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初見
第66章 初見
多年之後,夏如仍會回想起那個傍晚。
那個1998年的春天,蘇清嘉邀請她一同去接蘇真放學,三人走過野花叢生的林蔭小道,於暮色四合時在老榕樹旁分別。
夏如目送那對姐弟在夕陽中走遠。
她忽然感應到了什麼,背著雙肩的小書包,仰頭望向垂落的氣生根與枝葉,在那株巨大的榕樹下茫然地立了很久。
繁茂的陰影層層迭迭地映蔽下來,將她嬌小的身子淹沒。
她聽到了某種呼喚,佛唱般悠遠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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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在當時只是靈犀一動,夏如並未太過在意。
十一年後,也是蘇清嘉死後的第九年,夏如回到了南塘,穿越大橋,尋到了那片村莊的舊址,這本是一場睹物思人的緬懷,可似乎是命運冥冥中的指引,她鬼使神差般來到了那棵大榕樹下,在榕樹死氣沉沉的屍軀前,她遇到了一個徘徊的幽靈少女。
「與我締約,認我為乾娘吧,我可以幫助你找回你最好的姐妹。」
幽靈少女對她伸出了一截翠綠的新枝,說:「你穿越千里回到南塘,不就是為了尋回她的嗎?我能幫伱,也只有我能幫你。」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她伸手握住那截新枝,如握住了一截荊棘。
鮮血從掌心湧出。
她昏迷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她變成了一個嬌小的紅髮少女。
她身處惡臭盈天的法堂中,身邊堆滿了人與妖的屍體,一個聲音從她心底傳出:
「拿起你身邊那張黃紙,然後離開這裡,記住,你的名字叫余月,是來自鬼谷的修士。」
余月……
夏如抓著身旁的黃紙奔出了那片修羅煉獄場,藉著亮光,她看到黃紙上的兩個字:法照。
之後,她經歷了一段前所未料的人生。
她在西景國足足修行了三個月,經歷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人與事,並以卓絕的天賦練成了那張黃紙上的法術,也就是櫳山派口中的鏡法術,這一切都在癆哭山下的大河邊停止。
在這山名不祥之地,她遇到了惡名遠揚的雙頭邪僧覺亂,覺亂修為深若汪洋,所修的是他自創的「地獄法」,儼然是有資格開宗立派的人物。
夏如與之對了一招,頃刻落敗,拼盡全力才借著江水遁走。
夏如在河畔再度醒來時,法力已被打散,三個月的苦修付諸東流。
乾娘余月似乎對她很是失望,並說,接下來,老君明亮時,由余月本人親自披掛上陣,入夜之後,再由她來掌控這副身體。
夏如接受了。
她本以為換了余月之後,這副身體的人生會順風順水,勇攀高峰,可不知怎的,每次在老君熄滅後醒來,她都發現周圍危險環伺,驚心動魄之感只增不減。
落入妙嚴宮後,她以為是余月覬覦那本離煞秘要,試圖奪取。
可一直到離開妙嚴宮,她也沒和這本上乘秘籍見上一面。
甚至,余月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修煉。
她忍無可忍,問了余月數次她的打算,余月告訴她,乾娘自有打算,你乖乖看著就好。
醒來時都是夜間,作為修士,她也不敢明目張胆地在夜間修煉,生怕別人發現她的特殊。
於是她就聽了余月的話,乖乖等待。
從一個黑夜等待到另一個黑夜。
從一處危險等待到另一處危險。
車緣、戚霞、南裳……這些她並不熟悉的人也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不見。
還有那個夜晚。
她永遠也忘不了的夜晚。
那夜,向來清冷驕傲的她被陸綺剝光了扔在榻上,這個白裙勝雪的仙子不加掩飾地展露著她的嫵媚與殘忍,她被迫跪在地上,受盡折辱與抽打,她不肯屈從,便被斥責為「不乖」,遭受了更激烈的懲罰。
