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第216章
太爺從未來過京里。
誠然,對大部分國人而言,有太多渠道與方式,去認識和知道這個地方,哪怕沒來過,依舊可以夢出這裡的環境。
但,不可能夢到這隻橘貓。
這隻貓的細節是如此明顯清晰,就是自己當初抱著的那一隻。
它是宮裡的貓,同時也是自己這段記憶的錨。
通過它,李追遠能篤定,這不是太爺的夢,應該是自己的夢才對。
將這隻貓抱起,李追遠帶看阿璃走下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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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自幼就有著過人的記憶力,雖然無法比擬自己所見過的個別天才同學那般可以過目不忘,但多看兩眼也就能記下了。
更何況,他曾經在這裡坐了很多天。
台階上的破損,下方地磚的縫隙,先前坐在那上頭目之所及,也全都對上了。
哪怕沒有懷中的這隻橘貓,走到這裡時,李追遠也會得出與剛才一樣的結論。
目前,只能猜測,是太爺曾經給自己布置的轉運儀式,交換了自己二人的夢。
這夢,應該是一種代指,背後有著深刻含義。
但具體象徵著什麼,李追遠暫不清楚。
還有就是太爺去哪裡了?
少年先前之所以在紙人剛接觸太爺時就馬上跟著進入,怕的,就是像上次那般,滿清殭屍先跑出來。
可進來後,除了這隻貓,李追遠並沒有看見太爺,也沒有看見殭屍。
身前,太和門至太和殿之間這偌大的區域,顯得空蕩蕩的,只有自己、阿璃與一隻貓。
就在李追遠猶豫著接下來該朝著哪個方向去尋找時,耳畔,傳來了一陣鈴鐺聲。
「叮鈴鈴叮鈴鈴—」
與鈴鐺聲一同出現的,還有一股濃郁到嗆鼻的香油味,
剎那間,強烈的反胃噁心感襲來,李追遠只覺得腹中絞痛,頭暈目眩,將懷中橘貓鬆開放下,他自己蹲了下來,呼吸變得無比急促。
身旁,阿璃也蹲了下來,看著他。
相較於眼下的重度不適,李追遠更震驚於造成這種強烈不適的原因。
因為,不管是那鈴鐺聲還是香油味,再惱人和嗆人,現在的他,都應該能輕鬆承受,
畢竟走江以來,他歷經過不知多少更噁心無數倍的場景,他的抵抗力與承受力,已經被磨礪到了一個極高程度。
再者,自己現在是以走陰狀態進入的這裡,身體感官上的不適,不應該傳導得如此清晰。
最重要的是,只有自己受了影響,而身旁的阿璃,卻毫無反應。
這意味著,這場景引起的不是當下,而是過去自己的某段經歷所留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問題是,自己記憶里,根本就沒有這一段。
少年一邊繼續忍受著痛苦一邊快速將腦海中這段記憶「拿」出來快速翻閱,他確定,
那段日子過得很是尋常,每天早上李蘭把自己帶到這裡來,晚上李蘭下班時再把自己帶回家。
中午飯他都不用去找李蘭或者小食堂,因為李蘭會在他的小書包里,提前放入水、餅乾和雞蛋糕雖然這裡遊客絡繹不絕,但處處是武警站崗,而且,李蘭也從不擔心她的兒子會蠢到被別人騙走。
鈴鐺聲在自己先前進來時的地方,在那個台階上,也是自己那段時間最經常坐的位置。
李追遠強撐看站起身,重新走上台階。
再次走上來後,鈴鐺聲變得更清晰了,香油味也更加濃郁,李追遠的痛苦反應也更強烈。
但很快,鈴鐺聲開始移動,香油味也開始變淡,
規避痛苦是人的本能,李追遠現在是克服著這種本能,以自己痛苦感的強弱為指引,
跟著前進。
阿璃沒有勸他放棄,只是默默地對他進行扶,
以往,再艱難的環境,李追遠都能很快克服和承受,就像上一次在高塔內那般,可這次,他發現自己無法進行適應。
這證明,每一段痛苦,都在過去有跡可循,自己正在感同身受的不是單一的痛苦,而是撿起了一長段痛苦經歷。
他曾走過這裡,曾在這裡拐彎,曾在這裡下台階,曾在這扇門穿入,每一步,他都極為難受,現在的自己正在走當初的自己曾走過的路。
但這怎麼可能,為什麼自己記憶里並沒有這些少年忽然想到了夢鬼的那一浪,自己在夢醒後,也失去了夢中記憶,雖然重要的東西好像沒怎麼落下,但具體畫面到現在還無法拼奏出來。
既然走江後的自己,都能遭遇記憶被抹去的事,那麼,童年時的自己,會不會也遭遇過?
