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牢馬

  第201章 牢馬

  贏了。

  凱旋。

  招搖過市!

  同文李局押解嫌犯馬伏龍入府衙。

  

  正經的人命官司,權責明晰,必須知府審理。

  當然,李白龍也能以「被殺的三位商人都是本局管理下的忠誠企業家」的理由強行接過審理權,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不畏強權、伸張公理這種好事,自然是官場的民那桑一起做了!

  人證和嫌犯送到堂前。

  知府施大人饒是已有心理準備,也忍不住頭疼。

  審理六大派豪強權貴,自然可以在官聲履歷上添加濃墨重彩的一筆,但問題是,六大派也可能會在小本子上記你濃墨重彩的一筆,其間的得失,真的很難評……尤其施大人還是孟公的人,跟這事本沒什麼關係的!

  然而知府職權所在,畢竟無可奈何,施大人只好升堂。

  他還是第一次審這種級別的六大派權貴,剛一照面,便被嚇了一跳。

  嫌犯馬伏龍一副神遊天外、痴痴呆呆的樣子,有時嘴唇微不可查的顫動著,似乎在喃喃自語,有時在側耳傾聽,可沒人在說話。

  ——他媽的,李知事怎麼把六大派的貴人搞成了這個樣子!

  我記得他以前……

  哦,原來是手下留情了。

  想到此君先前的輝煌戰果,施大人就忍不住捏一把汗,心想短短兩三個月,先後得罪了鋒林與漕幫,虧得孟公還想延攬此人、挖昭王牆角。

  這麼能惹事,放在昭王那邊不好嗎?

  他一邊腹誹,一邊開庭。

  案件本身倒是比較明白。

  其一,核心人證很全,曲詩文會的商人們幾乎是文化人,表達能力很強,將前因後果、細枝末節都講得清楚明白,沒什麼含糊處。

  這省下了大量的時間。

  畢竟官府斷案,最浪費時間的環節,就是聽雙方當事人把事情講清楚。

  其二,犯罪嫌疑人馬伏龍似乎遭受重大打擊,問什麼話,只是不答,不配合但不反抗,對一切控罪都沒有異議。

  不過,證據鏈里還有一些缺失。

  譬如受害者遺體不見,缺乏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否則以齊國極為發達的武科法醫學,只要找到受害者的遺體,經過傷口的驗算檢測,再結合目擊者們的口供、對馬伏龍進行武修側寫,就能從炁流殘餘、受擊痕跡、發力習慣等方面直接印證此人的殺人嫌疑。


  相貌可以偽裝,指紋可以磨掉,武者的武道習慣卻是獨一無二。

  事關六大派權貴,施大人知道流程規矩,案子審得極細,又派遣文書詳細錄下各人供詞,各自按壓手印,收入籍冊,準備彙編報告。

  雖然馬伏龍全程閉目、一語不發,可這也只是初審,只要人證口供齊全就已足夠……說到底,這案情確實極為清晰明了。

  做完這一切後,審理暫時告一段落。

  施大人吐出一口氣,喝令道:「收監!」

  府衙獄卒前來接手,為馬堂主準備的是武囚牢獄中的至尊套房。

  待到獄卒接近,馬伏龍這才從無盡的虛空中收回目光。

  他那散亂的瞳孔回凝焦點,在堂上看覷一圈,視本州堂官如無物,目光落在旁聽的同文李局身上,眸中溢出無盡的怨毒和憎恨。

  他聲音沙啞:「我可以畫押,我也可以認罪。」

  施大人精神一振。

  雖說這種級別的人員犯案,花州府衙只有資格初審,以後一定要解送到京師的,可在移交之前將案件查明,那也是他的本事。

  於是知府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想要什麼?」

  馬伏龍理都不理這小官,只是盯著堂上李某,牙縫裡擠出話來。

  「讓她來見我!」

  她?誰啊?知府看向李白龍。

  李白龍拂袖起身:「牢馬,再見。」

  毫不猶豫的拒絕,勾動了心底最劇烈的情緒。

  馬伏龍驟然咆哮:「鄭修遠是被誰救下來的!他又怎麼敢出庭作證?是誰給了他底氣?她是不是參與其中!李白龍!你回答我!是不是她!」

  先前,鄭修遠躲閃的目光已經印證了馬伏龍的猜想。

  此刻的詢問,不過是不想面對真相的無助掙扎罷了。

  李白龍微微皺眉。

  「你殺了三個無辜的人,現在只想著找出壞你好事的人嗎?」

  「屁個無辜!」

  馬伏龍嘶聲道:「這幫欺軟怕硬、見錢眼開、貪婪狡獪、鄙陋短視的蠢貨!拿了我錢時無辜嗎?上我船時無辜嗎?我只流露出一點意思,他們便毫不猶豫地幫我跟你作對,無辜嗎?現在被殺了,才知道無辜啊?」

