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天下素縞(求月票)
第256章 天下素縞(求月票)
六月,暑氣漸盛。
這一日,一身素淨麻衣道袍、白髮白須活像個老神仙的張玄素,出現在了悅來客棧耀眼的陽光里,仰著頭眺望整座悅來客棧,古今無波的渾濁眼眸中盪起一波波漣漪。
櫃檯後揣著冰鎮酸梅湯不撒手的趙渺望見了他,好心夠著脖子笑道:「老道長,走累了不妨進來喝碗茶、歇歇腳啊,不要錢的……」
張玄素低下頭,盯著她看了幾秒,笑著緩步踏上台階:「居士是個有福之人。」
「借老道長吉言……」
趙渺喜氣洋洋的起身朝門口的空位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扭頭朝著後院方向高呼道:「二牛哥,提壺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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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
楊戈的聲音打斷了喊堂的張二牛,他從麻將桌上站起來,擰著眉頭緩步走出來,板著臉朝趙渺喝道:「我沒教過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嗎?怎麼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客棧里請?」
趙渺縮了縮脖子,委屈的正要回應,就聽到櫃檯外的老道長笑罵道:「好你個混小子,老道就算不大你輩數,也大你歲數,尊老愛幼你懂不懂?」
楊戈眯起雙眼,一邊面色不善的冷聲回應,一邊朝著趙渺招手:「要想獲得他人的尊敬,就得有值得他人尊敬的德行,你有嗎?」
趙渺多聰明,慌忙快步從櫃檯後邊走出來,幾步走到楊戈身後,有些後怕的踮起腳尖、探頭探腦的打量對面那個白髮白須的老神仙。
張玄素看了一眼楊戈掩在大袖中的右手,沒有做什麼讓他誤會的動作,也不敢做任何讓他誤會的動作。
堂外驕陽似火、暑氣逼人,此刻他心頭卻一陣陣的冒寒氣兒。
他原以為到了楊戈的地頭,這混世魔王總能好好與他老人家講話。
但這混世魔王此刻卻分明動了殺心!
他微微苦笑道:「老道先前就與你說過,你年紀輕輕的,心思能不能別這麼陰鷙,老把人往壞處想……」
楊戈淡淡的回道:「我也跟伱說過,我從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人……我沒上過你龍虎山吧?」
張玄素怔了怔,陡然醒悟:「是老道的不是,老道這就走,咱出城聊成不?」
他隨心所欲的活了小二百年,連去紫微宮都跟去自家後院一樣,哪懂什麼邊界感。
楊戈沉吟了幾息,張口輕輕吐出一口氣,整個人隨之慢慢放鬆:「罷了,我打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請上座!」
他轉身,朝著二樓樓梯口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張玄素見狀,整個人也猛然一松,無語的邁步上前:「這會兒怎麼又想通了?」
楊戈陪著他往樓上走,淡淡的回道:「沒什麼,我只是突然反應過來,你才是穿鞋的那個……」
張玄素張了張口,愣是沒敢接他的話。
他二人對話的聲音並不大,是以客棧內搓麻將的鹹魚們根本就不知道,打他們面前經過了一位陸地神仙。
只是有些好奇的打量著張玄素,低低嘀咕道:『這老道誰啊?二爺竟然親自迎他……』
「二牛,上好茶!」
「好嘞。」
……
「客官,您的茶,請慢用!」
張二牛滿臉堆笑的將一壺茶擺放到張玄素麵前,躬身退下二樓。
張玄素端起茶盞呷了一口,有些詫異的看向楊戈:「趙家人就沒給你送些好茶過來?武夷山母樹大紅袍呢?胡公廟十八顆呢?」
楊戈權當聽不出他話裡有話,面無表情的一手叩擊著桌面輕聲道:「說事兒之前,我先把話說明白,這回我就當你是老不更事,不與你計較,再有下回,就莫怪我欺你老無力,先收拾了你,再打上你龍虎山。」
張玄素憤懣的放下茶碗:「你怎麼就不肯相信,老道此來當真毫無惡意?」
