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補天裂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宴鴻門(三十四)
岢嵐水北,已經草草建立起了一道防線。離岸數百步,也是建起了幾道縱橫交錯的土壘。不斷渡過河來的宋軍士卒,就依託土壘而守,死死堅守住這個橋頭堡。
一日夜間,渡過岢嵐水的宋軍就有二三千人之多,以步軍為主。儘量的擴大著自家在北岸的控制範圍。
而沿河而來的女真軍馬,也陸續趕到。想法子渡過岢嵐水的女真軍,也有數百人馬之多。他們呼哨往來,也在竭力騷擾著宋軍這個北岸的橋頭堡。不時發起衝擊,在靠近宋軍弓弩射程範圍之際,又猛然打馬迴旋。吸引宋軍儘可能的發矢放箭。
鄜延軍馬,本來就是西軍野戰軍團之一。只不過近些年有些荒廢了。這些能突圍出來的,自然更是鄜延軍中最為精銳敢戰的部分。再經歷突出蔚水河谷戰事,與斡魯戰事,爭奪飛鳶堡戰事,強渡岢嵐水戰事。走一路打一路,就算不是經驗豐富的老行伍,在這段時間內也生生的磨練了出來!
在一開始的時候,宋軍步卒以血肉,以堅甲,以長兵,以箭雨,硬抗女真鐵騎不斷發起的小規模衝擊。然後拼命趕建土壘,步步前行。最後當土壘漸次成型之後。射士據守其後,女真鐵騎就再難輕易衝突得動。到後來女真騎軍以這樣的不斷佯攻意圖消耗宋軍箭簇駑矢之際。宋軍士卒穩穩蹲跪於土壘之後,不管女真騎士如何吶喊呼喝,如何擺出雷霆一擊的架勢,不入射程,絕不輕發。
女真鐵騎不住的滾雷涌動一般的撲上,又不斷盤旋而退。卻未曾引來一矢相加。這樣周旋一陣,女真軍馬也馬力耗竭,只能遠遠監視,等待更多人馬的到來。望著岢嵐水北岸隨時隨地都在增加的宋軍人馬,女真上下也只能相顧搖頭而已。
這些南軍真是不好對付!
真是變了個模樣!
而在岢嵐水南,宋軍人馬,源源不絕的自南而來。
南岸渡口,一片喧囂模樣。一路轉戰突圍到了此間,宋軍上下已然疲累憔悴得不成模樣。不少人靴子都已然完全磨破,只能用破布條纏裹,布條之上,都是點點血痕。負甲持兵而進,走在路上歪歪倒到,似乎隨時都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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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當看到眼前岢嵐水時,每一支宋軍到來,都會發出一陣席捲河面的歡呼!
渡口之處,坐鎮指揮渡河的宋軍軍將,就會立即調集木筏,裝運這不斷到來的人馬。然後次第渡河。岢嵐水上,一張張木筏往來穿梭,將這些百戰餘生的漢家男兒,不斷的運過河去。
渡河宋軍不斷加入橋頭堡中,這處北岸陣地穩固程度就增加一分。只要得用兵力增多,就有宋軍在弓弩掩護之下出陣,在向外圍擴展土壘。而當面女真韃子也就被迫得再向後退開一些。
這些渡到北岸的女真軍馬都是翹首以待南岸,也只盼著南岸能多增援一些人馬。
可南岸女真軍馬雖然也是源源不絕而來,但增援到北岸的速度卻比宋軍慢上許多。
這原因也沒甚複雜的,宋軍純以步軍渡河,而女真兼程趕來封鎖河岸的,多是騎軍。過河就需要人馬俱渡,實在比宋軍要麻煩上許多。
且宋人心靈手巧,鄜延子弟又多有黃河岸邊長大的。編扎木筏,準備渡具,比女真軍不知道快上多少。這個時候已經有七八十張堅固木筏穿梭運兵渡河。宋軍占據了河道方向,一派繁忙景象,當多少木筏齊頭並進之時,宛然就是龍舟競渡景象!
