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踏天
從襄陵寄來的東西,又蓋有「趙」字印。
眾所周知,在南聯盟的都城襄陵只有一個趙家,這個在千年王朝分崩離析之前便已經存在的古老家族,任憑朝代更替,自有坐攬江山的從容氣度,一直以來都把持著世俗界的無上權柄,在商王朝時期便有「三相世家」之稱,說的便是在趙家極盛時期,曾有過祖孫三代「世襲」宰相的傲人成績,這算是趙家這股浪潮勢頭最勁的時候,而平靜時的波瀾或許才是這種高門大閥最令人敬畏的東西,歷朝歷代,必有趙家人身居高位,保趙家長盛不衰。
如果說這些都是舊事無需再提的話,那現在南聯盟的情況就是擺在眼前的、不容忽視的現實,自兩百年前南北對峙開始時,聯盟的最高議會中便有一位以趙為姓的議長,兩百載歲月更替,這一點卻是始終不變。
面對這樣的一尊龐然大物,莫說是陳恪安,就是身為內使的許仙師,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應付。
如此一來,那信封上的朱紅字跡便顯得格外扎眼。
『李先生親啟』
這個李先生,到底是誰?
趙家的印信分為好幾等,從這一枚趙字印記來看,這封信的規格並不高,這邊意味著這個包裹的目的多半是在私而不在公,而這恰恰也是麻煩的,如果是公事那還可以公辦,以陳恪安所諳熟的規則糾纏加上多方運作,未必就沒有轉圜的空間。
但如果這位『李先生』是和趙家有私交,而且還是在這種局勢下都要動用家族力量郵寄禮物的私交,這其中的利害,三言兩語怕就是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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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大於私,這話不假,但在有些情況下,把這話顛倒過來,或許才是真正的道理。
陳恪安不著痕跡地瞥了李慶一眼,心中隱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只是他想不明白,出的最遠的一趟門就是這次到福永來的李慶怎麼可能會與襄陵趙家的人相識?
『憑什麼?先是黃仲行,而後又是襄陵趙家,這個窮小子,究竟憑什麼?!』陳恪安內心咆哮,表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副沉著的模樣,只是那雙目中閃爍著的妒意,卻是已經有些藏不住的意味。
或許也是被這股妒意沖昏了頭,僥倖心理漸漸戰勝了理智,陳恪安,李是大姓,天下姓李的人何其之多,不說其他,單是現在這會議室中坐著的李姓之人便不下雙手之數,這封信,這個包裹,也未必真就是寄給你李慶的。
「看來是我的東西。」
李慶淡淡地說了句,隨即便要上前取走自己的東西。
在看到信封上那個「趙」字時,李慶便已經知曉了這個包裹的由來,只是沒想到這枚約定好的戒指竟會到來的如此之慢,郵政的速度,還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不敢恭維,不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現在寄到,倒也是不差。
「慢著。」
就在李慶已經伸出手時,陳恪安卻忽然叫住了他,沉聲道:「既是襄陵那邊寄來的東西,我看,還是慎重些的好,若是出了差錯,讓不想乾的人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誤了大事,誰來擔這個責?」
這句話,就差直接點李慶的名,說他就是那個「不相干的人」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震驚中的眾人很快也反應過來,信封上是寫了『李先生親啟』不假,但卻沒寫『李慶親啟』啊,這個李先生究竟是誰,這其中,怕是大有可說道之處。
「是啊,這信上只說是寄給李先生的,又沒說是直接寄給李慶的,憑一個『李』字就認定物主,未免有些太草率了,還是像陳市長說的,慎重些為好,把情況搞清楚、弄明白了再做決定也不遲。」
「此話在理,剛才我們不就是不了解情況,匆忙下決定,才差點就鑄成大錯了嗎?吃一塹長一智,剛犯過的錯誤,可不能再犯了啊。」
「只要姓李,都可以被稱呼一句李先生,福永與襄陵隔了十萬八千里,就連我們都很難與襄陵取得聯繫,至於寧浦,那就更是難上加難,要說是這個李先生是他李慶,我第一個就不相信。」
「這個年輕人一肚子壞水,剛才就差點把黃市長害了,現在又想扯趙家的大旗,可不能再讓他得逞了。」