楊戈不為所動的回道:「我若不信你此來毫無惡意,你還有命在此喝茶?」
張玄素滿臉無奈的搖著頭道:「你啊你……」
楊戈淡聲道:「說事兒吧!」
張玄素再次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抿了一口,沒做聲。
楊戈慢慢的擰起了眉頭。
張玄素忽然一笑,輕點著桌面緩聲道:「不若咱爺們兒打個賭啊?」
楊戈:「賭什麼?」
張玄素:「就賭老道今日不來尋你,你稍後也要去龍虎山尋老道!」
楊戈:「老登,我是不是對你太客氣了?」
張玄素笑著搖頭:「年輕人,耐心些……日子還長著吶!」
楊戈不語。
張玄素笑著轉而說道:「說起來,你客棧的風水,不簡單吶!」
楊戈冷笑了一聲。
張玄素麵色不變的詳細說道:「可曾聽聞『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風水也是如此,風水養人、人亦養風水。」
「此間地勢原本雖背靠邙山龍首造勢藏風、門朝大運河運血納氣,然神都洛陽在西,橫截中龍龍脈,勢不成、血不通、風不起、氣不足、陰陽失調,只能為一亭。」
「但因為你楊二郎,此間氣韻高過洛陽城,風調氣順、龍氣東移,已有潛龍在淵、一飛沖天之象!」
楊戈再次冷笑了一聲。
張玄素見狀,眯起眼睛笑道:「不信?」
楊戈開口:「你先前問我,我什麼信,是如何修成今時今日這個地步的……」
張玄素頓時來了興致,追問道:「怎麼?你想明白了?」
楊戈頷首:「我回來後思索了很久,發現我其實也信一種力量。」
張玄素:「哦,什麼力量?」
楊戈正色的一句一頓道:「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張玄素怔了怔,神色莫名的翻來覆去咀嚼這短短的十四個字,良久才大感震撼的擊節讚嘆:「好一個『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好一個大無畏、大氣魄,此心此念,縱使曹孟德再世,恐也難復言『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楊戈呵呵一笑,不再言語。
張玄素也悠然的繼續喝茶,不再多言。
不多時,忽有暴烈的馬蹄聲從窗外長街之上傳來,有人悲聲呼喊道:「山陵崩,天下素縞、舉國同悲!」
聽到這聲呼喊,楊戈愣了足足了十幾息那麼久。
直到一陣「蹭蹭蹭」的沉重腳步聲從木樓梯那廂傳來,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二哥……」
趙渺淚流滿面的撲進楊戈懷中,抱著他嚎啕大哭。
楊戈反手抱住她,目光陡然轉向對面的張玄素,眼神在彈指間便變得凶厲、暴戾。
「你別看老道。」
張玄素泰然處之的擺手:「此事與老道半個銅板的干係都沒有!」
楊戈一掌拍碎四方桌,怒聲道:「我不信!」
張玄素無奈的笑道:「還記得方才咱爺們打的賭麼?老道就是知曉你必會懷疑此事與老道有關,才不遠千里親自來此當面向你解釋……當然,老道還想進京去看看,未免你誤會,提前來給你打聲招呼。」
楊戈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此事若不是你所為,你怎會比我還要先知曉此事?」
張玄素嘆著氣指了指瓦檐頂:「你又忘了,夜觀星象乃我們張家人看家的本事。」
楊戈:「還是那句話:我、不、信,要想我不懷疑你,就拿出能讓我不懷疑你的證據來!」
張玄素頭大如斗:「你這混小子怎蠻不講理?害了他老道能得什麼好處?退一萬步,老道若真想害了他,何時不能下手?非得拖到如今與你楊二郎生死相搏?」
楊戈依然直勾勾的盯著他:「我怎知你不是在賊喊做賊?」
張玄素氣笑了:「賊喊做賊?瞞得了多久?是一年、還是十年?你多少歲?老道多少歲?旁人不知你楊二郎,老道還能不知你楊二郎?害他?那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嗎?」
楊戈心下急轉,的確想不出這老登殺熙平帝的動機。
紫微宮上那椅子,對旁人來說自是誘惑無限,但對這老登來說,或許還不如他們天師那把椅子舒坦……流水的皇族,鐵打的嗣漢天師府、曲阜衍聖公啊。
再者說,就像是這老登自個兒說的,旁人不知他楊戈的深淺,這老登還能不知道嗎?