那時的自己就算再聰明,可畢竟沒有入門,也不通玄門中事,如果記憶被做了手腳,
沒有察覺到,也確實很正常。
可為什麼會在這裡?又到底是誰曾對自己做過這種事?
李追遠咬著牙,身形還在繼續跟隨著前進,卻強行打起精神。
他開始主動聽取這鈴鐺音色,主動分辨這香油味道。
因李蘭那時候的工作性質原因,他小時候跟著她去過很多場館和單位,鈴鐺作為比較常見的一種法器,不同質地不同工藝,能發出不同聲音。
至於這香油味,更是有講究,不同教派廟宇的用料配方以及不同群體信眾的投獻,都會造成其味道上的差別。
很快,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密宗僧人形象。
僧人手持銀質串鈴、上裹酥皮,周身散發著那股香油味。
京里,一直是教派薈萃之地,而清朝又是封建制度的頂峰,統治者將教派視為加強統治的一種手段,很多遠在邊疆的廟宇,在這裡都有縮小版的復刻,最不濟也會將其分支牽引至其中。
少年記得他。
他曾撫摸過自己的頭,還牽著自己的手,為自己介紹玻璃櫃裡的那一件件歷史悠久的器具,但那也只是一面之緣。
原來,自己見過他第二次。
他曾來到過這裡,來到自己身後,對坐在那裡的自己,搖晃起了鈴鐺,領著自己一路前行。
也不知具體走了多久,李追遠觀察著周遭宮殿變化,他發現,自己已經「跟著」來到了寧壽宮貞順門內。
前方小院角里,出現了一口井,四周有白色圍欄,井壁上凸,井口很窄小。
這是———珍妃井。
李蘭剛到這裡工作時的那兩天,利用上班前和下班後的間隙,是帶自已遊覽講解過的那時的李蘭,還保留著一個正常媽媽的樣子。
不過,她大概也察覺到了,自己兒子只要見過了聽過了也就記住了,就懶得再繼續陪著玩要,接下來就給他往宮裡一丟,忙自己的事去了。
這口井因慈禧命人將珍妃投入而格外出名,很多前來參觀的遊客都會來這裡轉一下。
事實上,那時候的井口很大,不是現在這般小,現在的井口窄小到根本不可能投得進去人。
建國後宮裡七十四口井為安全起見都被改造過了,眼下能看見的井口其實是壓井石。
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
疑問,剛在心裡升騰起,很快,李追遠就得到了進一步的感知。
「噗通—」
耳畔似是傳來落水聲,緊接著,可怕的室息感與無邊的絕望,如潮水般瘋狂地向他湧來。
李追遠跪了下來,雙手朝上探去,本能地想要去夠著什麼。
先前一路跟著走來的所有痛苦感覺,在此刻像是成了一種鋪墊,只為眼下的迅猛爆發!
