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人
七月十四,地官的誕辰在即。
亥時,一座荒村的靈堂里,少年手捻清香三柱,雲集的神態各異,到底是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喪門星。
當年劉老太的小孫女有幸被縣令相中,本來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只是......
轎夫山路暴起,新娘子失了清白身,沒過多久就誕下了一子。
洛星辰,這是少年離家後給自己取的名字,幼時剋死母親,被接到了石鎮。睡柴房、游山水,是棺材裡的老人從嘴裡扣出吃食讓他活到了今天。
依稀記得,一場大病,高燒不斷,村里神婆看過,讓二老準備後事。太公看不得妻子一把年紀了還學小孩撒潑打滾,於是在第二天的清晨,他便端著一碗混著草藥的符水灌入了曾孫的口中。
打那之後,洛星辰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潛入太公房間,把床墊下的那本書偷來。雖然看不懂,但也翻得樂呵。與鄰家知書達理的姐姐做了朋友後,認識了字,偷書的次數就多了。有次看得實在太過入迷,夜幕時分也未去還書,險些被太公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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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和的心境被攪亂,婦人從臥房裡緩緩走出,「時候不早了,燒完紙你就去睡覺吧。」
來人是洛星辰的大姨,在他還未出生前就曾撂下無數狠話。還在襁褓中時,洛星辰就被她丟在神仙丘中,險些被狐狸叼走。不同於野種這個稱呼,尹祁這個名字是太公親自給大姨取的。
疲憊在話中顯,肝損,應當是熬夜所至。
洛星辰輕聲道:「我回來時在馬車上歇息過了,不是很困,今夜由我來守靈便是。大姨操勞多日,也該睡個好覺了。」
婦人愣神,張了張嘴卻是不知要說些什麼,一摞黃紙脫手而出,槐黃落雪衣。
尹祁譏諷道:「我可沒有聽不懂人話的野種外甥。劉筠,帶這個瞎了眼的去你王婆家裡,可別讓這個廢物跌進山溝里了,死了晦氣。」
頂著她口中的三層身份長大,洛星辰的心性遠比同齡人成熟。在靈前被羞辱,也只是聳了聳肩,跨過門檻離去。
劉老太膝下四子,男女對半,表弟劉筠是大姨婆一脈。早熟,有著一張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臉,搭配著虎背熊腰的身軀,散發出的壓迫感就是路邊的狗見了都要搖尾乞憐。
狹長的小巷再不能容納二人並肩行。身後腳步沉重,那年春節,羸弱的孩子之所以被斜雪傾軋,後者功莫大焉。
洛星辰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氣氛:「你奶奶這幾年對你怎麼樣?」
劉筠愣了一下,隨即回道:「還好吧,最近她都沒怎麼管過我了。」
洛星辰點了點頭,在邁出小巷前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膽子大些,到底是你的親奶奶,不會害你的。」
蘇式園林,乃融自然山水與人工雕琢於一爐,以精妙之布局,深蘊文化之內涵,構「小中見大」、「意境幽遠」之詩境。
王婆家就完美地做到了這些,穿過月亮門,曲折的長廊在微弱的月光下投出斜長的影子,荼蘼攀欄而上,花漸枯萎,淡雅清香。
烏篷船上懸掛的油紙傘晃動著,風與流水迴蕩在耳邊。忽然!悽厲的鳥鳴劃破長空,身後虛幻的腳步由遠及近,在轉身的剎那又突然消失。
「哥,你快來,王婆家二樓可涼快了。」
剛一跟奶奶對上視線,劉筠那大嗓門就啞了大半,尹月椿年過半百卻有著一頭烏黑的濃髮,歲月在她尖酸的臉龐上刻下了層層溝壑,她雙眼眯成條縫,目光在門外不速之客身上來回打量。
「月椿,容我直言,你家這後生膚如凝脂,俊秀非凡,與閨中女子相比亦不遑多讓,想必令許多未婚少女為之傾心。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何不將這樁美事許給我家那位待嫁的千金?」
與身形佝僂、脖子短縮,穿著大花紅袍的閨中密友不同,王折彩舉手投足間便能將簡約的夏裳撐出一抹古典優雅。
「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吧,這個瞎了眼的怎麼可能是我家孫崽?這個背時鬼是月傾她家裡那個短命鬼生的。」
