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論「
第31章 論「
大領導人稱儒官。儒是儒生的儒,誇他學養厚。但這個儒也和儒雅有關。大領導是個儒雅的人,同他交談總是讓人如墮十里春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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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說,真他媽的好。
那說明確實是挺好的。
但是一個儒官被逼到這份上,恐怕心情還要更加複雜一點點。
這「他媽的」,或許不是擊節讚嘆、破格欣賞之「他媽的」;自然也不是陰陽怪氣、憤憤不平之「他媽的」。
這「他媽的」當中,有點既好氣又好笑的成分。就好像讓你去炒盤有機花菜,你聽成去參加數學競賽。結果還拿了個獎。
要說表揚吧,沒有完成領導意圖;要說批評吧,拿個獎項還挺難得。他說得無奈,誇得好笑,千言萬語,最終匯成一句情緒色彩濃烈的「他媽的」。
領導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然而這就是這句轉述而來的「他媽的」,是王子虛此生此世,聽過最動聽的一句話。
王子虛不喜歡回頭看,他還沒有老到那份上。但如果非要站在這個人生節點回顧過往,在他三十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誇過他的文學素養。
他爸是個粗人,喜歡逼他跑步,他總是一邊跑一邊哭。當王子虛每每寫了點什麼拿給他看,他只會扔到一邊,說,「寫這屄玩意兒幹嘛?看不俅懂」。
他爸是個二元論的唯物主義者,他對於世界的劃分只有兩種,意識上的屬於「屄玩意兒」,物質上的則是「屌東西」。這兩種劃分方式,貫穿王子虛的整個童年。
二元論的壞處是容易讓人變傻。不是讓自己變傻,而是讓周圍的人變傻。王子虛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脫離「屄玩意兒」的夢魘。
等到上了高中,父親總是在他耳邊念叨,文科沒有什麼用,學理科才是王道,寫作文寫得再好有什麼用?你還能指望寫作文賺錢啊?於是他讀了理科。
大學報專業時,他本來想硬氣一次,為自己爭取到文學系,可父親又威逼利誘拳打腳踢,讓他改到了工科。
隨著年齡增大,王子虛比別人更早意識到,他永遠不能得到他想要的東西。他和喜歡的文學漸行漸遠,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他生命中的文學占比也會歸零。
這世上沒有命中注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執著。所以他痛苦。
這麼多年來,他寫的東西唯一得到過肯定的地方,只有文曖。他差點以為自己天生不適合文學,誰曾想就在即將絕望之際,人生來了個峰迴路轉。
所以當他聽到大領導這句「他媽的」的時候,不僅沒有覺得刺耳,還覺得前所未有的親切。這就是所謂的「一言之褒,榮於華袞」。
梅主任說:「王子虛啊王子虛,昨天在席間賭書飲酒,今天在府辦臨危寫詩,一夜之間,西河天下皆知你啊!」
王子虛抬頭,嘴唇緊緊抿住,臉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耳邊卻傳來寧春宴的聲音:「什麼?你就是王子虛?」
沈清風失聲道:「什麼?他就是那個菜名哥?」
梅汝成說:「什麼蔡明?」
寧春宴問:「你怎麼剛才不說?」
沈清風說:「難怪我說你菜名哥,你還給打抱不平。」
劉科長問:「伱們剛才聊這個了?」
陳斌說:「有什麼瓜?」
劉科長說:「你不知道?」
寧春宴說:「你故意的嗎?讓我出好大一個洋相啊!」
一時間,所有人都在講話。很吵代表很熱鬧,但這熱鬧不屬於王子虛。
「好了好了,別吵了,要說正事了。」
梅汝成發話,整個辦公室安靜下來。
他微笑著看向王子虛,道:「王子虛,你覺得,我為什麼想要你過來?」
事情終於回歸了王子虛早上過來的本意,他心裡有無數猜測,但是都不敢說出口,只能惴惴不安地搖了搖頭,同時有些期待。
梅汝成笑道:「我叫你過來,是想看看你怎麼樣,如果適合,就把你抽調到我們政策研究室。結果你人還沒來,先立了一功,搞的我們在你面前出了洋相。王子虛,你讓我們都很沒面子啊!」
聽完,王子虛臉上,露出了不加掩飾的失望表情。
梅汝成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接著說:「我一般是不會對別的單位的人說這麼多的,他們也不會沒分寸地讓你幫忙改稿子。能讓你碰稿子,意思就是把你當自己人了。所以,你當然是過關了。」
他見王子虛良久沒說話,以為他太激動,沒回過神,進一步說道:「你們苟局是我徒弟,我跟他要人,就是一句話的事,怎麼樣,你意向如何?」
王子虛終於張口了:「我沒怎麼寫過公文……」
梅汝成說:「那有什麼關係呢?你來了就是我關門弟子,還有劉科長,我們手把手教你嘛!你底子這麼好,肯定很快就能成為我們市的厲害筆桿子。」
王子虛嘴巴有點發乾:「可是,我只是個事業編……」
梅汝成說:「事業編提拔到副科,就可以轉身份了嘛。我們先把你抽調過來用,過了三五年,等領導眼熟了,跟他提這個事,到時候就是走流程。」
王子虛默然無語。
其實,他來之前滿腦子都是自己的文學夢想。比如,梅主任會不會是想利用他在文化界的人脈,把自己引薦給《西河文藝》?
