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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顧憲成的名言

  走進衙門大堂,只見兩排衙役分列左右,縣令陳觀魚高坐在堂上,頭上懸掛著「正大光明」的牌匾,他這個人的面相是很好的,國字臉,三縷長須,滿臉都是正氣。如果不知道他底細的人,乍眼一看還會以為他是一個好官。

  實際上這傢伙為人真不咋樣,該貪的都要貪,不該貪的也要伸手,對百姓兇狠苛刻,上次朱元璋來衙門時,就看他在「坐堂比糧」,把幾個交不出稅賦的百姓用板子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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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少爺進了大堂,腿肚子還有點閃,馬千九和朱元璋一左一右扶著他。

  馬千九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年輕的時候常常跟著大少爺東奔西走,見過不少大人物,就連西安府的知府大人,他也曾見過,所以進了縣衙門一點也不怕,走得穩穩的。他斜眼看到朱八也走得四平八穩,而且扶著二少爺的那隻手非常沉穩有力,心裡不覺有些詫異,這朱八也真是個角色,普通人上了知縣大堂,只怕比二少爺還要不堪些,他這放牛娃卻如果鎮定,真是有些門道。

  走到堂中站定,陳縣令嘿地一聲笑,將手裡的驚堂木一拍:「大膽,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二少爺楞了楞,他沒有功名在身,在這種情況下是應該要跪的,這時方才覺得,以前應該好好讀書,如果有個功名,這種時候就不會被別人羞辱了。不過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像他這種懶惰的人,就算發誓好好讀書,第二天就把誓言全忘了。

  猶豫再三之後,二少爺還是跪了下來。馬千九也緩緩跪下,他有點擔心朱八肯不肯跪,從這兩天的相處里,他隱隱發現,朱八骨子裡似乎有一股傲氣,如果這時候他不肯跪,可就麻煩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朱八也緩緩地跪了下來,似乎並沒有那麼傲氣,馬千九這才鬆了口氣。

  上一世的朱元璋雖然坐擁天下,但在他坐上皇帝的寶座之前,卻曾經一無所有,在爛泥地里掙扎過、在臭水溝里求存過、在亂屍堆中爬行過、甚至有一次戰敗時,還是他的馬皇后背著他逃跑……他沒有拉不下來的面子,當形勢需要時,他可以向任何人跪,但他跪著的時候,骨子裡仍然是一個王者,並無屈服之意。

  「啪!」驚堂木再次拍響,陳縣令冷笑著道:「馬智彬,你可知道我今天為何傳你上堂?」

  馬智彬就是二少爺,他正要說知道,背後的朱元璋輕輕捅了他一下,他驀然一醒,趕緊道:「不知道!本少爺根本無罪,縣尊大人把我傳來,不知所為何事?」

  「大膽!」陳縣令又猛拍了一記驚堂木,震得大堂里嗡嗡作響,這驚堂木的作用,就是故意製造出巨大的聲響,用來震攝刁民,使之畏懼官老爺的威勢。

  二少爺為人蠢笨,缺少心機,被這兩下驚堂木震了震,臉色略有點發白。


  「傳西固村刁民!」陳縣令大聲道。

  一聲令下,大堂的側門開了,幾個衙役用繩子牽著一溜兒的農民走了進來,大約三四十人,朱元璋對這些人有點眼熟,上次去西固村打架時,他還見過其中幾人。這些農民已經被上過刑了,屁股都被打得高高腫起,腦袋低垂,身體畏畏縮縮,一步一挪地走了出來。走到堂中,三四十人一起跪下,嘩啦啦一片。

  衙門大堂外的院子裡,擠了許多百姓在觀看審案,看到這群鄉民出來,立即有些婦人的哭喊聲傳來,原來是西固村的女人們,她們已經在堂外等了很久了,只盼能早點放她們的男人回去。

  這群人跪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看二少爺一眼,也沒人敢看馬千九,倒是其中有兩個人偷偷看了幾眼朱元璋,眼神中滿是歉疚之意,他們顯然是出賣了馬家,但並沒有感覺對不起二少爺,只覺得連累了朱八哥上堂,有些過意不去。

  他們「詭寄」到馬家之後,雖然上繳的孝敬錢比給官府交稅賦要輕一些,但仍然是一筆沉重的負擔,馬家照樣會用各種方兒來苛待他們,所以他們對馬家的恨意不會比對官府小,直到最近朱八當了偏院管事,負責馬家所有的農事,才對這些人放寬了一些管束。有人交不起給馬家的孝敬錢,朱八也不會像以前的齊管事那樣把人拖出去痛打,而是容許他們稍緩幾天。

  陳縣令冷哼道:「西固村刁民們……本官且來問你們,你們的田產還在自己名下嗎?」

  「不在!」西固村的村民們齊聲道:「已經贈送給了別人。」

  「你們還是普通農戶嗎?」

  「不在!」村民們答道:「已經賣身,乃是奴僕。」

  陳縣令嘿嘿冷笑道:「好好的田地,為何贈與他人?好好的農民,為何賣身為奴?為何賣身賣地之後,你們還是住在西固村耕種田地?給我一一招來。」

  村民們不答!

