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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福建暗流(中)

  第七十八章、福建暗流(中)

  思來想去良久,心思繁雜的鄒維璉終於睡意全消,於是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從躺椅上慢慢爬起身來,卻又實在無心處理公務,於是便從躺椅底下的隔層里,翻出一冊《戰爭史研究》,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雖然對澳洲髡賊勾結國朝武將、危害大明社稷的暴行,鄒維璉在心中一向很是憤恨,明面上也總是做出一副與澳洲髡賊勢不兩立的姿態,但對於這些海外髡人搞出來的這些新鮮玩意兒,鄒維璉這位巡撫大人還是挺感興趣的,故而時常讓僕人去市面上收集髡人印製的各類精美書報,然後在私下裡細細閱讀。

  尤其是這份《戰爭史研究》的期刊,專談天下兵事,深得鄒維璉的關注。其中頗多軍國掌故、時局針砭,既有古代的各種經典戰例分析,亦有當今天下的戰事速報和相關評論。裡面的文章字句雖然通俗易懂,多用白話,分析卻是由淺入深,說得頭頭是道,又頗有趣味,而最新一期的《戰爭史研究》裡面,對於大凌河之戰的評論文章,更是讓鄒維璉讀得拍案叫絕,心有戚戚,反覆誦讀了幾遍之後,依然讚嘆不已。

  「……話說天啟年間,兵部尚書王在晉主持遼東戰事,當時正值廣寧大敗,遼東官軍已是全線崩潰,各個膽寒。王在晉勘察前線之後,認為朝廷邊軍已不堪再戰,縱然僥倖收復廣寧,也無力堅守。而且國家財力疲敝,根本無法與建奴長久對峙,於是主張盡數放棄遼東、遼西,以長城為邊境,重修山海關作為最後防線,只以水師騷擾建奴腹地,如此便可大大減少軍費開銷,所需工程費用總共亦不過一百萬兩銀子。

  但當朝諸公皆以為,王在晉不謀劃恢復遼東失地,反而還要再丟棄遼西,實在怯懦無用,於是將其罷免,改由帝師孫承宗督師遼東。孫閣老倒是一心想要打回遼陽和瀋陽,收復遼東,但朝廷官軍在野戰之中實在打不過女真建奴,便想出一條堡壘計,在山海關外大興土木,不斷往東修堡壘。建奴來了,軍民就縮進堡壘堅守,建奴退去,就再往前繼續修新的堡壘,一邊挺進一邊施工,最後把堡壘修到瀋陽為止。

  此策如果用在永樂、嘉靖年間,國家財計充裕之時,或許倒也可行。然而自從天啟年間以來,天下災荒頻繁,賦稅難以征齊,戶部銀庫早已入不敷出。孫督師為了推行堡壘戰術,在遼西集結十餘萬大軍,還要修堡壘、鑄火炮、囤積糧秣,卻依然無力主動出擊,反而每逢野戰必敗,未能收復一寸失地,不能遣散大軍休養生息,軍費開銷自然也降不下來,還白白送給了建奴大筆的糧草、兵器、馬匹和餉銀。而且每一次女真兵來襲,摧毀沿途各堡壘之後,官軍還得再一次重修,於是朝廷又要拿出一大筆的工程開銷。

  結果,朝廷在遼西關寧軍身上每年花費的軍餉,居然高達五六百萬兩白銀之多,而之前朝廷戶部的歲入,也不過每年四百萬兩上下,戶部很快就開始哭爹叫娘。孫閣老看看似乎不行,於是又想要自力更生,在遼西屯田,但遼西之地能夠收穫的糧秣賦稅,折合白銀只有十五萬兩。而且在關外屯田的話,如果關寧軍無法在野戰之中擊敗建奴,沒辦法阻止敵軍劫掠,那麼你這些屯田裡的莊稼就等於是為女真人種的。


  這般入不敷出之下,朝廷不得不一再加征遼餉,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可是依然無法彌補這個無底洞。由於在遼東要修築這麼多堡壘,工程用度太大,朝廷不得不拆東牆補西牆,於是西北各鎮的糧餉長期欠發,導致山陝邊軍譁變,西北流寇橫行之勢遂不可遏止。而中原、山東也是不堪重負,民變蜂起。無論大凌河之戰勝負如何,只要孫閣老靡費巨萬的堡壘計不改,以朝廷財力之窘迫,遲早要被活活拖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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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哪怕是內閣重臣,對遼事的見識恐怕也不過如此了。想不到這髡賊也是如此上心啊!」