這是她永生不忘的恥辱。
她本以為,醒來之後,陸綺會遭到余月的報復。
可是沒有,這位自稱神通廣大的乾娘毫不護短,任由她被送入老匠所。
老匠所的名聲,天下修士皆知。
那是活人的地獄,是有死無生之處。
「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余月當時這樣安慰她。
老匠所的日子最初還算平靜。
直到那天,她被苗母姥姥扔到滿是藥物的池子裡。
那是貫透身軀的力量,也是痛入骨髓的刑罰,她無數次想要退縮、放棄,卻又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渾渾噩噩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去的,她只記得,在泡藥的最後一日,她飽受折磨的精神終於支撐不住,在醒來後精神崩潰,暈倒在了蘇真的身體上。
再次醒來時,她住進了醫院。
當時她想:蘇清嘉的這個弟弟恐怕也不會知道,他身旁那位女老師經歷了什麼。
蘇清嘉……
她要找到蘇清嘉。
她永遠忘不了那個暴雨之日,那天,怒龍般咆哮的洪流將世界摧毀,蘇清嘉站在吞天的雨水裡,揮舞著精芒勝雪的長刀,切碎暴虐的災難,拯救了她的生命。
夏如當然懷疑過余月的目的。
可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哪怕是一場賭博,她也不願意中途放棄。
更何況,她已熬過了如此多的苦難。
一個星期前,她從西景國歸來,發現自己正身處蘇真家中,蘇真將蘇清嘉的遺物包好給她,她在逐一翻閱之後,終於啟唇,給他講述了蘇清嘉的故事。
但夏如沒有想到,當她講完故事之後,蘇真忽然一記掌刀敲中她的後頸。
再度醒來時,她身處這座廢棄酒店之中,身體被綁的嚴嚴實實。
綁架她的正是蘇真。
之後的七天,她除了在西景國曆練外,便被綁在這爛尾樓的小房間裡,蘇真偶爾會來看她,和她說說話,聊聊天。有時蘇真善心大發,還會給她鬆綁。
第一次給她鬆綁時,她暗暗腹誹蘇真的托大。
她雖然不精武藝,可西景國的歷練讓她身手矯健,在現實生活中,哪怕被數個大漢圍攻,她也有自信將其盡數撂倒。
然後,僅僅十招之內,她被蘇真擊敗,重新綁回了椅子上。
如此重複了數次後,蘇真的擒縱儼然成了羞辱。
她不明白蘇真為什麼這麼強,也不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更不理解余月為何放任這少年的行徑。
直到今天。
今天。
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外面卻下起了雨。
和九年前一樣。
雷聲穿透雨水,在蒼穹中震響,烏雲像是潰爛的膿,在生瘡的天空上滾動,雨水是它降下人間的苦痛。
余月對蘇真說話時,沒有刻意避開夏如。
夏如清楚地聽到了一切。
交換身軀之後,她仍被綁在椅子上,「蘇真」微笑著看她。
「原來是你……」
夏如聽著雷聲,精神越發清明,明白了所有的她喃喃自語,眼神重歸冷漠:「余月,你做這麼多,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要獲得力量。」
余月給出的回答極為簡單,像極了影視劇里的一眾反派,並無新意,「我是先天織姥元君,可我已經死去了太多年,如今雖勉強拼湊出了一具完整而強大的妖身,可是這不夠,這遠遠不夠,這只是一具皮囊,我需要強大的力量填充它,末日將至,我已經無法再花上千年時間進行修行,我必須找到一條捷徑。
然後,我驚訝地發現,當今的世上,老君的晝夜交替竟失去了規律。」
「掌管晝夜交替的神明是歲神,它連同它的力量莫名其妙失蹤了,我開始調查這件事,並查到了鹿齋緣的頭上。我好奇這鹿齋緣是何許人也,不調查還好,一調查我嚇了一大跳,雖沒有弄清楚她的身份,可我發現,她所佩的妖刀三首神罡,似乎就是鐵匠鍛造的第一柄巫刀。這柄巫刀在五千年前就已遺失,怎麼會出現在鹿齋緣手中?
