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殘詩
第58章 殘詩
「你見到的第一個匠人……是我?」
蘇真喃喃自語,茫然若失。
「是呀。」
封花臉上的微笑時而濃,時而淡,隨時要讓這寒風吹去,「莫石頭說,我的血讓人換過,應是苗母姥姥的手筆吧,我換的定是你的血,你腕下的針眼便是證明。余月,伱說奇不奇,我換了你的血後,亘古不破的詛咒便土崩瓦解啦。」
蘇真木然而立,遍體寒涼。
封花不再隱瞞,她伸出手,捧起了他的臉,溫柔笑道:「還想不起自己是誰嗎?真是個健忘的神仙啊,要我喝出你的真名麼?你便是……」
「……」
蘇真聽到這裡,哪裡還不懂,他輕輕開口,接上了封花的話:「我是……先天織姥元君?」
不,余月才是先天織姥元君。
諸多疑問在這一刻解開。
老匠所的詛咒亘古不破,可又怎麼影響得了這位始作俑者?
余月是先天織姥元君,曾是四尊神匠之一,這詛咒便是她與其他匠人親設的!
難怪苗母姥姥會如此善待他,因為姥姥親眼看穿了他身份的異常,她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見證了十六歲時得到的預言,見證了先天織姥元君從地獄回歸人間。
更早之前。
陸綺的車隊駛入老匠所,鐵做的車廂內,封花向他投來視線,說:「我們都會被鍛造成刀刃,我是尋常的刀,你是絕世的刃。」
她的目光與蘇真交匯。
詛咒已在這一刻定下,當時的他們都不知曉。
之後,封花承受了他的血液,也成了一名裁縫,所以才抵禦住了老匠所的詛咒。
封花成了裁縫……
已成為匠人的她,怎麼能離開老匠所呢?
匠人離開老匠所,正如普通人踏入其中,都會承受詛咒而死。
仿佛雷霆轟入,蘇真看著封花,大腦一片空白。
「你承了先天織姥元君的血,縱是離了老匠所,應也不會有事的吧……」蘇真極力避開那個可怕的念頭。
「元君只有一位,那便是你,每一個後裔都承了你的血,我與他們並無不同。」封花平靜地戳破了他的幻想。
她好像早已知曉一切。
「那,那你……」蘇真抓住她的手臂,失魂落魄:「你與我回去,回老匠所去!」
「余月,我知曉你的心情,但你別犯傻啦。」封花對她輕輕搖頭。
蘇真呆呆地看著她。
他想起了苗母姥姥。
想起了姥姥最後的那聲「對不起」。
他想明白了。
苗母姥姥知曉一切,但她需要封花來為自己護航,所以沒有將真相闡明。
封花踏出老匠所的那刻起,便走上了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
封花顯然也知道這點,她全不在意,自顧自道:「我在舉家被滅時就該死的,在刺殺陸綺不成時就該死的,在詛咒發作時就該死的,我都沒想到我命這麼大,竟能活到今天,算命的說我孤星煞命,我看他有失偏頗了。」
「封花……」
像是無數柄刀刃插進心口,積壓已久的酸澀霎時湧上心頭,蘇真嘴唇張開,話還沒說出口,眼淚搶先奪眶而出,將他所有的言語都淹回了喉嚨中去。
封花笑得雲淡風輕,她伸出手,輕輕刮過蘇真的眼眶,說:「明年今日再為我哭泣,今天笑著陪我走完這最後一程吧,來追我,讓我瞧瞧你輕功練得如何。」
封花說罷,便一展雙臂,沿著極陡的雪坡向下掠去。
她在崖壁、石林之間穿梭不停,足下輕功了得,好似蜻蜓點水。
走了一段後,封花回頭望向蘇真,不悅道:「怎麼這麼慢?你不願陪我玩麼?」
蘇真這才收懾心神,運轉法力追了上去,他的身法遠沒有封花輕盈,更像一頭全力追獵的豹子。
老君當空,灼灼放著光亮,雪寒已散,轉眼大火煮煉山巒,白霧彌天。
蘇真穿越白霧,衣裳、髮絲、臉頰盡被濡濕。
他與封花時遠時近,雖沒被拉開距離,卻怎麼也追不上去。