「啊—」
雖然李追遠現在還在並外,但這種溺水的感覺是如此細膩與真實,理性上的記憶雖然失去了,但感性上的東西得以保留。
但這種感覺平日裡根本就無法體現更沒辦法找尋,只能等到相對應的環境下才會被再次觸發。
自己曾經掉入過這口井裡。
不,
不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那時的自己不可能挪動開那壓並石,再結合鈴鐺聲與香油味,自己是被人投入過這口並。
可怕的煎熬還在持續,最令人絕望的是,你不知它何時會結束。
李追遠的視線開始模糊,他似乎能看見,阿璃正不停搖晃著自己,眼裡流露出關切,
可漸漸的,阿璃的身影變得模糊,自己的周圍變得昏暗。
昏暗的環境下,亮著一盞盞燈,燈火幽幽,映照某件東西,像是牌位符紙。
而原本阿璃所在的位置,變成了一道白色的宮裝身影,她也在井底,一條腿筆直站著,一條腿曲著。
八國聯軍打來前,慈禧逃京之前命人將珍妃投入井中,一年後慈禧回京,才讓人將珍妃從井裡打撈而出,也就是說,珍妃曾在這口井裡泡了足足一年多的時間。
這時,李追遠看見那道白色的模糊身影,開始主動向自己靠了過來。
等距離拉近後,她抬起雙臂,兩隻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但她並不是要掐死自己,而是掐住後,開始向後拉扯。
像是想要將自己給帶走,可自己卻一動沒動。
但下一刻,伴隨著那道白色身影的後退,李追遠親眼看到「自己」被她給抓走了。
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很快,更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了,他看見被抓走的那個「自己」,也在看著自己。
李追遠低下頭,發現自己脖子上,仍有一雙白到滲人的手。
兩個「自己」,在此時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對稱鏡像感。
終於,伴隨著一聲並不存在的「嘩啦」聲,自己像是浮出了水面。
李追遠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一如當初的自己,也曾有過這般舉動。
忽然間,香油味道加重了,濃郁到匪夷所思的迷幻感襲來。
眼皮一下子變得好重好沉,意識也慢慢墮入。
與此同時,對話聲傳來:
「成功了麼?」
「李施主,你是請貧僧來幫你兒子剔除心魔的,但貧僧未曾在你兒子體內看見心魔的存在。」
「他有,就在他的那張人皮底下,我確定。」
「貧僧沒看見心魔,除非李施主所說的心魔,就是你兒子本身。」
「那成功了麼?』
「失敗了。」
「後果。」
「按照李施主你先前對貧僧的描述,如果你有另一個患有相同病情的病人當參照物的話。
你兒子的病情,會因這次失敗封印的刺激,比她,爆發得更早也更強烈,也更難以收拾。」
「嗯,我知道了。」
「貧僧會幫他抹去這段封印失敗的記憶,儘可能地不因此刺激到他的病情,雖然,這麼做,按照中原的說法,叫杯水車薪,但————-聊勝於無吧。」
「把他的記憶封印好,與病情無關,我只是想聽他多叫我幾年媽媽。」
「李施主,貧僧還是幫你也檢查一下吧。」
「不必了,你連我兒子都處理不了,我也不會讓你來浪費我的時間。」
「是,貧僧慚愧。」
對話聲消失了。
所有的不適感,也在此刻徹底退去。
李追遠雙手撐地,重重地喘息著。
阿璃盯著少年,她從少年的眼眸里,看見了森然的冰冷。
少年撐地的雙掌緩緩握拳。
如果李蘭只是在採取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給自己提前治病的話,他是能理解的。
但現在,他發現,李蘭不僅是在給自己治病她是把自己當作了一個實驗品。
她在拿自己「試藥」,以確定是否有效,好用在她自己身上。
這確實符合她的行事作風,符合他們母子的理性風格。
她應該很早就發現了,她所想要生出的正常孩子,與她患有一樣的病。
剛出生的自己根本就沒辦法隱藏過她的眼晴,更何況,一開始他覺得自己媽媽應該會和其他父母一樣,喜歡聰明懂事的孩子,所以他還會故意表現出自己過人的聰慧以求得母親的歡心。
對她而言,既然沒能生出一個正常孩子來成為她用來鞏固人皮的寄託,那就早點拿去物盡其用。
怪不得,自己的病情爆發會比李蘭更早更嚴重,你可真是我的好媽媽。
李追遠站起身,走向那口珍妃井。
現在,他知道那口井裡有什麼了,也明白這個夢所代表的含義。
李追遠站在井口旁,雖然清楚接下來自己將要看到什麼,但他還是低頭,向井裡看下去。
井面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一樣的神情,一樣冰冷的目光。
阿璃走了過來,扶住他的手,也低頭看了下來。
同一時刻,並中水面上,也浮現出了阿璃的臉。
那位密宗高僧,想要幫自己鎮壓心魔。
但他失敗了。
失敗的原因很簡單,李追遠並沒有心魔。
正如那位高僧所說,硬要說有,那就是自己本人,就是心魔。
步入玄門後的李追遠,看了很多很多的書,有些書是有利於當下成長的,必須要看;
有些書則並沒有什麼實際價值,看它們只是企圖通過它們來探究自己的病情。
現在的他,精通陣法、風水、傀儡術,阿友的陰神是被他馴服的,彬彬的怨嬰是他封印的。
所以,以學過的東西來審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沒有心魔,沒有人格分裂,沒有被邪崇寄居,沒有被轉世投胎他這個病,純粹得不能再純粹。
魏正道留下的書與隻言片語的痕跡記錄,也充分證實了這一點,因為以魏正道的能力,如果真是上面某一個原因引發的病情,他解決起來,簡直不要太簡單。
他們這種人,就是天生怪胎。
像是一塊黑色恐怖的玉石,剛出生也就是剛開挖出來時,表皮上還覆蓋看泥土。
伴隨著長大,表皮雜質會逐漸脫落,而所謂的病情發作,無非是時間到了,表皮脫落個乾淨,露出真正的本我。
有病可治,其實也是一種幸福,可如果這病,本就是你最正常的狀態呢?