尹月椿言語犀利,絲毫不在意口中的背時鬼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寄人籬下的孩童。
花甲之年戾氣更勝往矣。
王折彩悄然抽出絲巾擦去領口的唾沫星子,隨即一撫額頭哀怨道:「哎呀,我這記性真是越發不濟了。對了,月椿,你可還記得,你曾言及對鳶尾花情有獨鍾?自你離別之後,我每逢花季,必不忘親往後山,採擷那含苞待放的鳶尾,細心晾曬,製成香囊,以寄思念。稍待片刻,我這便去取來贈予你。」
主家離去,太師椅上的老人又將矛頭指向走上樓梯的二人。
不免有些陰陽怪氣,「我這老姐妹一天了都好好的,怎麼偏偏這一下就犯了老毛病?真是奇了怪了。」
劉筠腳步頓住,旋過半身道:「你這老毛病就不能改改嗎?」
瞧見孫兒翻起的白眼,尹月椿氣不打一處來,「你是忘了八歲時發那個高燒,在床上哭的死去活來的樣子了?這背時鬼都害了這麼多人了,你非要哪天又著了道,再來求著奶奶想辦法救你?」
八年前的盛夏,一場捉迷藏。兩位玩伴,一失蹤,一中咒。
她的嗓音如同指甲刮過玻璃,刺耳而尖銳,每一個字都像是在控訴著什麼。望著那因誇張而戲劇化的動作,劉筠強忍心中不適,來到窗邊低聲道歉。
更多是為多年心中愧疚。
尹月椿還在喋喋不休著:「老天爺啊,您這是咋個不開眼呢?這挨千刀的孽障,害了那麼多人,咋就不早點收了他去,偏要挑這節骨眼上回來,給咱家招災惹禍!」
子時。
隨著地殼下的那扇大門被緩緩推開,石鎮的上空濛上了一層素色薄幕。霎時間,原本清冷的村莊多出了上百道模糊的身影,各家窗前各有駐足,悠揚的低吟遍布整座村莊。
夜幕低垂,仿佛要壓垮它所籠罩的一切。
篤篤篤。
突兀的敲門聲將洛星辰喚醒。他的喉嚨乾澀,聲音略帶嘶啞,「稍等,馬上就來。」
這麼晚了,誰啊。
洛星辰點燃床頭油燈,微弱的光線讓他的瞳孔有些許不適。
篤篤篤。
洛星辰拿衣服的手愣在了半空。
出什麼事了嗎?
就在他這麼想時,門外的敲門聲竟是愈演愈烈,當洛星辰皺著眉頭走到房門後時,牆外突起一陣狂風。鬼哭狼嚎聲擠進了屋內,門上掛著的葉脈繡如剛離水的魚兒般不停撲騰。
砰砰砰!
近乎瘋狂的砸門聲刺激著脆弱的耳膜。
剎那間,房門被猛然掀開!
陰風肆意地襲來,帶著腐爛的惡臭將洛星辰的衣袍被颳得獵獵作響。
一切重歸寧靜。
令人髮指的是,洛星辰觀望許久,卻是在門外連個人影都沒瞧見。漸漸地,樹影不再搖曳。
噠~噠噠~
熟悉的腳步聲在樓下響起,洛星辰視線橫移,目光停留在了那樓梯口,月光詭譎,發頂浮現,心跳隨著逐漸清晰的腳步加快。很快地,一個手握圓球的中年男人就映入了眼帘,他的面容隱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圓球似乎是剛從泥潭裡撈出,稠液落在地板上,激起陣陣漣漪。鬼使神差地,洛星辰將手中燭火移了過去......
借著搖曳的燭光,洛星辰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看清了那個男人懷中抱著的物體。不是蹴鞠也非鳥籠,而是一顆人頭!一顆自己再也熟悉不過的人頭......
那是,自己的頭!!!
面容蒼白如紙,雙眼空洞而絕望,臉上的肌肉因恐懼而扭曲,嘴巴張大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仿佛在無聲地尖叫。從那黑暗的喉嚨深處,一條腫脹的舌頭緩緩滑出,像是一條死蛇般軟綿綿地垂落,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就源自於他舌尖滴落的黏液!
洛星辰感覺自己脖子上輕飄飄的,他想要後退,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地板上,一股寒意從腳後跟竄入了顱內,男人手中的頭顱直直地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死亡的冷漠和嘲諷。
燭光,熄滅了。整個房間都被黑暗與恐怖的陰影所籠罩,毫無徵兆地,一隻冰冷且僵硬的手就這麼搭在了洛星辰肩頭。
「小友,我們換個頭如何?」
——
洛星辰猛地從床上坐起,他喘著粗氣,汗水浸濕了衣裳,睜開眼,所見一片虛無,「都瞎了這麼久了,我在期待什麼呢。」
難得做次這麼真實的夢,洛星辰沒了睡意,正好屋裡有筆墨,就想著畫幾張平安符贈給朱慧,畢竟不能讓別人白幫自己看鋪子。
想到那名靦腆的女子,恐懼的餘味一時散去了不少。掏出黃紙就是畫,筆下雲篆,極具神意。
忽來一曲笛聲悠悠,驚得洛星辰嬌軀一顫。
現在的髒東西都這麼猖獗了嗎?地官過壽,你在陽間奏曲?
