妹多些留意照應。
王家的兄弟姊妹待貞儀也很關照,貞儀的小院子裡總是很熱鬧。
凜冬到來之前,詹枚和貞儀的幾位堂兄一起替貞儀修補房屋門窗,確保不會再有漏風之處,又添置了棉帘子仔細釘好,送來了足夠過冬的炭和幾床新打的厚實棉被,其中還有一床很小的被子,另有一隻竹編的淺籃子——
對上貞儀疑惑的目光,詹枚笑著望向橘子:「貓也要過冬的。」
晚間,貞儀將小被子墊在了籃子裡,把籃子端到床榻上,橘子從善如流地跳了進去,暄軟柔和的舒服觸感讓橘子打了個滾兒,趴在其中,埋著腦袋呼嚕嚕地拿前爪按踩起來。
詹枚常也會帶些書來,總得他這樣關照,貞儀有些過意不去,聽了貞儀這番話,詹枚卻說自己在王家借住良久,若什麼忙都不許他幫,他才要於心不安了。
這話說得得體舒服,貞儀卻總歸感到有些虧欠,可她身為女子行事不如男子方便,確實又不知該做些什麼用以禮尚往來。看穿貞儀的想法,詹枚笑著看向老韓剛挑進院中打算窖起來過冬的幾筐白菜,只說送他兩顆,便當謝禮了,明日他恰可以送去老師家中。
貞儀倏地笑了,卻也點了頭:「韓爺爺,挑幾棵最大最漂亮的給詹家阿兄帶去。」
待到冬月下旬,貞儀的院子裡愈發熱鬧了,卓媽媽養的一窩雞開始下蛋,老韓抱了只狗崽子回來看家護院——雖然橘子覺得這很多餘,老韓對它的實力大約一無所知,但有個狗子打打下手也是不錯的選擇。
晚上好呀大家,應該是安寧的一章,晚安,祝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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