而女真軍占據了一個河水稍緩處的渡口,擺弄了這麼久時間,才弄出十餘張木筏。一張木筏一次只能渡數人數馬,這速度哪裡快得起來?
雖然集結在岢嵐水南岸的女真軍也已然趕到了兩三千之多,但是組織卻越發的混亂。不知道多少女真軍將士卒看到宋軍這般渡河而進的氣勢,這般井井有條的組織。忍不住都冒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這支南軍,只怕真的要給他們脫出生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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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鳶堡前,又是一副血火交織的景象。
從西面從南面兩邊迫來的女真大軍,如潮如浪。組織起一次又一次的攻勢,拍擊在宋軍已經不斷削弱的防線上。
從西面而來的女真軍,攻勢組織得仍然有些凌亂。而昨日親自披堅執銳上陣衝殺的蒲察烏烈也不見了蹤影。位於西面的女真軍攻勢就顯得疲弱了許多。
接連兩日夜的攻撲,西面土壘內外,壕溝之中,甚至軍寨之前。西面女真軍連輔軍丟下的死傷數字實在是讓人有些吃不住了。既然婁室大軍趕來,就讓婁室出力戰一場也罷!
而從南面趕來的婁室大軍,卻是迥然不同的氣象。
各個謀克輪番上陣,攻得凶打得狠,節奏也把控極好。掃除鹿砦等障礙,在壕溝中填出通路之際,極有耐心,並不拼命多堆兵力以求迅速突破。
從天明到中午,還在鹿砦群和壕溝前慢慢騰騰的磨蹭。一點點的掃除這些前進之際的各種障礙。讓人直覺得婁室大軍一路轉戰至此,是不是也消磨了銳氣,並無堅決消滅這支南軍的意志。
但是婁室所部射士卻是逼得極緊,且紮下旁牌用來遮護自身。以防宋軍出土壘衝突驅散那些輔兵。清除障礙的工作,雖然進行得並不快捷,卻一直未曾停頓下來。
這樣磨蹭了半個白天之後,鹿砦掃除得差不多,溝壕填出通路。頓時婁室大軍就風格一變,披重甲持長兵的陣列,就滾滾向前壓上!
而射士也緊緊伴隨著他們的節奏向前推進,壓迫到近處,隨時用密集的箭雨,壓制土壘上的宋軍,援護這些突陣而前的重甲之士!
就這樣直薄陣前,血腥廝殺之際。婁室所部也是打得節奏分明。並不是一個謀克上前就打到山窮水盡而止。十餘個謀克重甲之士輪番上陣,廝殺一刻就接應輪轉。這些重甲之士,就如潮水,一波接著一波的拍擊向前,絲毫沒有讓對手停歇喘息的時刻!
做深遠抄截,婁室迅捷如電。一板一眼的打這種攻防戰,同樣表現出了極高的水準!
宋軍防禦體系,就在這樣堅定而高效的攻勢中,承受了重大壓力。但是打到這個地步,鄜延兒郎關西子弟也發了性子,只是沿著土壘與婁室所部攻戰廝殺。後方也不斷抽調人馬上前,填入這個血肉磨盤當中。
當日白天剩下的時間之內,吶喊廝殺之聲,鼓角傳令之聲,就在南面陣線沒有一刻停息。雙方扭打廝纏在一處,都打出了真火,大好性命就如不值錢一般以驚人的速度在飛快消耗!
西面女真軍遠遠見到南面廝殺如此,都忍不住有些震驚。卻沒想到,這支南軍居然在婁室所部面前都能撐持住整整一天!