無論如何,這柄巫刀都是現存、也是僅存的四尊匠的力量。我必須找到鹿齋緣,找回三首神罡。
我在西景國隱姓埋名,走訪了許多的奇人,探尋了不少的秘境,最後,我潛入老匠所,在鬼車塔里翻閱了諸多典籍,並找到了鹿齋緣留下的圖紙,對於那張圖紙,世人有無數的解讀,唯有我知道,那是一張地圖,通過它,我找到了這裡。」
「我的肉身無法進入此地,只能以魂魄附著在古物之上,我憑著對巫刀的感應尋到了那座小山村,並棲居在老榕樹里,目光隨著枝葉日夜生長,漫長的等待之後,我見到了蘇清嘉,我確信,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蘇清嘉……」
提到這個名字,夏如紅唇輕顫,她想起了那個洪水來臨的下午,彼時她已知曉了蘇清嘉的不凡,卻不知道她到底是誰,此刻聽了余月的話,夏如也猜到了一部分真相:
「小嘉就是鹿齋緣?」
「或許。」
余月沒有給出定論,她說:「她或許是鹿齋緣,也或許是曾經的歲神,玄穹造化老姆。她到底是誰,唯有當面詢問才能知曉,但我可以確信一點。」
「什麼?」
「她對你極好。」
「……」
夏如不言。
「你恐怕還不知道吧,蘇清嘉將最好的護身符給了你,也就是我反覆提及的巫刀,三首神罡,它幫你切開了洪水,保全了性命。」
余月說出巫刀的刀名時,她的言語也好似利刃,與她的手指一同滑向了夏如的眉心。
夏如想要抗爭,可她的眉心被一指按住的剎那,反抗的力量頃刻失去,體內的氣流像是受驚的魚群,四散而逃,要從周身孔竅中鑽出,可無形的大網已經落下,在余月念出咒語時收緊:
「咖,哆,喳,嘛!」
余月念出了這四字咒語。
這是刻在竹簡上的咒語,徐宴一生也沒弄明白它是什麼。
余月知道,它是鑰匙,是鹿齋緣留下的、開啟三首神罡的鑰匙。
三首神罡,它是以人魂魄為鞘的巫刀,過去,鹿齋緣以身鎮此妖刃,如今,她本人消失無蹤,這柄曾經的佩刀被她種在了夏如體內。
咒語念出。
余月按著夏如眉心的手指向後回扯。
與此同時,一柄長刀從夏如的眉心間抽出。
刀身晶瑩,纖長明亮,通體雪白的刀身宛若永生盡頭的荒蕪,它的美衝破了本身的蒼白色澤,給人綺麗耀眼的質感,這柄妖刀名震天下,卻從未有人見過它真正的模樣,今日,它重現人間,任何人瞧見了它,都會生出這樣一種直覺:
這是人類工匠一生也無法鍛造出的藝術品,它只能屬於神明。
余月已將長刀完整抽出。
今日是十月十八。
是「近夜國」一年一度開啟的日子,在她的計劃中,她會在今日得到三首神罡,然後通過九香山底的近夜國,將這柄巫刀帶回西景國去。
「它果然在你身體裡。」
余月的手輕輕撫摸過這夢幻般的刀身,說:「五個月之前,第一次進入你身體時,我便感受到了巫刀的氣息,當時我以為這是蘇清嘉設下的騙局,她用你來迷惑我,實則將巫刀藏在她弟弟的身體裡,為了證實證實這一點,我又設法接近了蘇真,騙他訂立契約,可我沒有在他體內找到巫刀的痕跡。」
「看來,相比於她的弟弟,蘇清嘉更青睞你這位閨蜜呢。」
余月又恢復了她歡脫的語氣,她信手揮舞刀刃,對著空氣斬切,神情歡快的像一個得到有趣玩具的孩子,然後,她發現刀鐔上好像有字,湊近了瞧,是個歪歪扭扭的……
「影?」
這是正兒八經的漢字。
余月將它讀出來時,雖未能形成完整思考,卻已意識到了不妙。
意料之外的事果然發生了。
咔嚓。
這柄巫刀上,突然出現了一條裂紋。
第一條裂紋出現之後,巫刀雪白的刀身立刻被裂紋所爬滿,上一秒它還是絕世之刃,這一秒它就成了一件冰裂紋瓷器了。
不等余月開口。
整把刀已分崩離析,化作無數的碎片,它們還沒墜落到地面,就在半空中繼續瓦解,散成潔白的雲霞。
余月還保持著握刀的姿勢,小嘴卻不自覺地微微張開,臉上的驚詫再難掩蓋。
「怎麼會……」
余月明白了那個影字的意思。
古人鍛刀,成品良莠不齊,最好的那柄刀被稱為真打,其餘的殘次品則是影打,這柄刀上的影字,便表明了它的身份。
「這哪裡是影打,這連塑料玩具刀都不如吧!」
余月忍不住罵出了聲,她意識到自己被耍了,被蘇清嘉給耍了。
可是。
與蘇清嘉最親近的人,一個是她弟弟蘇真,一個是她的閨蜜夏如,無論是三首神罡還是其餘的力量傳承,她應該只會給這兩個最親近的人才是,還能藏哪兒去?