他實在無心再追,生出一計,假裝失足落崖,實則以手扒住岩壁,爬山虎般貼在上面,封花果然停步,卻沒來救,而是將刀往地上一插,迭腿坐在刀柄上,笑道:「余月,你騙騙別人也就罷了,還想騙我?我看你要白費力氣到什麼時候?」
封花嘲弄之時,卻見身旁的岩壁之下,一個白影竄出,以擒拿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蘇真竟以法力吸附岩壁,沿著懸崖悄無聲息地潛到了附近。
封花肩膀一震,將這一爪卸脫,之後雙臂齊出,腿腳鞭舞,繞著那柄插在石頭中的鋼刀,與蘇真拆解招式。
封花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蘇真拳腳中的阻滯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十多年苦練才能有的瀟灑飄逸,輕靈變幻。
老匠所抽筋拔骨的苦練,苗母姥姥不計成本的餵藥,加上一場場生死打熬,竟真在一個多月塑成了一位小高手,若以後再學些厲害的法術,前途不可限量。
想到這裡,封花嫣然一笑,心情大悅。
蘇真也想起了老匠所中的一場場苦練,拳腳拆解一如往昔,他心中更感酸苦,手腳也慢了下去。
封花語氣轉而嚴厲,冷冷道:「別分神,看招!」
蘇真幾次想要收手,可看到封花沉浸其中,笑容洋溢,也不忍打斷,就這樣又一齊拆了上百招,招式酣暢淋漓,綿綿不絕,仿佛永遠也沒個盡頭。
遠處又有來人。
封花這才收手。
這次倒不是什麼敵人,而是名門修士。
修士們自稱是四神宮之一天華宮的弟子。
他們說,那群妖孽離開老匠所後,一定得尋個方向突圍,四大神宮各鎮一方,其中三座相距不遠,可互相照應,唯有天華宮孤居一隅,臨於鬼王母海側,妖物們若是攻破了天華宮,就可以霸走當地的水路,用大船將搶來的兵器運回妖國。
「沒有人會來救天華宮的,大招寺遭逢大難,元氣未復,泥象山離妖國近,離老匠所遠,其他幾座神宮則恨不得將天華宮分食,我們身為天華宮弟子,只能自救!」
封花大感佩服,道:「早聽聞天華宮居於富庶之地,弟子不貪財氣貪俠氣,果然不假。」
幾名弟子又問起封花來歷,封花說:「我與這位妹妹皆來自九妙宮。」
「九妙宮?便是陸綺那九妙宮?」弟子們面面相覷。
封花心思轉動,想著過去九妙宮名聲不算顯赫,如今怎麼連偏居一隅的天華宮都知曉了。
「陸綺仙子誅殺十二邪羅漢之一的善慈,為西景國除去一大要害,真是當之無愧的仙子。」另一名弟子更露出仰慕之色:「聽聞陸綺仙子容顏絕美,不知以後有沒有機會一見。」
「若能平安度過此劫,日後三十二宮大盟會上,自能見著。」
寒暄讚賞之後,他們便與這天華宮弟子別過。
等那幾名弟子走遠,封花才幽幽開口:「名門弟子作風的確不俗,可惜就是有些笨。」
「哪裡笨?」
「無論勝敗,此戰之後天華宮必受重創,神宮的名額可不是亘古恆定的,光是這千年就換過三次,之後天華宮元氣大傷,以陸綺的野心,極有可能要藉此機會將天華宮從四神宮譜上除名,再添上九妙宮的名字。」
談起這些時,封花語氣冷冽,絲毫不掩飾對陸綺的仇恨。
「余月,方才斗得酣暢麼?若沒盡興,我再陪你過上幾招?」封花說。
蘇真盯著她,一言不發。
「真沒勁,這段時日以來,你刀術拳腳越來越快,怎麼不見嘴皮子反倒越磨越笨了?」封花雖是嘲笑,卻不敢與他對視。
蘇真閉上眼睛,有什麼東西在心中寸寸崩裂,他澀聲發問:「封花,詛咒發作了嗎?」
「我才不告訴你。」
封花冷哼一聲,別過頭去,用從未有過的嬌態說:「少說些傷人的話,我還好好的呢,你也打起精神,我可不喜歡被喪氣鬼跟著。」
她將刀挑在肩上,大步向前走去。
這不像殺手的作風。
今日是她學刀以來最不像殺手的一天。