  放下手中的《戰爭史研究》,福建巡撫鄒維璉忍不住喟然長嘆道,「……可縱然看透了,又能如何呢?」

  ——作為明末朝廷之中少有的能臣,鄒維璉當然知道孫承宗這種堡壘戰術的弊端,而朝廷之中的一些有識之士,同樣早就對此頗有非議——其實也不需要怎樣的遠見卓識,只要看著每年被遼西堡壘群和關寧軍吞噬的幾百萬兩銀子,還有連年赤字的戶部帳簿,百官群臣就都知道:國家實在撐不起這樣的耗費了。

  可是,既然財政已經如此不堪重負,朝廷為何還不改弦更張,重新起復前任督師王在晉,使用他的固守山海關之策,以此來節約開支?難道是沒有哪位內閣要員願意承擔丟棄關外錦州、寧遠各城的罪責?

  嗯,多少有一點這個方面的原因,但絕不是最主要的。真正關鍵的問題是,有很多人看不得朝廷省錢!

  舉一個更加顯著的類似例子來說吧,自從大明遷都北京以來,北京的糧食供應,就仰賴於大運河上的漕運。但問題是,一條運河從南到北,從地方到中樞,從漕丁運兵到戶部尚書、內閣大佬,不知道多少人在這上面分肥,每年按規定從江南往北京運糧八百萬石,沿途各種莫名其妙的耗費卻近三千萬石,還有那修繕運河、維護水閘的花銷,當真是每年都要把潑天一般的金銀掏出去,壓得江南百姓喘不過氣來。

  於是,江南的有識之士就在心想,既然漕運從南到北幾千里,漕船、漕丁、沿途官府、各種規費盤剝層層剝皮,開支怎麼也節省不下去,而且都得攤在江南人的頭上。那麼為何不釜底抽薪,索性不走運河,改走海路呢?要知道,海船的運量遠大於漕船,帆船的速度也遠快於人力拉縴的漕運,如果能改漕運為海運,那麼運輸成本和沿途耗費肯定會大大減少,江南百姓的負擔也就會大大減少,造福民生,善莫大焉。

  所以,自從戚繼光平定倭寇,海疆恢復平靜之後,就不斷有人在朝堂上提議將漕運改為海運,減輕整個江南的負擔。但這一切倡議最終都是石沉大海——上千里的運河漕運,近百萬人牽扯其中,每年有幾千萬石糧食可供分潤,就是幾千萬兩的銀子。面對如此巨大而穩定的收益,有誰願意去改變?又有誰敢觸碰?


  哪怕江南的東林黨掌控了明末朝政,但他們背後的金主乃是江南的縉紳富商集團,而不是江南的小民農戶,漕運對江南百姓盤剝吸血得再狠,對於擅長偷稅漏稅的他們也影響不大,自然沒有什麼改變的動力。

  結果從明朝一直拖到清朝,哪怕蒸汽輪船和鐵路火車都出現了,因為牽扯到太多人的利益,漕運依然還是老樣子不變。最後到了二十世紀初,因為大運河北段實在是淤塞得根本不能行船,而剛剛鬧過庚子義和團之亂、簽署辛丑條約賠了列強四萬萬五千萬兩白銀的清廷,又無論如何也拿不出治河經費了,只得不顧一眾官吏們的幽怨眼神,毅然廢止了漕運——丟了飯碗的漕幫從此變成了青幫,有的改行去闖蕩上海灘,有的去投靠孫中山成了革命黨。在日後的辛亥革命之中,這些下崗縴夫還對推翻清王朝發揮了不小的作用。

  同理,孫承宗閣老的堡壘戰術,不僅每年花費五百萬兩銀子,全國賦稅投進去都不夠,而且一旦真打起來,攻也攻不動,守也守不住。所謂的寧遠大捷和寧錦大捷,不過是全部二十多座堡壘,被後金軍掃蕩得只剩最多四五座,大量的錢糧物資和人員都被擄走資敵,只是有幾座特別堅固的堡壘沒有被攻破而已。

  而為了守住這幾座堡壘,還有巴掌大小的一塊地皮,代價卻是四海騷然、中原大亂,百姓不堪重負、揭竿而起,邊軍斷餉絕糧、紛紛譁變,無數流寇橫行陝西、山西、甘肅、河南各省,攪得全國動盪不寧。

  只要稍微比較一下得失,就該明白明末的朝廷國力,已經根本支撐不起這種堡壘戰術了。

  既然這種堡壘戰術如此糟糕,既浪費錢又沒成效,還有巨大的後遺症,為何明廷還硬是要抓著不放呢?