「阿璃,下面的那個,也是我。
曾經我在這裡遭受過封印,失敗了,但失敗的後遺症一直存在,它在不斷加劇著我病情的惡化。
太爺通過轉運陣法,將這個夢給轉移走了,相當於過去這麼長時間裡,一直是太爺在幫我鎮壓看病情。
不,準確地說,是太爺幫我阻止了進一步惡化。
病情的恢復和我的變化,是我自己努力的結果。」
之所以要這樣解釋一下,是因為李追遠不想讓阿璃誤會,他是女孩的窗戶,他得告訴女孩,他一直也在努力。
病情的惡化因素被太爺轉走了,但病情依舊,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那個自己,有著明顯的變化,那都是自己主動「康復」的結果。
「我懷疑,是因為我在走江的關係,亦或者是我本人越來越強大,牽扯的東西越來越重,總之,現在太爺沒辦法再繼續幫我鎮壓了,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太爺為了我繼續受苦。
以前是不知道,現在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再裝傻了。
現在,我要將這個夢給接回來。
我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會導致我的病情忽然加重和惡化,但我不怕。
因為我曾好轉過,體會到臉上人皮凝實的感覺,感受過這種美好。
所以,哪怕病情一下子嚴重回去,我也有信心再一次走出來。
已經走過一遍的路,走第二遍時,就沒那麼難走了。
阿璃,辛苦你我一把。」
女孩點頭。
她聽懂了,因為她能感同身受。
對有些人來說,見過光明再回黑暗,是一種折磨;但對有些人而言,見過光明的眼晴,能給予更大的勇氣,再次走出黑暗。
李追遠做出這個選擇,主因是要幫太爺解脫源自於自己的痛苦,其次也是因為他若是想徹底治好自己的病,那就得讓自己的病情是一個完整體。
就像小孩學騎車,太爺在後面雙手抓著後車座幫自己維持平衡,看起來是騎起來了,
但真想要徹底學會,那雙抓著後車座的手,就必須得鬆開。
太爺已經幫自己扶了夠久了,現在,該讓太爺歇歇了。
李追遠在並邊蹲下,將自己的手,向並下探去。
水面倒影中的那個自己,也在做著一樣的動作。
井內的水位開始不斷上升,自己與另一端的那個自己,距離也在逐步拉近。
雙方的指尖,就這般接觸到一個點。
下一刻,雙方的手忽然抓到了一起。
也不曉得是自己抓出了對方還是對方抓出了自己,李追遠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井口內的那個自己,正在逐漸變淡。
就在這時,井口邊又傳來那位密宗高僧的聲音。
「孩子,你母親走了。
我在你記憶里留下這句話,也不知道你以後是否能聽到。
無情無愛,無牽無掛,方為大自在,我輩一生尋求空門而不得,而你生來即在空門中本是菩提子,何故惹塵埃。
若聞此言,證明你我有緣,貧僧恭候。」
話音剛落,遠處就傳來整齊的跳步聲,每一步落下,四周殿宇都為之一顫。
殭屍來了。
李追遠馬上看向阿璃,對她說道:「你快走,離開這個夢!」
阿璃沒有猶豫,鬆開抓住少年的手,朝向另一側的偏門跑去,她的身影,也隨之消失李追遠站在原地,他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開,因為這個夢的交接,還未完成。
一排排身穿滿清官袍的殭屍,蹦跳了進來。
他們官袍嶄新,戶氣醇厚,意味著它們並非野生,而是被人養培育。
李追遠記起了先前在並底昏暗中,所看見的那一盞盞燈和燈後的牌位符紙,那些牌位,都代表著一頭殭屍。
它們,是當初企圖封印自己的準備部分,確切的說,那位密宗高僧本是打算把自己心魔分出來後,以殭屍戶氣為陣眼,將心魔鎮壓。
但因為開頭就錯了,這後續的布置手段,就沒能用上。
然而,它們卻也確確實實地遺落在了自己的這個夢中。
怪不得太爺在接過自己的夢後,會被僵戶追著跑,當夢的主人更替後,這群僵戶等於有了新的目標。
但在咀嚼著那位高僧最後偷偷給自己留下的那段話,結合這麼多殭屍入場的畫面,深請陣法之道的李追遠看出了對方隱藏在水下的目的:
若是成功將自己心魔剝離出來,對方要的可不僅僅是鎮壓心魔,更是想通過對心魔的掌控來操縱影響自己。
既然你說我與你有緣·那我以後就登門好好拜會一下你!