夜色終於再度降臨下來,廝殺一日的戰場漸漸沉寂下來。
宋軍陣營之內,血腥氣濃重得連山風都吹散不去。宋軍士卒默默的收拾自家袍澤屍身,堆積在一處,鋪上柴薪,灑上火油。相對默然不語。
飛鳶堡此間斷後一戰,折損宋軍有過千之數,加上陸續北走大隊。現下留在飛鳶堡一線,只剩下了千餘人馬。
原來軍寨,都顯得空空蕩蕩。飛鳶堡上雖然旗幟密布,但守軍已然極少。
這個往復爭奪,付出了大量犧牲的要害所在,對楊可世所部而言,已然完成了使命。到了最後的時刻。
從飛鳶堡上,逶迤而下一隊人馬,不過數十騎規模。蕭言與楊可世正在其中。作為統帥,他們也堅持到了最後,現下卻是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了。
蕭言又戴上了鬼面,靜靜掃視四下,看著那一堆堆搜攏的宋軍將士忠骸,默然不語。
楊可世神色也是沉重萬分。
從蔚水河谷一路衝突而出,一路血戰。一隊隊的人馬留下斷後,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自此消失,再也不會見到。
這一路艱難險阻,慘重犧牲,實在是難以言表!
此間準備留下斷後的宋軍將士,看到楊可世他們終於下山,都默然起身。黑暗之中,只能見到一個個模糊的身影,對著他們的統帥,紛紛行禮下去。
楊可世只覺得喉頭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也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腰忍不住也佝僂了下去,雙手緊緊攥住韁繩,若不是要護送燕王衝殺而出,楊可世真的會就此跳下馬來,拾起一桿長矛,站到陣列之中,與女真韃子死拼到最後一刻!
黑暗中響起了軍將士卒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將主,快些走罷。再耽擱了,俺們怕是擋不住女真韃子多久。」
「女真韃子是挺硬,可俺們也是不軟!異日召集關西子弟,再殺將回來,俺就不信,就算一條性命換一條,耗也耗乾淨了這些狗韃子!」
「只要領軍將帥,都如楊將主一般!不要若那鳥劉衙內和折狗才!」
「將主快走罷!早些回來看俺們!俺們只在這裡等著!」
聲聲話語中,楊可世淚落如雨。他這個老廝殺漢,心腸早就在生死之際磨練得剛硬萬分。但是此次渡河東進以來,卻不知道多少次被這般深深打動!
從數年前起,西軍漸漸暮氣深重,伐燕戰事又是損失慘重,高層內鬥不休。楊可世只以為西軍就要如大宋其他各路軍馬一般不可挽回的衰落下去。在這樣的大勢之下,楊可世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也就罷了。
卻沒想到,經歷這樣的慘敗之後。才發覺關西男兒的一腔熱血,遠未曾冷,只是被厚厚塵埃覆蓋住而已。當英雄橫空出世,帶領他們一路轉戰,這一腔熱血,關西男兒從不吝惜將至潑灑在這片河山之上!
真的想留下啊,真的想留下啊!真的想和這群關西子弟,一直死戰到最後!
蕭言策馬而至楊可世身側,淡淡說了一句:「想為這些子弟復仇麼?」
楊可世捏緊了拳頭,低吼出聲:「如何不想?!」
蕭言朝北一指:「那就殺出去!聚旌旗十萬,旋師而歸,將這些韃子粉碎在河東!讓他們匹馬不得返鄉!」
楊可世猛然抬首,迎著蕭言。鬼面之下,只見蕭言目光,如電如劍!
楊可世猛然回身抱拳:「弟兄們,俺老楊先走一步!等著俺,等著俺回來!一定要等著俺!」
呼聲在夜空中迴蕩,蕭言一行終於漸次向北遠去,沒入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清他們的身影。
上千宋軍士卒在黑暗中默默站立,一名鬚髮蓬亂,渾身血污的軍將上前一步,大聲下令:「舉火!俺們也就罷了,別讓弟兄們的屍身被韃子糟踐!」
數十火把亮起,投入柴薪之中,火光頓時升騰而起。將搜攏而來的宋軍將士忠骸焚化。這樣的火光,還將照亮陣前,讓弟兄們在這夜中,看清衝上來的韃子身影,對他們潑灑出更為致命的箭雨!
火光照亮遠處,就見一隊隊的女真甲士,正在緩步向前。
婁室果然不肯罷休,趁夜再度發動夜襲,還想儘快打破此間,為徹底殲滅這支南軍做最後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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