  堂下鄭修遠等一眾證人聽此胡言,紛紛又懼又怒又心虛。

  「看看他們,此處因利益與你作對,又因利益而做我的走狗,現在轉過來幫你控告我,你覺得他們是為了正義嗎?首鼠兩端,算是無辜嗎?讓我來告訴你,這樣愚蠢可悲的螻蟻們,永遠都不會有好下場!」


  他咯咯低笑,目如凶狼,掃視眾人,森然道,「狀告漕幫,膽子不小。我乃馬家王血,區區花州一府,豈有資格審我?想要審我判我,須得解送到京師哩,你們這些證人,也得進京作證!」

  他說到這裡,露出血垢沉積的牙齒,露出瘋癲笑意。

  「但是——你們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就算能,那事情結束之後,你們又能繼續活著嗎?」

  作為六大派的漕幫,允許這些卑賤的商人作為人證、進京去指認兇殺,給漕幫的顏面抹黑嗎?

  他們有多少財富可以使用?有多少精英可以調動?

  哪怕審判難以阻止……那事後呢?

  商人們如墜冰窟,露出了驚恐怖懼之色。

  差點被滅口的義憤,仇人淪為階下之囚的快意,在這一刻全都消散。

  他們這才回想起,被六大派惦記的恐怖。

  弱小的商人,漫長的歲月,六大派的殺意。

  李白龍也許能保護他們一時,難道能護住他們一世嗎?

  ——而且,這樣殘酷的命運,不以馬伏龍的生死而轉移。

  倒不如說,若是馬伏龍伏法,那漕幫的報復便會更堅定地執行。

  「你看,身不由己,所有的一切都在最初選擇時已然註定。」

  「他們以前貪了,就會有今日。」

  「他們今日不肯淹死,便要落到現在的下場!」

  「李白龍,這就是他們的命啊!」

  馬伏龍暢快地笑著,突然說道:「然而,若是你對我稍稍抬手,我便允許他們活下來,讓他們不會受到漕幫的報復……你覺得如何?」

  鄭修遠等人的目光都變了。

  他們表情複雜地看向李白龍,木然中帶著一絲祈盼。

  「你瞧,你若是不答應,他們便要憎恨你了……不,他們已經在心裡憎恨你了,因為你逼他們來指認我,招致了漕幫的報復和殺機!」

  馬伏龍大笑道:「首鼠兩端,搖擺不定,愛憎不堅,非議英雄,這就是人啊!這就是萬雲龍大哥庇護的人!這就是祝海山想要保護的人!他們幾百年前是這樣,八年前也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

  李白龍面露驚疑之色。

  ——馬伏龍似乎有點不一樣了。

  「你說他們無辜?他們該死得很啊!這些人是這樣,那些漕工是這樣,他們貪婪,他們愚蠢,他們容易被壞人說服,容易被外力所侵!」


  馬伏龍哈哈大笑:「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他們永遠都認不清自己!你說我濫殺無辜?李白龍,這些商人天天跟你作對、阻撓你的大事,在得知他們幾個人竟被殺了時——你不覺得很痛快、死得好嗎?」

  李白龍淡淡道:「不覺得。」

  馬伏龍一怔,不屑道:「虛偽。」

  但下一刻,他面色猛然一變,仿佛意識到了什麼,面容狠狠扭曲。

  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等一下,等一等……」他的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李白龍,你該不會,你該不會真想為那三個死鬼討還公道、讓我殺人償命吧?」

  「死人要什麼公道。」李白龍平靜道,「殺人是要還的。」

  「又一個祝海山。」馬伏龍笑了好一陣,面容慢慢轉冷:「說什麼三條人命……若不是時差境誤,三條人命算得了什麼?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真以為自己在為民做主嗎?你能用王法律例壓住我,不過是昭王在跟雲公道爭,是天時在你,規矩為你所用而已!」

