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玄月宮(四)
人生就是一條單行道,相遇只是一剎那的交匯,別離苦,然而經歷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一
此刻,沒有反重力鞋。
雲棲如同流星般從半空中墜下。
呼嘯聲響起,水面破裂,無數猙獰的面孔浮出,亡靈嘶吼著,被鮮血的誘惑驅使著,張開白森森的鬼爪,向她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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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棲絕望地想著,元神如果被惡靈吞噬,她就完了,徹底完了。
桎梏在這個冰寒的深潭中,永世不得超生,再也見不到雲飛,也見不到父親和母親。
她在空中無助地掙扎著,想要掙脫命運無情的大網。
然而,似被某種她完全不理解的邪惡力量掌控,她竟然使不出半分氣力,渾身軟綿綿的,只能無奈地望向星空,伸開雙臂,想要觸到那顆最亮的星。
雲飛,你在哪裡?
——你是否能夠感覺到,這是我最後的時刻,在這一刻,我將孤獨地離去,正如我孤獨地來。
她的視線被絕望的淚水模糊,這一生太過短暫,她還有許許多多未及完成的事情。
紅綃眼睛看不見,一個人住在山下老鄉家裡,如果沒有她,一個瞎子怎麼活下去?!
還要爸爸媽媽,他們也一般無助、一般絕望地在宇宙深處飄零。
——不,我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輕易地死去。
就在鬼爪即將抓住她的那一刻,她感到身子忽然一輕,一個渾厚的力道從背後牽住了她。
下一瞬,她的人竟然已經攀在潭邊嶙峋的怪石上。
耳畔傳來一個聲音,很近,輕聲嘆息道:「你竟然半分都不曾想過我!」
那聲熟悉,不是遙不可及的歐陽雲飛,而是神出鬼沒的諾德。
——我沒有被惡靈抓走,我活著,活著真是太好了!
雲棲喜極而泣,下意識地緊緊抱住諾德,像個孩子似的伏在他的懷中,抽抽噎噎地哭泣著,淚水裡面飽含著著太多太多的情緒,劫後餘生的喜悅,感動,慶幸……
對,慶幸,她深深地慶幸能有諾德這個朋友。
倏然不覺,在內心當中,大難不死的她已將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諾德當成了倚靠。
是諾德帶著她遨遊宇宙,是諾德為她揭開竇三郎的真實身份,是諾德幫她脫離妖僧如果沒有諾德,她早就死了一百回了!
這一刻,她不再孤獨,不再恐懼,仿佛無論遭遇什麼不測,身後總有一雙堅強的臂膀保護著她。
雖然這只是一種錯覺,然而,孤獨許久的她忽然覺得倦了,只想找一個堅實的胸膛,倚著靠著、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許久,雲棲才反應過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諾德道:「你希望我什麼時候來?」
這傢伙真是狡猾,雲棲曾經警告過他,未經允許,不能偷偷進入她的意識。
但如果不是他一次次地偷偷潛入,又怎能及時現身搭救?
想到這,她也就釋然了。「既然你早就來了,為什麼要等到最後一刻才出手救我?唉,你不知道,我剛才差點被嚇死!」
諾德沉靜一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再觀察觀察。」
雲棲皺起眉頭,追問道:「觀察什麼?」
諾德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就像在安慰白雲觀中,被狗追來逐去,時常跑到腳下撒嬌賣萌的伊達,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長地道:「人在垂死之際,究竟會想些什麼?」
雲棲忽然想起諾德見面的那聲嘆息——你竟然半分都不曾想過我!
——難道諾德希望我想到他?
無論是誰,都希望受到關注,跟我一樣,諾德孤零零地在這裡,正由於他把我當做真正的朋友,才會希望我惦著他。
想到這,她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春日般明媚的笑,也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道:「從今天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以後你走了,我若想你了、需要你來救我怎麼辦?」
「走了?」諾德一怔,舉目望向北方的星空,面上溫柔的笑猝然逝去,許久,目中露出一抹悵然蕭索之色,可是,雲棲發現,他將自己摟得愈發緊了。
雲棲已然明了,與無家可歸的她不同,他有家,有親人朋友,這裡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旅途佐餐的消遣,他終是要走的,就像人做夢會醒一樣。
人生就是一條單行道,相遇只是一剎那的交匯,別離苦,然而經歷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她凝望著遠方,過往的人和事如雲煙飄過,而她的路冥冥中早已註定,只有一如既往地前行。
