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選

  上千份票貼,縣長一個人根本就念不完,只念了四百多份,嗓子就受不住,改換功曹史來繼續念。

  台上官員還可以輪換著來,下面一直往外傳話的文吏卻無人輪換,也是一個個嗓子冒煙,還好到後來,旁觀的人們在自發代替文吏往外傳話。

  聽著聽著,人們又逐漸開始往高台擠過來,官吏不得不幾次停下,吆喝著讓散開些。

  由不得氣氛不緊張,因為票貼念到後來,在冠軍百姓心中,似乎已經演變成了一場戰爭。

  大群冠軍本地民與幾名外來者之間的戰爭。

  換功曹史念名的時候,陳角已經得了七十多功民票,高居榜首;白彰四十多票,列第二;最後第三名上卻出乎意外的膠著,寧玄與謝昶兩人都是三十票上下,尚在你追我趕難分上下。

  往往寧玄剛多得一兩票超過去,沒多久謝昶的薦票又湧出來,持平後反超,再被對方趕上。

  第一位陳角的薦票已經將其他人遠遠甩開,第二名也很穩定,再念到白彰得票時,台下人們都已經懶得再開口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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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票數最多的前三位就是本縣選出的鄉老,若後面不出意外,第一位已確定為外來者,第二位才是本地鄉賢,雙方目前持平,第三位的歸屬恰似才能決出這場勝負。

  每次念到謝昶之名,台下人群都要整齊的喝彩歡呼,替他記票數,聲浪巨大到城外應該都能聽到;而念到寧玄名時,就是些雜亂的語氣詞,比如「咦」「嘁」「哼」「呸」之類的。

  台上台下,無數人面紅耳赤,為之揪心,雀躍和惱怒表情交相出現個不停。

  台上每一次念名畢,都要將票貼展示給謝昶等人和台下前排人看,謝昶老頭看得清清楚楚,縣長、功曹史從未犯錯,每一張票貼上的名字確實與念出的相符,縣丞也都準確地記在了木板上。

  那些並不相識的功民不管選的陳角、白彰、寧玄還是自己,都是真真實實的,以前絕對難以想像的。

  為什麼這麼多並不相識的功民會投票給自己?

  功曹史開始念名的時候,其餘得薦票被叫上台者最多只有五票,差距實在大,估計後面反轉的可能性已經不大,又都陸續下台去了,後面新念到的名字也無人再肯上來,留在台上的備選鄉老最終就只剩下陳角、寧玄、謝昶三個。

  漸漸地,謝昶老頭發現,不知為何,當每一次再念到自己或競爭對手寧玄時,胸口都要不爭氣地緊縮一下。

  今日之事,以前不都打算不來的麼?沒想到事到臨頭,這麼大歲數了,患得患失之心竟然還如此重,自己還真是越活越丟人!


  謝昶忍不住狠狠自嘲了一下。

  票數再一次超過對方去的時候,老頭終於忍不住偷打量下旁邊的老文吏寧玄,此時對方滿臉通紅不說,汗水還大顆大顆從鬢角、鼻尖、下顎往下滴落,肩背上衣衫都已濕透。

  看清對手狼狽樣,謝昶偷偷咧嘴一笑,暗道還有比自家更不堪的,無需太擔心。

  剛略放鬆些,便發覺肩膀、大腿皆已酸痛得厲害,聳聳肩膀想要活動下,才知自家背上、胸前也都濕漉漉的,連大腿兩側的里絝都已被打濕貼在肉上。

  手心、腳趾、臉上,還不同樣都是汗?而且早上只顧著罵人,朝食都賭氣沒吃,此時腹中空落落的也正叫喚得厲害。

  身上這麼多異常,之前居然一點沒覺察到!

  待感受回來,老頭頓時哭笑不得,急揮衣袖抹去臉上汗漬,還好天氣本就熱,不怕下面的小崽子們看了笑話去。

  烈日下,功曹史多念一會也就受不住,又與縣丞換了位置,主薄也寫得手酸,由縣長換他記錄。

  冠軍縣戶籍上共一千一百多位功民,還有幾十戶功民最終並未交回票帖的,縣長、功曹史念過之後,裝新票的箱子漸漸空了,後面剩下的已經不多,估計縣丞一個人已能念完。

  陳角、白彰仍然遙遙領先,謝昶更加緊張了,此時他的票數六十四,寧玄六十六票,寧玄占優勢。

  謝昶已經忍不住又後悔起來,今天發瘋才跑到這台上,在族中定然已將老臉都丟光了,萬一最後再輸掉,豈不更慘?以後還怎麼出門見人?

  要不然,趁現在偷偷溜回家去吧?

  老頭轉向台階,卻發現族長謝蘇正站在那裡,看他看過來,開懷笑著揮手大喊:「阿叔,阿叔!」

  「叔公!」「阿叔!」

  在謝蘇身邊的人們,豈不正是族中小輩們?