  李白龍搖頭道:「跟你沒什麼好說的,你等死吧……叉下去。」

  馬伏龍眼中閃爍著凶光。

  「我是馬氏子孫,即使負罪入囚,只要不涉及大逆十罪,依然享有尊榮特權,誰敢剝奪?誰敢犯我!」

  他發出一聲大喝。

  縱然已是負罪囚徒,即便被禁具壓制所有武力,可六大派積威至此,依然使堂下吏們為之忌憚,獄卒們不由停步。

  「看到了嗎?」馬伏龍冷笑著看向李白龍,「這就是你一直在利用的規則。」

  「你在花州做得好啊,永遠都在利用規則,一直都能利用規則,可借了規則的好處,就要忍受它的壞處……就像我現在是戴罪囚徒,依然享有尊榮,在這一點上,你拿我毫無辦法。」

  「別忘了,你一直利用和受益的規則,乃是六大派制定的。」他陰沉道,「漕幫要是在規則內跟你玩,你擋得住嗎?」

  怨恨著,譏諷著,戲謔著。

  「漕幫要報復這些狗一樣的賤種,你護得住他們一世嗎?」

  「說什麼殺人償命……我真的會死嗎?」

  李白龍語氣無謂:「那我們就走著瞧吧。」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馬伏龍陰惻惻道,「若是雲公與昭王交易,以道爭讓步、助力同文為條件,要保下我的命,你猜昭王會不會答應?」

  「三個貪婪商人的微不足道的賤命,比之同文大業如何?」

  李白龍的目光有了一瞬間的變化。


  「你在花州無往不利,無非是仗了昭王的勢,所以,我很好奇。」馬伏龍譏嘲地笑著,「當你們兩人的觀念發生衝突時,究竟誰會妥協?」

  曾經天真赤誠的少年,如今心智扭曲的權貴,血絲遍布的眸子似乎穿過歷史的塵埃,看到了另外一人的影子。

  任何滿懷希望、背負理想的人,只不過是還未遇見、還未經歷。

  他嘲諷地望著眼前的人,似是已經看到了結局。

  「傻逼。」

  李白龍淡淡道:「你小姑不要你了。」

  馬伏龍的陰笑僵在臉上。

  然後,被無窮的暴怒和瘋狂所取代。

  他怒吼一聲,奮力向李白龍撞去,可全身的禁具將他壓得不如凡人,李白龍腳下一勾,便把他放倒在地,淡淡道:「叉下去,晚上不要給他飯吃。」

  獄卒們被李局一瞪,這才如夢初醒,上前做事。

  馬伏龍被抬出,怒罵和咆哮依然遠遠傳至,李白龍在原地立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向堂上的施大人走去。

  施知府正在看戲,沒想到枯燥的庭審之後居然還有這種小劇場。

  馬伏龍最後的話語甚至給了他靈感。

  畢竟孟公一直在想如何撬松李白龍。

  這些日子他把漕幫與同文局的交戰記錄實時回報,李白龍的每一次攻防都讓孟公驚為天人、越發讚嘆,字裡行間都透出「吾欲得此人」的狼心……若是馬伏龍所說為真,李白龍真與昭王生出間隙,那機會不就有了嗎!

  正念此間,便聽李大人說道:「府尊,下官有事相詢。」

  嚯!好久沒聽你自稱下官了!

  施大人受寵若驚,急忙道:「你我兄弟,但講不妨。」

  李白龍誠懇道:「敢問,馬伏龍有沒有可能用毛巾自縊於獄中?」

  「這……這不太合適吧!」

  府尊嚇了一跳,連忙勸道:「這事兒說不過去,漕幫必然會吵嚷發作,後患極大,而且昭王也會極為被動……」

  說到這裡,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賢弟欲殺此人乎?」

  李白龍驚訝道:「大人何出此言!我只是擔憂此人自殺或者被自殺,進而栽贓到我頭上,屆時我百口莫辯、豈不冤屈?」

  施大人將信將疑,便聽李白龍自言自語道:「不行,得預先講一講,讓大家都知道,若是發生了這種事,我一定是冤枉的……」

  等等!等一下!

  施大人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見李知事已揚長而去。


  他突然咂了咂嘴。

  ……這小子是不是在點我?

  離開府衙,回同文局,李白龍入後堂磨墨,總之,先把此事報告昭王。

  府衙武囚重獄,房間倒是清爽乾淨,馬伏龍倚壁而坐,微微低頭,大半臉頰藏於陰影之中,微微側耳,仿佛在傾聽某個聲音。

  「是的,已經做了……讓李白龍把注意力轉開……」

  「天命……是我……一定是我……我要……」

  他傾聽著心底的話,重複著心底的話。

  「——殺了你……們。」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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