收回視線再望向諾德時,目中已是一片清透明澈,雲棲若無其事道:「哦,那麼仙師觀察到了什麼?」
諾德沒好氣地笑了笑,道:「我發現你盡想些沒用的。」
每個人心底都會藏著一塊最柔軟的地方,那裡肯定不是用有沒有用來衡量。
雲棲很不服氣地扁了扁嘴,道:「想你就有用?」
諾德用手點了點她的鼻子,「當然,你若早一刻想起我,便早一刻坐在這裡看風景。」
「風景?」雲棲偏頭望向水面,惡靈逕自游弋,環繞著久久不肯離去,她吐了吐舌頭,道:「這裡人跡罕至,怎麼會有這麼多惡靈?不應該啊!」
就在這時,諾德忽然抬起頭來,豎起耳朵,手指放在雲棲的唇上,「噓」了一聲,又抬手指了指頭頂上方。
二
須臾,玄月宮方向果然傳來一陣雪地上行走特有的腳步聲。
有人正朝著幽潭方向蹣跚而來,步履緩慢而沉重,而且,還不止一個。
此刻,天上疏疏落落地飄著鵝毛般的雪花,夜半三更,冰天雪地,竟然有人還在活動,煞是古怪。
諾德拉住她的手,起身,二人凌空躍起,流螢似的遁到崖壁的岩縫中。
一株開著鵝黃小花的碧草,從石縫中探出,在清清冷冷的月華中搖曳,他們就隱藏在淺碧色的花蕊中。
這裡位於崖頂斜對面,既遠離那些窮凶極惡的惡靈,又能將玄月宮人的動靜一覽無餘。
聽到響動,惡靈受驚似的沉入水下,轉瞬間,幽潭復又波平如鏡。
伴著雪地上拖拽重物發出的嘩嘩聲,白茫茫的天地間,浮出兩道彎腰弓背的黑影。
那對影一前一後緩慢走著,大口喘著氣,行至絕壁處,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熟練的動作,放下、抓手捉腳、大力拋出。
那是一個人,在淒淒冷冷的月華下劃出一道拋物線,直直朝幽潭墜下。
雲棲扯著諾德的胳膊,驚駭得一聲慘叫,好像被人拋下懸崖的是她。
好在他倆在意識空間,只能聽見彼此,否則,就是睡得像頭豬,也被她驚醒了。
一聲轟然巨響,伴著高高濺起的水花,水波翻湧,嘩嘩地湧向岸邊,浪花中捲起累累白骨,瞬即將那人吞噬。
那人下去前死了沒有,他們不清楚,但血肉撕扯聲、咀嚼聲驟起,頃刻已被惡靈分食殆盡。
諾德陰沉著臉,道:「我來找你,就是要提醒你,這裡很危險,然而,我現在倒是對這位糜莫愈發感興趣了。」
三
冰雪地面上,淅淅瀝瀝地淋下點點鮮紅,紅得刺目,一直延伸出去。
當中平滑的冰面是拖拽身子滑過時留下,路兩側,印著運屍者回去時蹣跚而行的足印。
雪花紛紛揚揚,轉瞬間,便已將曾經發生的一切掩蓋,矗立月華下的冰雪宮殿,閃爍著晶瑩璀璨的光華。
沿著血跡,雲棲和諾德來到位於玄月宮後山一處荒僻的雪屋。
孤山,冷月,月下的雪屋點著燈。
他倆從穹頂上方的通氣孔鑽入,正下方一隻斗大的青銅鼎爐,爐中燃著火,爐頂冒出縷縷青煙,爐子前面,坐著一個正在看爐子的小藥童。
藥童歪著腦袋,守著微火慢燒的鼎爐,蜷在懷抱膝上的靠墊上睡覺,輕輕打鼾。
「好熱,」雲棲抗議著,諾德愕然,「你沒帶身子,如何會熱?」
雲棲葉眉一挑,「望梅止渴的典故你聽說過嗎?把你擱在火上烤,能不熱嗎?我沒帶身子,偏帶了眼睛,看看都熱。」
諾德嘟囔著,拽起她飛起,他們迅速地掠過雪屋的主人。
那人穿著苗族繡花黑袍,坐在几案前,低著頭,手中握筆,正全神貫注地寫著什麼。
雲棲瞥了一眼那人擱在手邊的幾隻黑木匣,自從在紅綃那裡見到藏匿蠱毒的木匣,自此她就對這鬼東西上了心。
雲棲一怔,這木匣的外形,以及匣蓋上蛇蟲刻紋似曾相識,難道那裡面又藏著什麼害人的妖物。
那人背後,整整齊齊排著一列列琳琅滿目的藥格子,每個格子外面貼著紙。
紙上雖然寫著字,然而那字如同鬼畫符,根本就不是漢文。
苗人忽然直起身子,拈起一隻木匣子,起身,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行到雪屋的另一側,撩開布簾。
布簾後面,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正動也不動地躺在窄小的竹榻上。
兩人跟了進去,輕飄飄地落在苗人的黑布包頭上。
循著苗人的視線,湊近看清榻上男人的雲棲倒抽一口冷氣,緊張得捂住嘴巴。
那怕是個死人?!
閉著眼睛,鐵青著臉,鐵青的唇抿成一線,全身的皮膚由於死亡而透出駭人的蒼白。
雲棲正呆呆望著,只見苗人拔出匕首,雪光映在匕首上,寒光閃耀,照亮了陰沉沉的屍身。
寒光忽閃,屍身的眉心被劃開一道血口子。
幾乎就在同時,苗人已將木匣擱上屍身的額頭,啟開匣蓋。
就在匣蓋開啟的那一瞬,一道金光竄了出來,似嗅到了血腥味,逕自由血口子鑽了進去,眨眼間便失去了蹤影。
苗人面露喜色,又點起一支線香。
接著,用點亮的線香,循著屍首四肢百骸、奇經八脈行了一遍。
做完這些,苗人將手中用去大半的線香熄滅。
做完這些,似已耗費許多精力,他拉起袖口揩去額上的汗水,站直,從腰間拔出一支紫竹短笛,深吸了一口氣,放到唇邊便吹奏起來。
笛音低沉,曲調也是和緩,沒人說的清究竟是什麼曲子,也許這根本就算不得曲子。
吹著吹著,笛音忽而尖細,曲調猛地沖了上去。
諾德忽然伸手,想要捂住雲棲的眼睛,「非禮勿視。」
「什麼非禮勿視,剛才光身子都看過了,還有什麼不能看的!」雲棲急得吼,頭一偏,還是看見了。
那個死人竟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睜開眼,眼睛裡面閃動著金燦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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