南塘還有什麼奇人異士?
嗯?
鹿齋緣,破曉城……
破曉……
余月突然意識到,她好像一直忽視了一個人。
「難道是她?」
余月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的疏忽大意。
她忙掏出手機,長按開機鍵,無視了一堆未接來電,並給某個電話號碼發去了簡訊,一邊打字,她還一邊念出了簡訊的內容:
「邵曉曉同學,你現在在哪裡?我想單獨見你,可以嗎?」
發送信息之際,夏如突然掙脫束縛,朝她撲來,動作又迅又猛,像一頭矯健捕獵的豹子,頃刻到了余月面前,一掌直切向她的下頜。
余月閃電般後仰躲避,斜睨了眼近身的大美女,淡淡道:
「女兒長大了就是叛逆呀,該被打屁股關禁閉咯。」
————
哐當——
朱厭河畔,雷電還在長空交鳴。
雨越下越大,山呼海嘯般淋在他鐵青色的皮膚上,像是一層流淌在表面的水銀,反射出幽亮的光芒。
蘇真的目光冷冷環視過四周的修士。
他們的白衣已被雨水淋濕,不復平日瀟灑,這說明,他們都已是強弩之末,連隔絕雨水的餘力也沒有了。
這場戰鬥已持續了很久,先前與那幾名男弟子對敵時,蘇真眼看就要取勝,可關鍵時刻,一位道袍蓮冠的女子御劍而至,令勝負的天平傾斜。
「師弟小心,這妖物身手極好,萬不可讓他近身,我來壓陣,你們退到我身後十步,結降魔印。」
朱厭河吞噬著暴雨,湍流更急。
這位女子的呵斥聲在水流上空迴蕩,如劍橫掃而過,將滿天雨珠切碎成濛濛大霧。
蘇真的頭頂,青玉如意懸如五盞大燈,以他為中心,鋪設出六十五道金光銘文,方方正正化為囚籠,它們在蘇真的拳腳之下變得黯淡破碎,卻始終不曾潰敗。
這幾個修士修為平平,為首的道袍蓮花冠的師姐實力卻是極強,若非他覺醒了這一副可怖妖身,恐怕走不過三十招就要敗陣。
蘇真與封花學了不少武功,對於法術的理解卻很淺,遇到真正的術法高手,他一身蠻橫武藝常常打在棉花之上,花了不少力氣,卻是收效甚微。
他必須破了這女冠的法陣,否則,再打下去,敗的一定是自己。
蘇真決心使用逆氣生,放手一搏,一鼓作氣將這五道玉如意打散。
可是,他剛要有所動作,卻發現身體不聽使喚,連手都抬不起來。
『這是什麼禁錮之術嗎?』
蘇真心中暗道不妙。
他明明只是在思考,嘴巴卻突然張開,口吐人言:「命歲宮修士怎麼一身泥象山道士的打扮?等等,我好像見過你,你是命歲宮宮主靳雪君的女兒,師稻青?」
道袍蓮冠的師姐秀美輕蹙,卻未加理會,施法的手變幻個不停。
好不容易被蘇真轟出破綻的法陣再度加固,顯現出堅不可摧之勢。
「是誰在說話?」蘇真也開口。
「什麼?你又是誰?」那個聲音也露出驚疑之色。
「我,我是……你是夏如?」蘇真飛快反應過來。
「蘇真?」夏如也立刻明白。
「你怎麼也在這裡?」
同一具身體,不同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發問。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不好意思,家裡發生了一點悲劇性的事情,這章有點倉促,更新晚了,等會我再修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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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