「那你以為……」
楊戈努力壓制住心頭怒意:「此事是何人所為?」
張玄素:「你為何如此篤定一定是人為?萬一是壽終正寢呢?他做了十七年皇帝,也不算短壽了。」
「你瞎說……」
趙渺從楊戈懷裡揚起一張花貓似的小臉,嚎啕道:「我父皇過年時都還好好的,還與我們一道守了歲,怎會突然暴斃!」
楊戈盯著張玄素:「你聽到了,她說你瞎說。」
張玄素頭疼的扶額叫屈:「你別看著老道啊,老道都說了,老道是夜觀星象得知皇帝駕崩,老道如何得知他到底是如何斃命?你若一定要問老道,那老道就只能說……天意如此!」
楊戈還待再問,就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迅速由遠及近。
他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趙鴻回來了……
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心頭哀嘆道:『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呢?』
即使他未研究過二十四史,他也知曉,皇位交替之際就是一個王朝最虛弱之時,輕則朝局震盪、朝政混亂,重則急轉直下、天下大亂!
雖然他時常說熙平帝鐵公雞、小心眼,但公允的說,熙平帝的手腕還挺強的,也有做事的心。
而趙鴻的性子這年許時間雖有所改觀,但要想趕上他爹的段位,至少還得再修煉十年!
煌煌大唐,從開元盛世盛極而衰,也不過短短十餘年……
一念至此,楊戈心頭也是百感交集、心亂如麻。
不多時,趙鴻就「噔噔噔」衝上了二樓,他身上還穿著麻衣短打,捲起的褲腿上粘著泥土,手腳和面容都被盛夏毒辣的日頭曬得黢黑。
他扶著樓梯扶手,同樣淚流滿面的嘶聲呼喊道:「大掌柜的!」
楊戈頭也不回的向他招手,目光依然直視著對面的張玄素,沉聲道:「眼下這個節骨眼,你就別進京去添亂了,等到此事過後,我再陪你走一趟京城,另外……」
「若皇帝是積勞成疾、壽終正寢,那也就罷了。」
「若不是……誰人下的手,誰就死!」
張玄素低垂著眼瞼沉默了片刻,喟然嘆息:「小友,須知天意如刀,小勢可改、大勢難違啊!」
「我不想跟你扯淡!」
一聽到他又扯到天意,楊戈的心頭就煩得想砍人。
但這回,卻不是他又覺得這老登是在扯淡。
而是他隱隱發現,世事好像真在朝著這老登說的那個方向發展。
「我把醜話先說在前頭!」
楊戈壓抑著心頭的煩躁和無力,殺氣騰騰的一句一頓道:「天下人剛有幾分吃飽飯的希望,誰想掐滅他們這點希望,誰家就死盡埋絕,不信邪的儘管放馬過來,我楊二郎全接著!」
張玄素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
但千言萬語,最後都化作了一聲嘆息。
楊戈也不管他,起身對趙渺趙鴻姐弟倆說道:「走,我送你們倆回京!」
……
金色的刀氣劃破長空,穿越半座洛陽城,落在紫微宮外。
一落地,趙渺和趙鴻姐弟倆就想掙脫他的臂膀,往宮門內沖,雖然宮門外值守的許多金吾衛一眼就認出了三人,齊齊收起刀槍給三人讓路,但楊戈卻仍舊將姐弟二人死死的按在了原地。
不多時,一身素服的湯雄就飛身沖了出來,見了楊戈與趙家姐弟二人,遠遠揖手道:「有勞神君!」
楊戈鬆開姐弟二人,姐弟二人顧不上和楊戈打招呼,擦著淚撒腿衝進了宮門。
湯雄再次朝楊戈揖手,轉身指揮著大批金吾衛護衛著姐弟二人進宮。
楊戈獨自一人站在宮門外,茫然的望了一眼哀聲大作的紫微宮,再回過頭望了一眼掛滿白綾、漫天飄揚雪白紙錢的洛陽城,明明是盛夏時節,卻好似寒冬臘月。
他垂下眼瞼,低低的喃喃自語道:「人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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