  陳縣令「啪」地一拍驚堂木,冷笑道:「你們做的,分明就是『詭寄』,將自己的田地偽報在他人名下,藉以逃避賦役,你們這群刁民,這是在坑害朝廷的利益,乃是欺君之罪。」

  其實在朱元璋他們來之前,這群村民已經被陳縣令痛打過一頓,該問的都問過了,現在只是再走一遍過場,這群鄉民被問到這裡,已經知道要到攤牌的時候,全都眼觀鼻、鼻觀心,等著陳縣令問出那最關鍵的一句。

  陳縣令嘿嘿笑道:「欺群之罪,原本是要誅九族的,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得,本官也無嗜殺之心。念在你們不過是些蠢笨鄉民,不懂什麼叫『詭寄』,肯定是受了奸人蒙蔽,現在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只要你們指出教唆之人,並且坦白說出你們的田產是『詭寄』到了哪一家,我就從寬發落。」

  村民們將頭一抬,三四十道目光刷刷刷全都集中到了二少爺身上,無數雙手抬了起來,就想向著二少爺身上指……


  就在這時,一直跪著沒出聲的朱元璋突然開口了,他大聲道:「縣尊大人,『詭寄』之事,已是數百年之陋習,自本朝中期便流行於天下,以前沒人管,現在也沒什麼人管,為何您今天非要來管這事兒呢?」

  他這句話故意找准了縣令閉口,所有人靜等著西固村的鄉民們說話的這個機會,場面本來就非常安靜,落針可聞,他又說得十分大聲,聲音遠遠地揚了開去,堂外所有百姓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一下仿佛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激起千層浪……

  西固村的女人們聽了這話,立即哭喊起來:「對啊……別的人『詭寄』都沒事,咱們西固村招誰惹誰了?為何偏偏要抓我家男人?」

  堂外站的百姓中也有不少是詭寄在了馬家、張家、李家、衫家等豪族的,也立即起鬨了起來:「蒲城*縣不管、澄城*縣不管、米脂*縣也不管,為何咱們白水*縣非要管『詭寄』的事?」

  雖然叫嚷不要查「詭寄」的人很多,但大多數百姓是沒有「詭寄」的普通百姓,於是普通百姓也叫嚷了起來:「詭寄本來就不對嘛,就該查。」

  「就是,你們詭寄還有理了?」

  「縣尊大人雖然平時不干正事兒,但這次的事做得還是對的。」

  「我也支持縣尊大人查詭寄!」

  「奇怪啊,陳觀魚這是要從陳撥皮變成陳青天了嗎?」

  「縣尊大人,咱們支持你!查詭寄!」

  聽著外面的喧鬧聲,朱元璋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我所料,百姓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了,在這種群情洶湧的情況下,任何一個官員總是要維護自己的名聲的,被人稱為「青天」,總是比被人稱為「撥皮」要好,這是人心的弱點,就算世界上最貪的貪官,在這種時候也會飄飄然起來,陳觀魚就要上鉤了……

  不出朱元璋所料,陳觀魚聽著外面的的喧鬧聲,心中十分得意,支持他查詭寄的百姓明顯比反對的要多,這一次不光可以收拾馬氏,還可以給自己搏個好名聲。有那麼一瞬間的時間,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是個清官了。

  堂下的朱元璋居然低聲吟誦起什麼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使得堂外的百姓聽不到,但陳觀魚和一干衙役都聽得很清楚。他吟誦的是一句非常慷慨激昂的話:「當京官不忠心事主,當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隱求鄉里不講正義,不配稱為君子。」

  由於群情激憤,場面混亂,陳觀魚聽朱元璋念了這幾句,也沒時間細想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這段話說得很好,很有正義的派兒。他正愁缺幾句充場面的話,趕緊記在腦中,然後對著外面的百姓大聲道:「大家別吵了,本官已經決定了,肅查詭寄,掃盡奸邪。當京官不忠心事主,當地方官不志在民生,隱求鄉里不講正義,不配稱為君子。」

  這幾句話說起來當真是氣勢不凡,立即使得外面的百姓傳出一片喝采聲……

  朱元璋心裡長嘆了一聲:笨蛋縣令,你知道這句話的出處嗎?這是東林黨人顧憲成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這顧憲成嘛,號稱東林八君子之一,乃是東林黨中的首領人物。你被我忽悠著念叨了一句他的名言,如果衫家這時候還不出來收拾你……我就不姓朱!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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