很快,李追遠身邊就聚集了大量殭屍,它們圍成一個圈,雙臂高舉,自口中對李追遠噴吐出屍氣。
而這時,並口水面所倒映出的身影,也終於消失不見,這個夢,被李追遠給接回來了。
李追遠抬起手,打算驅逐這些戶氣,然後破了它們的包圍,現在的他,甚至可以很輕鬆地將這些僵戶給反鎮壓回去。
但少年剛舉起手,心底立刻升騰出一股強烈的剝離感。
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都沒有體驗過了,在過去的很長時間裡,自己只會感受到一種可以被克服的難受。
這是病情徹底爆發的感覺,是人皮完全脫落,想要把不相干的一切全部清理出去的衝動。
「你又要出來了麼,那這次,我就讓你出來。」
在一群殭屍的環繞中,少年放棄抵抗,對著井口,緩緩低下了頭。
東屋。
阿璃自床上坐起。
柳玉梅扭頭看過來,疑惑道:「怎麼了?」
老太太再抬頭看了看時間,距離起床梳妝的時間,還早得很呢。
阿璃下了床,一身白色睡衣的她赤著腳走到門口,將門門拉出,推開門,走了出去。
柳玉梅張了張嘴,本想提醒自家孫女,這個樣子去見小遠不合適,但老太太馬上意識到了什麼,起身,走到門口,看著自己孫女的身影沒入樓中。
老太太低頭,看向腳下的門檻,她在遲疑這會兒要不要出去。
不是顧忌在李三江家出手是否會遭遇福運反噬,也不是在乎什麼走江因果牽連,她是怕自已現在出去後,會不會不僅幫不上忙反而還會壞事?
畢竟,今日夜裡的場面是小遠自己布置的,肯定有著他自個兒的自的,自己貿然出手,有攪亂那孩子布局的風險。
柳玉梅抿了抿嘴唇,終究沒有邁出門檻,而是在門檻上坐下。
一輩子優雅習慣的老太太,鮮有這般接地氣的姿態。
她在等著,若是真需要自己幫助,就算那小遠不喊,自己那孫女,也會想辦法來通知自己的。
柳玉梅指尖輕叩屋門。
她知道,這一聲動靜之後,住在東屋南端房間裡的阿力和阿婷,也會馬上做好準備。
最後,老太太目光警向了床底。
床底壓著一個劍匣,匣中有劍。
可有些時候,明晃晃的對手反而更好對付,要是自己本人出了什麼問題,往往更為棘手。
「這孩子心裡有分寸的,沒事的。」
結束走陰狀態的阿璃,剛從東屋出來,進樓,來到二樓,就正好看見少年從李三江的房間裡走出來。
少年看到了她,但眼裡卻沒有絲毫色彩,甚至這目光,都未做任何停頓。
看見了她,就像看見了她。
少年推開自己的房間門,走了進去。
阿璃跟著一起進入。
李追遠走到書桌前,指尖划過上面擺放的書,抽出一本《江湖志怪錄》。
這些書,李追遠其實早就看完了,他也並沒有將全套《江湖志怪錄》擺在這裡,之所以選擇這本放在書桌觸手可及的位置,是因為這本書中有一個字曾被改過。
魏正道一一偽正道。
記得那晚被李三江完成轉運儀式後,自己就昏迷過去了,第二天醒來後,發現書上被修改了這一筆。
當時自己就懷疑,這很可能是自己無意識時做的。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以現如今的目光回望過去,哪怕不算上李三江的福運,就憑柳玉梅、秦力和柳婷都住在這裡,就不可能會有毛賊能進來。
