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下定狠心
早在數天前,金士麒就聽說丁老西可能在靖海。
鄭芝龍來襲的那一日,丁瑤「宴請」的一大票廣閩各地人士都被堵在了城中。幸虧廣西軍殺出了一條血路,帶著他們越過了城牆,然後就對這些人進行了問訊。他們都持有合格的關防文書,有人還有官家或軍隊的身份。但軍情司的那幫傢伙眼光很毒辣,很快就發現了兩個不尋常的傢伙。
一個是楊天生,這廝當場就被銬上了鐵鏈;另外一個是個低眉順眼的老頭子,丁瑤指認他是自家府里的老奴,但馴象營把總龍傲海卻密報:此人身份不尋常,在緊急突圍時,是丁家小姐親自攙這老頭上的城牆。
丁家的人,軍情司不敢輕舉妄動。他們首先釋放了那老頭,隨後就派人快馬加鞭趕赴廣州,把那老頭的畫像交給此前安插在丁家的內線來指認。數天之後,消息返回了靖海:那老頭正是丁老西。
此時此刻,「丁老西正與丁瑤秘密會面」的消息傳來,金士麒身邊的氣氛頓時變得壓抑。他臉色鐵青,緊皺著眉頭,緊閉著眼睛,一副飽受內傷折磨的表情。查應才等人也很焦慮,卻不知如何開口。過了半晌,金士麒就一聲不吭地爬上梯子,走上寧遠號的甲板,又拖著疲憊的雙腿來到船頭。
他無聲地凝望著遼闊的靖海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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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仔號」大船,就泊在東邊不遠處。
此刻天已昏黑,靖海港灣中泊滿了浩浩蕩蕩的船隊——廣西軍的戰船、俘獲的福建賊船、澳門盟友的帆船。最多的就是丁老西的船隊。在暗藍的天空之下,它們靜靜地漂浮在波濤里,沉眠在滔滔水聲之中。那些渾厚船體猶如一片壯碩的巨岩。船舷上閃爍著點點燈光如星河般燦爛。千百根黑漆漆的桅杆,如藍色畫布上的一道道炭痕。
如此壯麗,如此威武的一幕。
身為這支船隊的將軍該是多麼地榮耀和振奮啊!
金士麒矗立在晚風中,冷峻地凝望著遠處的那條大船,腦海里萬千思緒如雲浪般翻騰。他想著丁老西與荷蘭人的密謀,想著丁老西此前的布局,想著丁老西對自己的「恩澤」。想著丁老西潛來靖海的目的……那老頭子是何時來靖海到?是不久前才抵達?軍情司這段日子一直嚴密監視著小瑤身邊的動向,不會不知道啊。莫非是……他半個多月前就潛藏在八仔號上,跟我一起來的?
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么小瑤說她「與丁老西翻臉奪船投奔金哥哥」就又是假的了?……娘的,為什麼這裡有一個「又」字?