不知是不是挑選的路過於偏僻,接下來的一段路程中,兩人連個鬼影都沒見著,唯有這如浪峰巒一座迭著一座,以酷暑和嚴寒對這兩個外來者肆無忌憚地宣洩敵意。
封花偶爾說話,偶爾沉默,更多的時間則在看山,仿佛這貧瘠的群山是世上最壯麗的美景。
途徑峽谷時,風吹來了一陣小雨,雨水和殘雪雜糅成冰,本就險峻的道路更加難行。
「能背我一段路嗎?」封花忽然問。
蘇真知曉了什麼,目光一黯,說:「好啊。」
他身子伏低,讓封花趴在他的背上。
這一背,又是好多個時辰。
兩邊的山巒忽然變得逼仄,兩片崖壁擠成了一線天,走在裡面,什麼也瞧不見,只有遠處的出口白茫茫一片。
「其實我之前騙你了。」封花說。
「騙我什麼了?」
「西景國沒有我說的那麼不堪,好門好派不算太少。」封花笑道。
她總是在笑,仿佛這個世界上有數不完的開心事一樣,她繼續說:「但星星點點的好什麼也改變不了,西景國藏污納垢太多,積弊成疾,我帶你去殺人,是為了讓你習慣殺人,這是這個世界的病症,你只有染上了它,才能活下去。」
「我……我明白的。」蘇真輕輕點頭。
「明白就好。」
封花悠悠地望向前方,忽然問:「你喜歡當殺手嗎?」
蘇真輕輕搖頭,誠實地說:「我更想當俠客。」
「俠客?哈,你小時候故事話本看多了吧。」
封花嘲笑了一句,又夢囈似地說:「我小時候好像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實在是記不得了。」
光越來越接近。
蘇真走了出去。
仿佛來到了世外桃源。
眼前的世界被雨水洗過,掛滿了綠油油的亮色,鱗片般的樹皮上藤蘿纏繞、苔蘚新嫩,老君的光從葉隙間落下,竟篩出迷人的玫紅。
堆積腐葉的地上竄出一株株類似蕨類的植物,它們不顧一切地生長著,擠占了所有的貧瘠。熔銀似的溪流從山石間穿過,將本就幽靜的世界滋養得更加茂盛。
不知不覺間,荒山已盡數落在身後。
「真美啊。」
封花知道,它在這一刻是最美的,再稍稍等一會兒,可能就會感到乏味與平常,所以她近乎貪婪地睜大眼眸,欣賞著它展露的美好。
風穿過林子,帶落了幾片葉子。
封花掐了個訣。
一隻白色的手從虛空中裂出。
它五指靈巧,做著穿針引線的動作,以無形的絲線將葉片縫回了樹梢上。
這隻手指格外纖細,在陽光中晶瑩透明,蘇真這次瞧得一清二楚。
這是裁縫血脈傳承的絕技。
待到縫補完葉片,那隻白色的手才飛回她身邊。
「放我下來吧。」
封花輕輕耳語,嗓音比百靈鳥更加動聽。
蘇真攙扶著她立直。
詛咒早已發作,她裙下的大腿變作絲綢,只好以假肢為拐杖,扶著蘇真的臂彎,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著。
「封花,你瞧。」蘇真停步,指向前方。
封花循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大片野花,繞溪生長的野花,它們正盛開著,花瓣極小,一簇又一簇,宛若紫色的雲海。
「封紫野丁……」
封花怔了怔,莞爾道:「竟又是封紫野丁,看來我一生也擺脫不掉這名字了。」
她走向淡紫色的花海。
一束束光芒將她纖瘦的身影照亮,她的皮膚又在光中漸漸失去紋理,變得朦朧。
她忽然吟起了那首詩,那首段長命死前吟誦的詩,並將最後一句填補完整:
「孤身漂泊赴人間,此身廢逐未曾閒。天高雲渺無定處,總有清風拂面顏。」
她的吟唱宛若歌聲,聽不出一點悲哀,她對蘇真說:「我死之後,把我葬在風裡,我大半生都在當人的奴隸,死後可不想做誰的衣裳。」
崩解比想像中來得更快。
她緩緩向前走去。
無數白色的絲線從她衣裳間逸出,她的腳步漸漸踉蹌,保持笑容都顯得勉強。
某一刻,林中忽然掀起了狂風。