李追遠現在記起來了,那晚轉運儀式結束後,李三江整個人就變得昏昏沉沉,像喝醉了酒一般。
是他,將李三江扶著讓其躺回床上。
這個老人雖然阻止了自己回歸最本我的狀態,讓自己還得繼續保留航髒愚蠢的人皮,
但他能隱約感覺到,這個老人,好像也同時將某種極為珍貴的東西,分潤給了自己。
當時的自己因為並未入門了,所以不曉得這是什麼。
只覺得以它來換取人皮多留一段時間,很划算,符合自己利益。
現在的自己當然清楚了,這是福運,
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東西,連龍王家都得蟄伏於此,只求分蹭一點。
那晚,自己回到自己房間後,翻看起了《江湖志怪錄》。
有人皮的遮擋阻礙,理解東西的速度也慢了很多,居然只是隱約察覺到些許不對,卻沒能看出寫這本書的作者,在字裡行間所表達出的真意。
全書雖然充斥著「為正道所滅」,表達的卻是一種對天道規則的戲謔,更蘊含著讓對方奈何自己不得的嘲諷。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在他的那個時代,正玩著一個很危險的遊戲,看樣子,他還玩得很不錯。
可惜,他是個年代很久遠的人物,已經死了。
不對,能寫出這本書的人,能嘲笑天道規則的人,他若是想活,應該能找到可以活下去的漏洞。
這是當時自己的想法。
現在的李追遠當然清楚魏正道是誰,也知道他是自己的病友。
李追遠將指尖,再次輕輕觸摸那被自己修改過的字,喃喃道:
「你居然在追求自殺,真是愚蠢短視。」
這時,李追遠扭過頭,看向進入自己房間的女孩。
現在的李追遠,就是李追遠本人。
他現在回憶起了那晚的記憶,還記得自己看完書改了那個字後,上床躺下去時,把那根象徵著要讓自己繼續做人的線環給扯斷了。
自己會失去那晚記憶的原因是,當時的自己,還無法與「本我」進行貫通,沒有資格繼承與延續本我記憶中的思維邏輯,為了不讓醒來後的自己產生自我認知偏差,就故意把這段記憶給遺忘掉了。
現在恢復了本我狀態後,那段記憶自然又一次被撿回,
李追遠指尖輕觸書面,這樣說來,夢鬼那一浪中,自己「失去的記憶」也是如此。
應該是魏正道刻意幫自己抹去的,因為那段夢境記憶中,與鄯都大帝和那隻烏龜有太過深入的牽扯,只有把那段記憶忘掉,才是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
以後,等自己實力與命格進一步提升後,也能像現在這樣,把丟掉的記憶再重新撿回來。
李追遠將無字書打開,那一頁畫面中,《邪書》依舊是一具白骨。
少年用手指,在畫面中輕輕摩。
畫面出現了變化,它抬起頭,看著少年。
一張白骨臉,竟然能表達出驚恐的神情。
喲,發現現在翻書的人不一樣了麼?
李追遠知道它想要什麼,它要血,要精血,可以給它的,然後用鮮血,把它所在的這幅畫進行拓印,在這本無字書上拓印出第二頁第三頁。
這樣,推演的效率不就立刻提升上來了?
