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

  比起河東的故居,南陽析縣這邊沒有稍嫌擁狹的塢堡,沒有近鄰的喧鬧聲,偶爾聽到的一兩聲雞鳴犬吠都離得遠,感覺很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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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天色陰沉,雖然比起河東住慣的塢堡,這邊的視野更開闊,推門出來的張果卻反覺得有些氣悶,再回頭看看茅屋,輕輕皺起了眉頭。

  一旦習慣原本的生活模式,就會對驟然的改變很不適應,覺得處處都不滿意。就算張果身為勇卒,在這亂世中也覺得還是居住在塢堡里才多些安全感。

  可惜,南陽還沒有一個塢堡。

  這邊只有臨近曹操、劉表的幾個縣有官府僱請民夫幫助建設塢堡,估計來年可以完工,而析縣這些地方,就只能由本地居民自己出力了,沒個兩三年別想能成。

  就張果的觀察,這些本地南陽民對建設塢堡的熱情並不太大,上工時拖拖拉拉,他都不知道還要在這茅屋中再住幾年。

  搖搖頭,張果轉身到廄中,抓幾把乾草丟到木槽里,靠槽呆呆看著家中劣馬咀嚼乾草。

  沒過多久,兩歲多的兒子在屋內啼哭起來,聲音很洪亮,接著是婦人急奔回臥室哄勸的聲音。

  兒子起床氣很大,每天早上都要鬧這麼一出。

  張果眉頭皺得更緊了,只是他不是有耐心的,若回屋去,只會在那小子臀上甩幾巴掌,再板臉唬上幾句,多數時候只適得其反,嚇不住孩子還要被婦人埋怨上幾句,此時便只是聽著。

  婦人哄勸的效果不錯,孩兒由嚎啕大哭轉成了斷斷續續的抽泣。待馬兒吃完草,張果自偏房中搬出鞍韉套上馬背,再掛上慣用的朴刀,摸摸腰牌在衣帶上,才回頭沖屋裡喊:「我去縣裡!」

  與張果同樣年輕的婦人抱著孩兒衝出來,叫道:「阿兒哭鬧,尚未及造飯!你且領阿兒耍耍,我這便下廚,食過再行。」

  孩兒依然未平息下來,感覺到婦人要將他送到父親手裡,哭聲反更大了,抱著母親不肯撒手。

  看這小子模樣,早飯估計還要好一會才能做好,張果氣悶著道:「一餐不食而已!」

  便牽著韁繩要走,婦人急又喊:「勿急,今日恐有雨!」

  婦人抱著孩兒返身回屋,翻出昨日吃剩下的兩張麥餅,又取了蓑衣、斗笠夾在腋下,出門追上張果,麥餅塞到馬鞍旁的褡褳中。

  她抱著孩子吃力,張果自己接過蓑衣、斗笠,搭在馬背上,又尋草繩來綑紮緊固定在馬鞍上,試試不會掉落,再牽馬上路。

  張果本是兗州人,家中世代務農的,後遭黃巾裹挾北上,父親亡於亂中,當時他與兄長都未成年,黃巾被公孫瓚擊破後,又隨母親到涉侯國投奔鄧季,一直到現在。


  南下雒陽之前行四等民之策,母親改嫁給一個農夫,兄長成年後也只是平民戶籍,就留在河南肩負奉養阿母、繼父的責任。

  祖輩、親父、繼父、兄長都只是農夫,張果卻自幼參與習武,長成後得選入勇卒,先加入武衛軍,戶籍原本定在河東,半年前又改分到橫野軍,戶籍遷到這南陽析縣來。

  身為卒兵,本就要有隨時搬遷家口、戶籍的明悟,張果並不圖守土之軍轉為正軍後翻倍的薪資———同許多於河南長成的卒兵一樣,張果的薪資歷來由兄長在河南代領,算是未能奉養父母的一點心意。