蘇真預感到了什麼,倉皇地對她伸出手。
「當初告訴我真相的是眉河老祖,他掌握著無數的秘密,以後若有需要,可去十六溪谷找他。」
最後一刻,封花笑容收斂,眼眸中閃爍出懾人的精芒,方才的莞爾仿佛全是偽裝,死亡的瞬息,她還是選擇做那個鋒芒無雙的殺手:
「余月,去當個俠客吧,記得替我殺死陸綺。」
蘇真倉促地應了一聲,身體像是被剜去了什麼,他本能地向前方大喊:「我叫蘇真!」
封花的身軀剎那消散,不知聽沒聽見。
她化作數不清的絲線,輕盈地被風卷到天上,留在蘇真指尖的,只剩一條空空蕩蕩的白裙。
裙上還殘留著少女的餘溫。
苗母姥姥縫製的腿感應到主人死去,也散成絲縷。
右瞳光華微閃,似要墜下淚來。
封花死了。
那個方才還在對他微笑的少女死了。
她是被陸綺害死的。
她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死的。
她一生命運坎坷,拼盡全力活著,卻仍是不得善終。
他抱著這件衣裳,帶著封花最後的痕跡離開了這片森林。
他在風景怡人的山嵐間徘徊良久,終於尋了一個僻靜之處將其埋葬,他坐在墳邊,看著如蓋的蒼穹,等到最後一縷絲線也已被風吹走時,他再也彈壓不住心頭的悲傷,眼淚奪眶而出。
墳墓前,蘇真許下了註定銘記終生的誓言:
「總有一天,我會殺死陸綺,將她碎屍萬段。」
老君在這一刻變得蒼紅。
蒼紅如血。
余月在他心中念叨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清。
一隻無形的巨手拽著他的魂魄升空。
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他睜開眼,看到了如山如海的人影,他們熱情高昂,他們歡欣鼓舞。
「蘇真,你可是深藏不露啊,這次運動會全靠你為我們班爭光了,我先前還懷疑你,沒想到你連一千米的校記錄都破了。」
「扔鉛球的記錄也被蘇真同學破了哦。」
「都沒有蘇真在籃球比賽上的發揮帥,當時都落後幾十個球了,蘇真一換上去,立馬奮起直追,在最後一秒給他們班絕殺了!」
「是啊是啊,以前九個班,我們八強都進不去,這次直接奪冠了!」
「……」
蘇真看著手上的獎盃,又望向歡呼的人群。
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是幻影。
他們都是在為誰歡呼?
左腿上的繃帶拆掉了。
什麼時候拆的呢?
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蘇真啊,你這個獎盃小心點拿哦,不是送給你的,等會拍完照要還回去的。」
主任還在一旁提醒他。
他什麼也聽不見。
繼續向前走去,就像一台早就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直至木然地走上站台,人群發出比先前更加熱烈的呼喊,邵曉曉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注意到了什麼,緩緩收斂住笑容,怔怔地問:
「蘇真同學怎麼在哭?」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聲音。
熱烈的聲浪壓過了一切。
他是今日最受矚目的焦點,整個世界都顯得那麼興高采烈。
花草樹木跟著沙沙作響。
像是能聽懂人的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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