擔心它什麼叛變,它已經被封印進無字書里,再折騰還能折騰到哪裡去。
這裡有那個老太太住著,出了事把書丟給她就是了,她有龍王門庭的責任在,肯定會管的。
實在不行,還能丟給桃林里的那位,一個蠢貨,居然最後想著自己把自己給鎮壓死,
白跟了魏正道一場,躺在那裡等死不利用也是浪費。
至於合適的精血李追遠再次將目光落在了阿璃身上。
她的血,絕對是《邪書》想要的。
反正,她的眼晴里全是自己,自己向她要什麼都會給,每天給點血,她肯定是願意的。
但那個柳婷善於醫理,怕她看出來引出事端,得想辦法幫女孩做一下失血後的隱藏。
不,不用隱藏,只要女孩願意,柳婷沒辦法,那老太太也沒辦法阻止。
這龍王門庭,本就不該繼承,老宅沒去過,東西沒拿過,反而背上了這麼多因果,而且還有那麼多龍王傳承的鎖。
自己這種人,就該學魏正道那樣,悄無聲息地走江,不用去顧忌其它,這樣連天道對自己的拿捏,都能小很多。
不過,既然已經做出了錯誤決定,為了確保接下來利益最大化,還是得繼續演下去,
他們既然願意為自己死,為了所謂的龍王傳承犧牲,那就將以後的一浪留給他們,讓他們以付出生命為代價,幫自己輕鬆渡過一浪。
李追遠再次看向阿璃,開口道:
「阿璃,給我你的—
李追遠愜住了,「血」這個字,居然沒辦法說出口。
不僅如此,一股強烈的不適感在身上出現,他張著嘴,表情顯得有些痛苦。
相似的經歷,以前經常有,每次自己要做出違背理性的選擇時,都會感到生理不適。
沒想到,現在居然能反過來。
為什麼不能用她的血,她就是我的材料,這是她的價值所在!
我現在需要與時間賽跑,我要在下一浪來臨前,把團隊陣法推演出來!
「阿璃,給我你的—」
再次嘗試,卻又再次失敗。
李追遠臉上除了痛苦之外,還多出了一抹憤怒。
不,憤怒,為什麼我會有憤怒這種愚蠢的情緒?
李追遠起身,離開椅子,走到衣櫃的大鏡子前。
鏡子外的他,表情痛苦,可鏡子裡的自己,卻十分平靜,嘴角還帶著笑。
「你在與我進行切割?」
李追遠臉上浮現出笑容,仿佛知道了某種極為荒謬的事。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我才是真正的我們。我們是一體的,根本就不存在心魔。」
阿璃走了過來,在她的視角里,鏡子裡的李追遠與現實里的李追遠,神情一模一樣,
並沒有什麼區別。
但莫名的,她對鏡子裡的那個少年,產生了親切感與熟悉感。
李追遠繼續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不要白費力氣了,李蘭已經輸了,魏正道也對這個病沒有辦法。
明知道是失敗,你還在掙扎什麼?
是不甘麼,是遺憾麼?
這些,都是很低級的屬於人的情緒。
我們,明明可以追求更高更遠也更有趣的東西。
它不是因為魏正道的前例,而刻意針對我們麼?
魏正道是個失敗品,因為他最後竟然想著要去自殺。
我們不是。
我們能比魏正道做得更狠更絕也更誇張!」
李追遠努力進行著說服,但鏡子裡的他,嘴角的笑意卻更甚。
鏡子外的李追遠,也茫然地抬起手,他反思著自己剛才說的話以及語氣:
「不對,為什麼,為什麼我會這麼情緒化?」
隔壁房間裡。
李三江從夢中醒來,他的小腿因先前做夢時蹬了太多次,忽然抽筋起來。
「嘶—」
李三江疼得馬上從床上下來,企圖把抽筋的那條腿撐直。
但下床後的他腳步一軟,失去了平衡,身子跟跪後退好幾步後,頭朝下,「砰」的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這一摔,直接摔昏厥了過去。
而他所躺倒的那個位置,正是當初他畫轉運陣法的區域,
迷迷糊糊中的李三江,又來到了熟悉的地方。
「還來?」
李三江一臉無奈,這個夢越來越離譜了,從隔三差五做到天天做,現在變成一天做兩次了?
「咦,殭屍呢?」
見不到殭屍,沒讓李三江感到高興。
因為殭屍最可怕的不是它出現的時候,而是你不知道它何時會出現時。
這就跟他以前陪著潤生一起看的那幾部鬼片一樣,鬼出現前的音效加上那氛圍,才最揪人心,反倒是鬼出來後,也就那樣了。
李三江決定找找它們,至少得清楚它們縮哪兒去了。
找著找著,還真被李三江給找到了。
他從貞順門那兒探出頭。
「哈,你們都在這兒呢!」
緊接著,李三江發出一聲驚疑,那被一群殭屍圍在中間吐著黑氣的,不是自家小遠侯呢?