就像是溺水的人忽然見到一根浮木,求生的本能讓他們一個個爭先恐後的抱了上去,而且是越說,底氣好像就越足,不管別人信不信,說話的人自己倒都是先信了。
主席台上,端坐首位的黃仲行卻是悠悠然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知道,在看到信封的那一剎那,陳恪安其實已經信了。
這位被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陳市長現在只是在自我欺騙中做著最後的頑抗,是不甘心,不甘心會敗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手上,而且這個年輕人還是他一直以來看不起的,更要緊的是,就在方才,他分明已經是勝券在握,轉眼間形勢便被逆轉,這種從天堂直接被打入地獄的感覺,一般人還真是承受不了。
陳恪安是如此,而台下那些議論的人,他們又何嘗不是呢?一群坐擁主場又嚴陣以待的精英,居然會輸給一個從山裡來的年輕人,這是他們完全沒法接受的事情。
放下茶杯的黃仲行,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一時間心中也是頗為複雜,當陳恪安拿出那一紙文書時,局面便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後面發生的事,一樁樁的牽扯皆是不小,就連他也不得不謀定而後動,不敢隨意發言。
「哦?那依照陳市長的意思,信封上寫的『李先生』該是指的誰呢?」李慶彈了彈手指,頗不以為意,「方才也說了,這是急事,弄錯了人固然不好,但要是耽擱了,怕您也是承擔不起吧?」
陳恪安冷著一張臉,目光掃視台下眾人,一連掃過好幾位心腹,皆是目光躲閃,不敢與他對視。
且不說這些人有沒有這份急智,這種時候,誰敢出來亂說話,誰又敢來背這口大黑鍋?議論一下壯壯聲勢可以,但真到了關鍵時候,自是沒有人願意做這個出頭鳥。
「這件事,下來後我自然會查清楚……」
李慶岔斷他的話:「現在弄不清楚麼?為什麼非要下去過後再查?」
「遇到問題就解決問題嘛,東西都送上門了,還是現在就問清楚的好,」黃仲行也輕飄飄地遞過來一句話,「是誰的東西,給誰就行了嘛,多簡單的事情。」
陳恪安頓時語塞。
如果說陳恪安是一條蛇,那黃仲行的這句話便是打中了他的七寸,無論如何,黃仲行都比他要高上一級,一把手都發話了,他這個副手還能說什麼?但要他怎麼弄清楚,把在場姓李的人全部點起來挨個問嗎?陳恪安雖然有權,但這樣得罪人,那也與找死沒什麼區別。
「我倒有一個法子。」許仙師掃了陳恪安一眼,緩緩開口道。
這時候,許仙師的聲音聽在陳恪安的耳中簡直就如同天籟一般,他向許仙師投去感激的目光,「特使不妨直言。」
許仙師面無表情地道:「其實這個問題沒這麼複雜,你們也並不想知道信上寫的李先生到底是誰,大家想知道的,無非就是他,」說著,許仙師向著李慶遙遙一指,「到底是不是李先生而已。」
這話一出,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了尷尬的笑容,事實是如此不假,但這話說出來大家的臉上都不好看,這麼多年下來,他們早已經習慣了話裡有話,含沙射影,覺得這是話術,是技巧,是世故,是做人的不二法門,現在一聽這直來直去的真話,會覺得刺耳也不是什麼怪事。
許仙師顯然不是顧忌這些的人,甚至於自始至終,堂下百官又有哪個能入他法眼,「說之前,我想先問一個問題。」
說著,許仙師將目光轉向那位張秘,他自是不記得這位副市長秘書的姓名,「我且問你,剛才是誰把這個包裹交給你的?可曾說些什麼?」
張秘不自覺地看了陳恪安一眼,沒有得到任何眼神示意的他,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麼,沉吟片刻,最終也只得實話實說:「我沒有看清那人的相貌,但我記得,那人說他姓瞿。」
誰都能聽出這番說辭是前後矛盾,連相貌都沒看清,卻能記得對方姓什麼,這未免有些違背邏輯,但沒看許特使都沒說什麼嗎,自是沒有人敢站出來指摘這些細節。
「原來是他,」這種略略有些違背常理的話,許仙師聽後卻是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他難得地點了點頭,「我的方法也很簡單,信封上寫的『李先生』,應該知道這個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吧?」
方才包裹一拆開,眾人的目光便被那一封字跡鮮紅又蓋有趙字璽印的信件所吸引,經許仙師這麼一提醒,方才想起這包裹里除了這封信之外還有一個一同寄來的小方盒,文字內容千變萬化說不準,但不遠千里寄來的東西,事前總該有過溝通吧?