想到這裡,金士麒心頭不禁又是一痛。他堅信小瑤對自己的感情絕對不假,但這妮子效忠的仍是丁老西。
丁老西是小瑤唯一的親人。是她過去十幾年中唯一的支柱。這也算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那丁家絕非尋常人家,她與丁老西也不是單純的祖孫關係,還多了一層「屬下對主人」的忠義。就憑金士麒與她這一年的「異地戀」,還不足以動搖她。
但時間已經不多了。
丁老西已經顯身,接下來就會使出各種明的、暗的手段,從金士麒手中搶奪勝利果實。金士麒已經沒時間通過「增進感情」來拉攏小瑤這顆棋子。金士麒黯然長嘆,他雙手緊握著船舷的欄杆,用力之下發出了「嘎嘎」的摩擦聲。
「悉傑。放鬆點。」有人輕聲說,「欄杆都被你拉斷了。」
金士麒轉過身來。不知何時。查應才和姚孟陽已經走到了他身後。關於丁老西的所做所為,關於彼此的厲害衝突,他們也早都很清楚,無需解釋什麼。因此這三個生死兄弟就呆呆地站在甲板上,看著海景,聽著海風,大眼瞪小眼,誰都不言語。
直過了半晌,查應才輕描淡寫地笑道:「真沒想到丁公果然在靖海。他畢竟是『自家人』,總不會是要害咱們。」
金士麒點點頭,「查兄說的是。鄭賊垮退,留下這閩粵海疆任誰都要來分一杯羹,更何況那老爺子本來就有野心。因此他使些手段、耍些暗招也不奇怪。我倒是不怕他。我們強兵強將,新立戰功,背後還有朝廷和大人支持,那老爺子還不至於蠢到這時候跳出來犯難。」
金士麒指著前面海港里數十條大商船,上面都掛著醒目的丁氏小旗幟。「對他來說,最佳的選擇是與我等合夥。他想要的不就是『頭號海商』名頭嘛,不就是壟斷日本呂宋航線嘛,我都答應!我甚至還幫他賺的銀子多十倍,航線鋪展得比他想得遠百倍。」
查應才還沒說什麼,旁邊姚孟陽就哈哈大笑著扯住金士麒的袖子,悄聲說:「兄台說得好!但你說的那不是丁家的船隊,而是你金家的。」
「那又怎樣?他沒得選。」金士麒冷笑一聲,「我對丁老爺子已經很孝順了。換作是許心素、李國助之流,他們連這機會都沒有。」
「但丁公未絕不會領你這份情。」姚孟陽立刻說,「他乃是一代梟雄,各種兇險霸道都見識了多了,又豈肯居於你後?兄台你說他在靖海不敢為難咱,但到了台灣之後呢?」
姚孟陽四下看看,那些衛兵下屬們都站在甲板遠處,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小弟胡亂一說啊,哥你別生氣……如果那老先生繼續藏在船上跟著大軍去了台灣,隨後又聯繫台灣當地的賊子,什麼荷蘭紅毛、日本赤賊,還有鄭芝龍的殘黨,甚至不惜勾結鄭芝龍本人,設下圈套咬咱們幾口可咋辦?這行軍打仗本就兇險,咱們又是渡海遠征,便是岳爺爺復生也不敢言稱必勝。所以這丁老爺子……乃是極大的隱患!」
金士麒的心頓時就沉了下去。他搖搖頭,「不至於,老頭子要那麼干……必將是魚死網破。對他更兇險。他還不至於!」
「大哥。」姚孟陽忽然提高了聲音,「你要認清那老頭的心性,他畢竟是個……海上討生活的!」
金士麒眉頭一皺。他明白姚孟陽的潛台詞,這時代的海商幾乎就是海賊,姚孟陽只是礙於情面才沒有說出一個「賊」字。
姚孟陽瞥了旁邊查應才一眼,隨後又說:「大哥,你率領的可是咱們所有的精銳兵士、所有的將官。咱們兄弟們全部身家性命都抵了上去,絕不容閃失啊!萬一那老先生與賊子相結交,反手坑害我們……」
「夠了!」金士麒低斥了一聲。臉色已經變得很難看。「至少到目前為止,丁老西對咱們還是有恩的。咱們多加防範就是,但還不至於把他當作敵患。」
姚孟陽嘆了口氣,低著頭退後了一步。空氣頓時變得一片靜寂。只聽見四周激盪著綿綿的波濤聲。甲板遠處的衛兵水手向這邊望望。又紛紛轉過頭去。
半晌之後,旁邊的查應才忽然說:「要不然,咱們就不去台灣了。」
「什麼?」
「君子不立危牆嘛。」查應才說,「更何況,聖上敕令咱們巡視的是粵東和澎湖,那台灣本非必經之地。」