雖然某人沒注意到自己不點燈坐在桌前畫符的行為也很瘮人就是。
湖中亭。
月華輕灑,畫面的中央是一道極具風情的背影,高挑的身材在開背旗袍的勾勒下更顯成熟韻味,肩窄腰細,梨形線條爬過高山流轉至那豐滿的大腿,鏤空布料輕掩,泄出三分女性風華。
青絲輕綰,肌膚如瓷。晚風拂過,曲調高昂,佳人轉身的瞬間秀髮飄揚。
嬌顏嫵媚天成,上翹眼角旁那顆淚痣,讓她的笑容更添幾分獨特的魅力。
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性能拒絕如此完美的尤物,當然,除了洛星辰,他瞎、看不見。
一曲終了。
「你是何人?怎會出現在我家院落。」
清冷的聲音讓洛星辰一時恍惚,「好久不見,婉秀姐。」
玄鳥下俯,恰似歸雁划過肩頭,一雙美眸凝視良久,直至記憶中的舊人與眼前人相重疊。王婉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顫抖著問道:「阿洛?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相信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震驚。
洛星辰沉思少許,如要解釋的話把每年寫給太婆的信找出來就好了,但他並不打算這麼做。
少年呆滯地站在原地,像極了古書中所說魂魄不穩的情況。
對了,今天好像是中元節?
王婉秀平復心情後將懸在他頭頂的手比劃到自己的胸前,「這麼多年了,你也沒怎麼長個嘛。」
洛星辰無力地依靠在亭柱旁,語氣中帶著三分虛弱,「沒辦法啊~婉秀姐,我買不起吃的,整天餓肚子當然長不高啦。」
王婉秀眉宇間攀上幾縷急切,洛星辰躲開伸來的柔荑,順勢坐下後故作愁容道:「婉秀姐,我身上要是沾了陽氣,會被青靈帝君他老人家拿鞭子抽的。」
那年雪下得出奇的大,不少爐火邊取暖的老人與房子一同被壓垮。
王婉秀發現少年離去已經是兩天後的事情了,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進村唯一的路被封,她就去了後山,寒風刺骨,路很滑,走了很久,臨近那座菩薩廟下,尤不死心。
「劉奶奶在幾天前走了。」
洛星辰嗯了一聲,在懷中掏出話本,「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一起看的那本湘妃子嗎?我在下邊遇到了寫這本書的老頭,從他那裡『借』來了這本續篇。」
其實是洛星辰閒暇時自己寫的,給那段「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愛情」畫上一個了圓滿的句號。
心弦顫動,王婉秀柔聲問道:「名字呢,有給自己取好嗎。」
問的是少年姓名,二人曾有約定,女子取姓,少年思名。
美頸順著所指之處揚起,彩繪墨海,一抹月池,雲紗輕浮。
失去所見一切後,指引我的,是幼時所見,浩瀚繁星。
洛星辰說道:「星辰,還不賴吧?」
王婉秀跟著重複了一遍,「真教人懷念啊,初次相遇時,我同你現在一般年歲。現在你長大了,我卻老了。」
洛星辰輕笑道:「在我心裡,婉秀姐永遠都是婉秀姐,初見時那份驚艷,放在心裡多年,始終未曾改變。」
玉腿交疊,王婉秀輕晃腳尖,「若你瞧見我現在這般模樣,就不會作此念頭了。別忘了,我可比你年長整整一旬,按理說,你該恭敬地喚我一聲『姨』才是。」
是啊,再美的鮮花也會枯萎。
低落的情緒溢於言表,少年亦如從前那般。
竹笛橫身前,一樁舊時約。情節老套,無非等我長大種種。
只是陰陽相隔,難免哀怨。
閒聊圍繞著過往展開。
「婉秀姐,要是我還活著,你願意履行當年的承諾嗎?」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誒,你竟然還想著唬我!」
少年清秀,尤為俊俏。
王婉秀一時入神,待到追問,這才嬌羞,答覆入耳聲如銀細。
良久。
一聲雞鳴。
洛星辰搖晃著站起身,抓著右臂向上伸展。
「婉秀姐,我要走了。」
王婉秀把玩著手中長笛,視線聚焦荼蘼花,花開極盛,潔白而又恬靜。
「婉秀姐,我陰德圓滿,這次回去...就要投胎了。」
「最後一次,你能像以前一樣,抱抱我嗎。」
離別總是如此。
香風撲面,奮力相擁。
大霧朦朧,模糊了二人的身影。
沉浸溫柔鄉中,直至喘不過氣,洛星辰才主動掙脫。
女子何等聰慧,瞧見少年狡黠的笑容,豁然開朗的羞憤之外,更多的是源自心底的驚喜。
等王婉秀回過神來,洛星辰已經撒丫子跑路了,那矯健的身影,哪裡還有半點頹然之色?
「例行晨練,先走一步~」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