這一刻,即使明知道這是夢,但哪怕夢中的小遠侯出現危險,他李三江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救。
李三江直接跳了出來,對那群殭屍大喊道:
「嘿,都排著隊,跟我來!」
僵戶中間,正欲施展手段將戶氣隔絕進行下一步的李追遠,有些奇怪地抬起頭。
太爺不該已經醒來了麼?
怎麼又進入夢裡了?
但看著太爺喊著「一二一,一二一」將殭屍給整齊劃一地帶走了。
本就嘴角著笑的李追遠,忍不住笑出了聲。
「呵呵呵—」
「呵呵呵—」
現實中,站在衣櫃前的李追遠,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笑容越來越燦爛。
他內心的怒火,也隨之越來越升騰。
他應該生氣,但他更憤怒於自己居然會在生氣!
鏡子裡的李追遠:「好了,你也出來透過氣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衣櫃前的李追遠:「你在胡言亂語什麼?你靠什麼,讓我回去,我才是真正的我。」
鏡子裡的李追遠:「我找到了一個新的治病方法,我想試試。」
衣櫃前的李追遠:「什麼方法?」
鏡子裡的李追遠:「心魔。」
衣櫃前的李追遠:「呵呵,你很清楚,我們之間,並不存在心魔這種東西。」
「現在有了。」鏡子裡的李追遠,手指著自己:「你說得對,我們是一體的,我們之間並不存在心魔這種東西。但現在,我主動認你為主體,且自願把我自己,變成心魔!」
下一刻,
衣櫃前的李追遠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他沒有料到,那位居然採取這種方式來與自己進行切割,沒有心魔,那他就讓出本體變成心魔。
「你到底,有多恨真正的你自己!」
鏡子裡的李追遠:「我聽到你剛才的所有心聲,這樣的你,這樣的『我」,讓我感到噁心。」
「你以為,你能鎮壓住我麼?你採取這種方式,只會讓我更方便地把你徹底剝離出去!」
「你試試。」
衣櫃前的李追遠張開右手,血霧開始升騰,陶瓷彩帶出現,陣法開始呈現。
這時,一直站在身旁的女孩,抓住了他的右手。
「你要幹什麼?」
女孩的眼晴,一直盯著少年,同時,她的指甲,慢慢刺入少年的掌心。
上一次,女孩這麼做,是看見了少年掌心裡因自殘而留下的疤痕。
李追遠想要將她抽開,但他發現,每當自己想採取傷害她的動作時,自己都會自然而然地停止。
就像是之前,他想讓她給自已獻血時,那個「血」字,怎麼都無法說出口。
心魔,心魔,心魔·————
確實是心魔。
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被影響到了,被蠱惑到了。
身體的控制權,意識的主動權,此刻正在逐步被脫離。
「等我下次甦醒時,你就不再是我,我將能更輕易地清除掉你,因為你已經自甘墮落,而我,則是本體。」
不過,在被壓制下去的前一刻,他還是揚起手,他想試探一下,女孩的實力。
這對於未來的他來說,很重要,因為一直以來,女孩也是自己走江團隊的一員,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員。
他的手揮了下去。
女孩只是繼續盯著他,指甲深深嵌入其掌心,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
李追遠絕望了,他知道自己試探不出來了,因為女孩堅信,自己不會傷害她。
揮下去的手,自女孩發邊無力垂落。
少年閉上眼,向後倒下。
「哎喲——」
李三江從瓷磚上爬起來,後腦勺有點痛,然後,因為自己在堅硬冰冷的瓷磚上睡了一夜,得腰酸背痛。
隔壁房間。
躺在床上的李追遠睜開眼。
他的神情有些麻木,眼眸里也滿是混沌。
昨晚的經歷,如同一場極為漫長的夢,讓他現在有些無法分清楚,此刻到底是夢中還是現實。
就在這時,幾乎是一種習慣性的,躺在床上的少年側過頭。
他看見一身紅裙的女孩,正站在畫桌前畫著畫。
女孩察覺到他醒了,側過身看過來。
與她一同看過來的,還有清晨的陽光。
少年的眼睛裡,浮現出光彩。
天亮了。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