結果他卻得到一個現實的答案——是啊,府辦無緣無故叫一個外單位的人過來,除了抽調,還能是什麼?
抽調就是上級單位把下級單位的人要過去,不給名分,先白嫖。都是去當牛馬的。
當然,平台高一點,會有一些隱含的好處。但是王子虛志不在此。
轉變身份,固然是一個聽起來很美妙的機會,如果讓妻子知道了,肯定哭著喊著要王子虛趕緊上。但王子虛知道,機會只是機會而已。
在他過往的人生中,曾經被「機會」二字誤過太久。他已經不相信仕途了。他現在唯一願意追逐的機會,只有諾貝爾文學獎那50次機會。
王子虛問道:「梅主任,我能否問個問題?」
梅主任道:「你問。」
「在研究室寫材料,能夠署自己的名嗎?」
梅主任詫異地左右瞧瞧,忍俊不禁:「這問的是個什麼話?怎麼可能署你自己的名?」
劉科長說:「你寫的材料都是集體創作,署名肯定是署領導的名字。」
王子虛欠了欠身,說:「多謝梅主任邀請,但是,我還是更想寫一點能夠署上自己名字的東西。」
梅主任臉色變了:「你當真不過來?你可考慮清楚了?」
「嗯。我考慮清楚了。」
梅主任提高音量:「你別看你這兩天風頭無兩,等再過兩天,就沒人知道你是誰了。這個機會很難得,你這次要是拒絕了,我可不會三顧茅廬地來請你。」
王子虛道:「我已經決定了。」
劉科長說:「王兄,你慢點再考慮,如果是因為不能署名這事拒絕,那太……幼稚了。寫材料本就是孤獨的事,沒有默默無聞寒霜十載,哪有守得雲開見月明?」
王子虛轉頭看向他,他的身形在這一刻仿佛有點透明:「劉科長,我已·經·默默無聞十載了。」
說罷,他揮了揮手,道:「勞煩領導費心了,那我先回去了。」
王子虛走後,梅主任沉默了一會兒,把稿紙丟在桌上。
劉科長強笑道:「小王他還是有點文人傲骨,可能不太適合官場。」
梅汝成臉色十分難看:「什麼文人傲骨?要傲骨,他那麼賣力地又是改稿又是寫詩,不就是千方百計想表現自己嗎?我看他是個官迷。」
劉科長說:「說不定他天生古道熱腸呢?」
梅汝成說:「放屁。」
他點起了一根煙,搖搖頭:「我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
他把稿紙丟給劉科長,說:「那既然他不來,只能你拿著稿子去找他,讓他把現場會形成新聞稿,送到電視台。」
劉科長驚訝:「怎麼要他來寫新聞稿?」
梅主任說:「剛才他在的時候,我怕他翹尾巴,沒跟他講,大領導對他可不止誇了一句。他點名讓他寫的。」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道:「多好的寫材料的苗子啊,卻非要去搞虛無縹緲的文學,這不是浪費自己的才華嗎?」
……
王子虛走出府辦大樓,覺得心情異常輕鬆,絲毫不覺得自己浪費了多好的機會。
但想起梅主任,他還是在心中感嘆,多高天賦的一個人啊,對文字有著天生的敏感,文筆這麼好,卻只伏案幫領導寫材料,沒能給人類留下一些精神財富,這不是浪費自己的天賦嗎?
王子虛朝家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