  因為它跟漕運一樣,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那就是方便大家伸手貪污!

  顯而易見,花費巨資搞那麼多個根本守不住的工程,對於有關部門來說,真是太適合貪污工程款了——敵人來襲,堡壘陷落,然後被劫掠和拆毀,在造成大量的財產損失和人員傷亡之餘,也會將有關人員全部貪污工程款的痕跡給毀滅得乾乾淨淨。

  所以,只要堡壘修到哪裡,腐敗就延伸到哪裡。那些黑心官兒把堡壘修成豆腐渣工程還是輕的,直接在帳單上瞎編一些不存在的據點,專門用來向朝廷騙錢也是常事!反正等到女真兵一來,就是玉石俱焚,一片廢墟哪怕朝廷事後想要派人來查帳,也無處可查……除此之外,朝廷花名冊上的十幾萬關寧軍,分散在二十幾處堡壘里,互相無法支援,女真軍一旦來掃蕩,明軍自然是兵敗如山倒,死亡潰散無算,一場敗仗下來,所有吃空額的痕跡也被消除得乾乾淨淨,真應了王在晉的那句話:「食糧則有,臨敵則無!」

  於是,孫承宗在遼西建立的堡壘群,不但成為了女真人定期組隊刷怪、爆出糧草軍械的固定補給站,還成了遼西將門每年敲詐朝廷的聚寶盆。更要命的是,遼西將門也是官場老油子,很懂得法不責眾和抱團發財的道理,於是就跟漕運一樣,自從遼西堡壘群開工之後,從內閣六部到地方大員,不知道多少人都從這裡面沾手分肥——朝廷的財政收入幾乎都在這裡了,凡是有點能耐的傢伙,都會想辦法從這裡撈錢啊!


  結果,大明帝國每年砸鍋賣鐵地往遼西投入五六百萬兩銀子,為此搜颳得天下百姓群起而造反,結果卻是養肥了從中樞文官到遼西將門的一大幫吸血鬼、吞金獸,還把遼西將門給養成了不受朝廷控制的藩鎮,只肯大把地拿糧餉,不願意好好打仗,捎帶著讓女真人搶走大量錢糧和物資,變得一日比一日強壯。

  所以,儘管遼西堡壘群把朝廷財政拖得基本崩潰,但從內閣重臣、朝廷六部到參與遼西堡壘群建設的各方勢力,當然還有作為直接當事人的遼西將門,都不願意改用王在晉的方略,撤回山海關節省開支,讓朝廷喘一口氣。因為朝廷一旦花費的少了,他們這些貪官污吏能撈到的好處也就少了。而膽敢強行推行這種策略的傢伙,非但會擔上「丟棄祖宗之地」的罵名,還會得罪一大堆人,多半連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這樣一來,為了這麼多人的灰色收入,大明朝廷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堅持遼西堡壘戰術,一直拖到整個國家垮掉為止——其實到了後面,就連孫承宗自己也隱約感覺到,這套看上去很好很強大的堡壘戰術,已經變成了好像漕運一樣的害民玩意兒。但事情到了這一步,連他這個創始人自己都沒有辦法改弦更張了。

  ——任何錯誤的戰略舉措,只要能夠方便官僚集團貪污分肥,那麼就別想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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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雖然沒能提出真正可用的解決之道,但此輩僻處江湖之遠,也能看出這其中的門道,可見寫出此文的澳洲文士,必定是消息靈通、見識不凡之輩。如果能說得他棄暗投明、報效朝廷……」

  鄒維璉嘀咕到這裡,卻又猛地啞然失笑——這文章雖然目光犀利、評論老道,但詞句盡用白話,頗為粗鄙,而且通篇沒用幾個典故。以這等文采,頂多就是能當個童生,連秀才都未必考得上,更莫說是進士了。像這樣的人,在大明的朝堂中,能夠給那些下賤武夫當個幕僚清客,恐怕就已經是最好的造化了吧!