用這一招來檢驗李慶是否就是信上說的李先生,正好合適。
幾位陳恪安一派的局長、主任里,方才與李慶正面對質過的付中博無疑是最激動的那位,一雙眼睛裡閃出精光,就仿佛是久行沙漠的人看到了綠洲一般,他絕對不相信,憑這個李慶,竟然能跟襄陵趙家攀上關係。
顧長明微微皺眉,道:「這不好吧??私人物品,為了一個本不必要的證明當眾拆開,未免有些太不講道理。」
「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是查一查而已,哪有這麼嚴重??」陳恪安不在意地擺擺手,現在的情況,總要找個台階才能往下走,反正這主意不是他提出來的,他當然樂得享這個現成。
「賭什麼?」這時,李慶這位當事人終於開口了。
陳恪安聽得一愣,下意識地道:「什麼賭什麼?」
李慶微微一笑,卻是不答,逕自說道:「如果我說中了小方盒裡的物品,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
他輕輕一彈手指,又道:「本來想讓你磕頭認錯,再大喊三聲說你自己是有眼無珠,但轉念一想這也太難為你了,你肯定不會答應,所以才換了個條件,放心,這件事絕對不會讓你為難,而且是當場兌現,絕不拖沓。」
包裹既是私事,李慶便以私事做賭,不涉公家事務。
此話一出,滿場譁然,這李慶,未免也太出格了吧,腦袋靈光些的更會想到,一開始李慶便說過他與陳恪安在寧浦時便是「舊識」,現在看來,這舊識多半是一場舊怨啊。
「放肆!」沈慶林拍案而起,怒目而視,「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了你大放厥詞?陳市長怎麼說都是你的上司,你難道不知道尊重二字該怎麼寫嗎!?!」
對於這位治安局大局長的咆哮,李慶只以一聲輕笑回應。
直接被無視,沈慶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張臉脹紅了,兩隻眼睛似都要噴出火來,周圍眾人看著,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在李慶面前,這些平日裡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大領導們,好像都變了個人似的,很有些沉不住氣。
陳恪安臉色陰沉快要滴出水來,李慶早不開口晚不開口,偏偏要挑在他剛剛講完那句話之後,他現在如果拒絕,那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嗎?若是陳恪安在這個時候退了,那他處心積慮建立起來的威信必將隨著他的顏面一同掃地。
賭,還有贏得機會,拒絕,則是穩穩賠本。
「你要是輸了呢??」陳恪安目光銳利如箭地望向李慶。
「我不會輸。」
李慶淡淡地道,隨即不再給陳恪安說話的機會,「方盒裡裝的是一枚戒指,準確地說,是一枚造型古樸,頂部鑲嵌有黑寶石的尾戒。」說到這裡,他更是不理陳恪安,轉頭看向許仙師也就是許特使,「是我打開,還是你去?」
許仙師深深地看了李慶一眼,不說話,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慶自也不會含糊,沒有絲毫猶豫,伸出手拿起方盒。
方盒打開,黑寶石尾戒靜靜地躺在盒中,戒指頂端的黑寶石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線,顯得深邃而幽密。
全場默然。
這樣的結果意味著什麼,每個人心中都很清楚。
這個從大山中走出來的李慶,竟然真的與襄陵趙家攀上了關係,而且從他們這彼此往來的禮物來看,這關係只怕還不淺。
戒指這種東西,不管放在哪裡,難免都會被賦予一些特殊的含義,若只是普通朋友,泛泛之交,那是斷然送不出這種東西的。
還是作為當事人的李慶再度開口,打破了這份詭異的安靜。
「你輸了。」
說出這三個字的李慶,心中並沒有旁人所想的勝利的喜悅,甚至說都沒有什麼情緒的起伏,當勝利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時,自然就沒什麼好興奮的。
或許是對失敗早有預感吧,陳恪安難得灑脫了一回,也正因如此,他也少了許多的難堪,他微微閉上眼,「說吧,你要我做什麼事?」
願賭服輸,不管是不是真的服,眾目睽睽之下,也由不得陳恪安反悔。
李慶不假思索地道:「跑個腿,去下面把你剛才拿出來的那份文書拿回來,呈給我。」
陳恪安微微一怔,也不多問,照辦便是,當他走下去的時候,眾人那有意無意看過來的目光,只讓他感受到一種深深的恥辱,他知道這多半是自己的錯覺,但……但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點恥辱,他還不放在心上!
李慶說的是「呈給他」,陳恪安自是能聽出這話是在強調什麼,所以在將文書交給李慶時,他是將文書雙手捧上,身軀微躬,雙手舉過眉毛,姿態放的極低。
李慶單手接過文書,而後,在眾人不可思議的目光中,輕輕鬆開了手。
象徵著議會意志的特字頭文件,像是隨風飄零的秋葉般,緩緩墜地。
下一刻,被眾人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文件上面,多出了一個黑黑的腳印。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