  謝昶覺得自己都應該趁天熱假裝暈倒過去最合適,可看著族長和小輩們此時一個個咧著嘴喜笑顏開的模樣,似乎又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尷尬。

  縣丞念的第一票,就又是寧玄的,謝蘇在台下大聲哀嘆,又跺著腳大喊:「阿叔!勝過他咧!」

  「叔公,冠軍民皆望你發力勝他咧!」

  族中晚輩們也都開口呼叫,謝昶皺眉往箱中剩下未念的票貼掃一眼,暗道:老夫倒也想勝他,可這都是功民之前投下的,能由得老夫使力麼?

  縣丞在箱中隨手亂取,一個一個往下念,萬幸夾雜幾張陳角薦票中,後面謝昶連接得了五票,又追趕上來不說,還反超過兩票去。

  接著,又如之前一樣你追我趕。


  到這口木箱終於完全空的時候,縣長、縣丞共在白板上數清,陳角共得了一百九十多票,白彰得了一百二十多票,寧玄、謝昶最終的票數一個八十三,一個八十七。

  謝昶得以四票之差險勝,全場的謝氏族人、南陽郡冠軍縣百姓仿佛打了場勝仗,全與有榮焉,發出震天歡呼聲。

  寧玄有些失落地先離開高台,縣長拖著疲憊的身軀過來,對陳角和謝昶道:「白公處今日我便遣人報之。然所錄文卷尚需分抄送還各亭,請功民之家自認有無錯漏處,此事多隻半月,便可得定論。任鄉老者,若前為良民、平民之家,戶籍可升為三等功民,補撥戶田。半月後,三位鄉賢就可啟程赴洛陽,此去需居京三載,鄉老院只每歲首末二月沐休,可得歸家,道途遠阻,其時是否歸家務請賢老先自度體健否。故家中事尚請先料理妥當,有用我官寺之處,盡可來告知!待啟程之日,縣中遣文吏差役各一人相隨,以照拂賢老行途、洛陽起居。」

  能得將家中戶籍改為功民,又是意外之喜,謝昶今日就更沒底氣再像以前一樣對官寺吹鼻子瞪眼的,只能勉強行禮道謝,又感覺手腳似乎都不聽使喚,禮數並不周全。

  紅著臉下台來,謝昶腦中還暈乎乎的,謝蘇等族人簇擁著他從人群中走過,一個個並不認識的人都在沖他高聲喊「謝公」,老頭只能一個勁點頭。

  擠出人群,謝氏小輩們還歡聲笑語不斷,擁著他趕回家去。

  剛轉過街角,卻有一位鬚髮怒張的高大老人阻在道路正中央,謝蘇看到,忙對謝昶道:「阿叔,是白氏族長!」

  謝昶也看清對方就是今日未上台的白彰,還只道他沒到現場來呢,忙走過去施禮:「正德兄!」

  白彰板著臉,在興高采烈的謝氏族人們中瞟過幾眼,才冷哼道:「觀貴族人喜狀,冠軍謝氏今日起奉鄧慕安為主焉?」

  這一聲猶如迎頭潑下的冷水,將謝昶、謝蘇亢奮的情緒瞬間澆滅。

  在這人面前,謝昶只覺羞愧難當,吶吶再吐不出半個字。

  怎一句話便讓冷場?族人中一名小輩忍不住開口辯道:「本縣已為元國治下,謝、白二族終未遷走,籍為元民,非已奉元皇帝為主乎?白公何意?軍國事非我等可知,然今日票決之三位鄉老,白公、叔公得占其二者,強勝司州人,冠軍之民又豈不可喜?」

  白彰沖他怒罵道:「不曉事的蠢物,自以為能說會道,全不知腹中只生蒿草!汝且再往場中看,今日分明就是元國大勝、冠軍縣已慘敗!」

  青年轉回頭去,街角擋住已看不到那邊,不過場中一個個人應該都還在歡笑鬧騰,認識不認識的扎堆談論,多數不肯離去,再調頭疑惑道:「人皆歡喜,莫非白公不任鄉老,欲讓位與那寧公麼?」


  話才說完,已被謝蘇扯住,族長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輕聲嘆道:「白公之意,是元國選制,冠軍之民爭相往觀、旋而稱賀,如此已是元國大勝!」

  青年這才記起之前叔公謝昶、族長謝蘇其實都是反對四等民策、反對元制的,如今叔公得選為鄉老,自家等尚慶賀不已,可不就是大元獲勝?

  他便想再反駁白彰也找不到話來說。

  看謝氏眾人訕訕模樣,謝昶雖有羞愧意,卻並無任何表示,白彰跺腳怒道:「入其轂中,尚皆以為幸,謝氏上下皆無用蠢物!呸!」

  往地下吐掉唾液,他大步邁著去了。

  白彰已經罵及全族,偏生在場的只有叔公謝昶輩分、族長謝蘇地位與之相當,兩人卻都紅著臉一句話不敢還,青年不忿,扯開嗓子在後面問:「白公今日辱我謝氏,可是自身不應鄉老?換那寧公去洛陽?」

  「如何不應?」白彰腳步一頓,再回頭冷笑道:「老夫便去洛陽鬧騰一番,凡鄧慕安欲行之事皆否之,欲阻之事皆允之,觀他作繭自縛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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