「那可不成。」金士麒忙說,「咱去台灣可不僅是奉行聖旨……呂宋的銀子咱們都收了,澳門那邊的盟約也都簽了。如果不去剿了台灣紅毛,咱們整盤籌劃就都落空了。」
「萬一敗了呢?」查應才的神色立刻變得嚴肅。「咱們已經出兵數月。在澳門和靖海連戰兩場,軍資損耗大半,各營各隊傷亡過三成,換作旁人早就撤兵了。悉傑,咱們明面上雖風光,但真實狀況自己要有數啊。」
金士麒立刻搖頭道:「那台灣紅毛也只是一夥殘敵,幾百人困守著個孤堡,我們上岸後定會一擊即潰。」
查應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隨後與姚孟陽對視一眼。金士麒忽然有一種感覺:這二人是有備而來,他們此前一定串通過台詞。什麼台灣兇險、軍隊匱乏之類的全都是藉口,他們放心不下的只是丁老西。果然,查應才剛剛說完,那姚胖子就立刻接過話茬,勸金士麒採取措施把丁老西「留」在靖海,若能「送」去廣州去更好。
「不用那麼複雜。」金士麒擺擺手,「過幾日我會親自去見他,跟他攤牌。」
「好啊!」姚孟陽立刻叫道。他看了一眼查應才,又追問:「但如果丁老西不聽勸,你又當如何?」
見金士麒神色有些錯愕,那姚孟陽又吸了一口氣,凝重地說:「小弟斗膽勸你一句,大哥,你自己應該下定決心。如果那老先生逼迫得咱沒了退路,你敢不敢下狠手?」
「狠手?休要胡言!」金士麒低斥道。
「我哪裡胡言?」姚孟陽漲紅了臉,「大哥我問你。如果他不是丁小姐的外公,你會怎麼對他?」
「但他是!」金士麒立刻吼道,隨後又嘆了一口氣,「至少到現在為止,老頭子對咱們的恩義更重一些,沒有他就沒有咱們這一年多來的勝績。既然彼此還未翻臉,我也不去做最壞的打算……想都不願想!」
……
暮色沉沉,靖海的天空已經變做暗藍。
金士麒下了大船,翻身上馬,沿著城外的小路緩緩前行。他的幾十個護衛和旗令兵們都沒追問將軍去哪裡,只扛著參將大旗浩浩蕩蕩地尾隨其後。
金士麒低著頭,腦袋裡仍在反覆想著姚孟陽的話。他嘆息道:「如果丁老西不是小瑤的外公,那一切就簡單多了。」
他也知道,查應才和姚孟陽兩人壓力很大,他們一定是猶豫了許久、揣摩了許久,才下定決心來跟自己說這些話。他也知道,這些人早已不是當年覺華戰場上那般青澀羸弱。這兩年中他們經歷了數次戰場殺戮的磨練,心性也變得更果斷,血腥氣重了許多。在面對矛盾時,他們更趨於用暴力來解決。
但是金士麒卻不能如此,至少對丁老西他下不了狠手。
金士麒本想回大營去睡覺,腦袋裡卻一直亂糟糟的,就信馬游韁地沿著小路前行,士兵們就默默地跟著他。於是這小小的中軍隊伍就全由著金士麒胯下的那匹名叫「爭氣」的小馬掌控著。
「爭氣」開開心心地走了一陣子,它忽然看到了一條熟路,就顛顛地奔了過去。
過了不知多久,「爭氣」停在了一座宅院門前。金士麒恍然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竟然來到了小瑤的門前。「呀,爭氣你怎麼跑到這來了。」
爭氣噴了個響鼻。它記得這幾日裡主人每晚都要來這裡,每次都要盤桓許久,而且這院的草料格外香甜。
金士麒嘆息了一聲,正準備掉轉馬頭離開,那宅院的大門卻忽然推開,探身出來一個嫵媚的女子,正是燕寧姐姐。「是將軍?」她有些意外的樣子,隨後才俏然一笑,「爺今日來得晚,天都快黑了。」
金士麒平靜地問道:「小姐睡下了?」
燕寧不說話,只笑吟吟望著他,好像是在尋思如何回答。過了半晌才說:「小姐去船上了……據說今晚風浪大,不便於擺渡,她就住在船上。」她羞羞地低下頭,抿嘴一笑,再抬起頭來臉上已是柔情無限,「那你,還進來嗎?」
「那我……」金士麒頓時有種醉醺醺的感覺。「就進去坐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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