  想到此處,鄒維璉不禁有些意興闌珊,無心再看下去,便把《戰爭史研究》隨處一丟,起身喊來隨身小廝,伺候著他穿戴整齊,隨即從書房出來,伸伸懶腰,活動活動手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剛走出房門,就有一個管事上前來問候,「……老爺,您可起來了,要用些茶點麼?」

  「……哦,好啊,就端到花園的涼亭里去吃吧!今天有些什麼點心?」鄒維璉隨口問道。

  「……廚房的鍋里蒸著澳洲甘薯,快要出鍋兒了。另外還有新上市的澳洲甜玉米,小的知道老爺您就好這一口,特地搭船跑了老遠的路,去霞浦那邊進的貨!」那個管事一臉諂笑著說道,「……另外還買了一些澳洲西紅柿、澳洲甜椒和澳洲花菜,預備在晚飯時下湯麵吃!」

  聽說今天的茶點有澳洲甜玉米,晚飯還有甜椒、西紅柿和花菜,鄒維璉不由得十分愉悅——雖說君子遠庖廚,可論起吃就是另一回事了。對於諸位生活豪奢、吃穿講究的東林君子來說,食材當然是花樣越多越好,越新鮮越新奇越好。雖說這些年來,已經不斷有各種新奇的異國果蔬被人從海外引入大明,可是在最近幾年,當澳洲人的食譜和食材傳到東南各省的時候,還是引發了巨大的轟動和追捧。


  就拿這澳洲甘薯來說吧,前些年與海外番邦通商的商人們也運來過,可是要說味道,那真是與澳洲人的甘薯品種沒辦法相提並論。那澳洲人的甜玉米,滋味更是比西夷佛郎機人的玉蜀黍勝上百倍。還有西紅柿、花菜、甜椒等物,也都口味不錯,感覺頗為新奇。據說澳洲的水稻同樣產量極高,遠勝於中土稻種。

  可惜,這澳洲人也不知用了什麼秘法,買來的澳洲甘薯,居然只能吃,不能種!倒也不是說這些甘薯都被事先煮熟了,所以不能發芽——種下去之後。這芽倒是能發,秧子也長得挺長,可奇怪的是,居然會只長秧子,就是不結薯!其他幾樣澳洲食材也都這樣,就拿那澳洲西紅柿來說,買來的果子都是又紅又大又甜,可你要種下去……結出來的果子絕對是又小又酸,產量還出奇的低,真是怪事!

  所以,截止到目前為止,市面上大部分的「澳洲菜蔬」,還是只有「澳洲人」的手下能夠提供。聽說在閩南那邊,這些新作物已經被澳洲髡賊的「工作隊」推廣開來,但在朝廷餘威尚存的閩北,就只有霞浦的福寧衛軍戶能夠獲得種子,進行栽種……故而一直供不應求,去霞浦進貨的菜販時不時還得排隊……

  「……哎,這澳洲髡賊雖然不守禮法、粗鄙無文,但卻不僅擅長百工,在農事上也是很有一番造詣,可惜就是不肯乖乖報效朝廷,反而勾結奸民叛賊,意圖禍害我朝社稷,真是其心可誅……」鄒維璉在心中如此思忖,正準備移步往涼亭走去,不料外面又有一個下人大叫著跑進來,「……老爺,老爺!」

  「……閉嘴!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什麼事這麼慌張?」鄒維璉不悅地皺眉呵斥道。

  「……老……老爺,外面有位張老爺求見,好像說是江南來的!」下人趕忙匯報說。

  「……哦?江南來的?就是上次來的那位?」

  聽得這話,鄒維璉巡撫頓時就掛了一腦門的黑線——莫非是上回的張岱又來了?

  「……不是,是另一位不認識的張老爺。」那個下人趕忙答道,同時雙手遞上一份精美的名帖。

  然後,看了看名帖上的字跡,鄒維璉的臉色變得更黑了,「……張溥張乾度?上次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張岱這個紈絝,如今怎麼連這條瘋狗也來了?江南的東林諸公究竟是要鬧哪樣啊?」

  「……那……老爺,要不要請他進來?還是說您不在?」

  那下人見巡撫老爺的臉色不佳,便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來者是客,還是請他進來見一見吧!」深知張溥這貨有多麼難纏的鄒維璉巡撫,最終還是沒敢給對方吃閉門羹,「……就在花廳見,把備好的茶點也端過去……哎,為什麼就不能讓老夫清靜兩天呢?」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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