  他張果點頭遷入南陽,真的不是為圖好處,只是疙瘩大哥需要人填充新軍,他自然受命來了而已。

  因為他是疙瘩大哥的河南小弟,即便還沒有見過面。

  只不過,橫野軍卒兵雖多數時間留在軍中,歸家的時候少,然而新的鄰居、新的環境,讓他覺得還很有些不慣。

  其實張果也知道,自家感覺新環境不舒服的最大的問題在於,對他們這些新搬遷來的卒兵之戶,本地居民畏懼有之,親近卻不足。

  就如同現在,他牽著馬從屯中行過,相遇的百姓要麼諂媚假笑著來打招呼,要麼急躲開去,肯真心實意正常相處的一個都沒遇到。

  遇到打招呼的也只隨口支吾兩聲,張果氣悶著牽馬一直往外行,路過村口處的新學堂,裡面正響著朗朗讀書聲,幾個無事的屯中百姓在學堂附近探頭探腦。

  夫子是本地入選的識字者,他們倒都不怕,不過發覺張果路過,就全偏開頭去。

  或許是對司州軍以往惡名聲的畏懼,或許是因多出戶籍等級的田地被官收,或許今年春播時免費替屯中不在家的功民耕種,又或許是之前因受官府僱請為自家這等搬遷來的卒兵、監察建造新居,僱請之資卻因今歲錢糧各處吃緊尚拖欠未付,感覺受愚弄怨氣未消散。

  就算子弟得入學堂,就算以前無地少地者得多分田畝,疙瘩大哥的南陽老鄉們,對他們這些外來者都還有疑慮和隔閡!這與河南、河東區別之大,他在屯中能清晰感受得到。

  百姓不肯來親近,他們這些南下不過半年的勇卒對本屯鄰居都還不甚熟,更不用說同亭、同縣中人。這縣中鄉老,該如何選,選誰?

  如今已是五月上旬,疙瘩大哥定下六月初一立國,鄉老是定然趕不及到任的,衛將軍府只限定功民們在七月底之前選出人,各地鄉老在十月前至雒陽即可。

  為選鄉老,軍中給假一月,張果本以為時間足夠,說不定還能得暇回去一趟看望父母,但歸家兩天仔細盤算下來,這種情況下要投出自己的票只怕也不容易。

  若戶籍還在河東故居,尋一位心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自然不難,可這是南陽郡,本屯熟識的老人都沒幾個。


  怎麼選?選誰?

  直到出了村子,踩著馬鐙騎上馬背,張果還有些迷茫。

  打馬往縣中奔去,沿途除百姓外,今日如他一般往縣裡去的勇卒也有不少,落戶析縣的卒兵全屬於橫野軍,平日同為袍澤,不管認不認識,遇到都要在馬背上招呼一聲。

  有的是為去拿票、投票,有的只是去看看票帖模樣、規矩,遇到的大多數勇卒的目的地與張果都一樣,漸漸的,匯集同路的人就越來越多,組成一支小隊伍,進入縣城時,已有二十多人。

  大家齊往官寺去,有老差役在門前對張果等道:「票選一事,雒陽十餘日前有告至,已張貼於官寺內側壁上,諸公可先往觀!」

  不同於面向所有民眾的告示,這道專門針對功民的告示只張貼在官寺之內,聽聞他的話,一眾勇卒都在外栓住馬。

  引著進門,那差役又問他等:「可有識文字者?需我請縣吏代讀否?」

  包括張果在內,三四個人同時出聲:「無需再勞足下,我等識字!」

  那老差役便點頭,將張果等引到官寺左側牆壁邊,指指牆上貼著的告示,便自回門前值守去了。

  眾勇卒擠到那告示下,一名今歲剛入軍的年輕勇卒出聲念道:「待立新制,鄉老左右國之興衰,不可不賢。夫功民者,百姓之首也,今又承為國選賢老之責,不可不慎察!投選何者,當左右三思而行,勿以親而舉,惡而避,若果為鄉賢聞名者,其便否吾等之新策,或亦有可補益法度缺失之處?或亦可得觀政而改其意者?故親惡勿論,賢達為先。然亦當知,道途遠阻,鄉老尚需任三年之久,往返車駕不易,耄耋垂暮、身患惡疾者,避之。若功民意中難得人定奪,或勿自持戶高一等,傲於百姓,能屈身折腰,尋訪各亭民屯,下問交語於婦人童叟,日久定有所得也,只此無端辛勞,鄧季愧之矣,尚望諸公助吾如前,受累勿怨!」

  讀完告示,張果和袍澤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俱都無聲。

  少年卒兵又輕聲再讀過一遍,才有人道:「投票不急,或可先往領票帖。」

  於是一齊到主記處領取票帖。

  張果拿到自己的票帖,小心觀看,卻是份中間折起的厚紙帖,打開紙帖,下面一頁正中央寫著「同薦……為鄉老」幾個大字,底部小字寫著自己的戶籍、屬軍、姓名和待填的日期。

  領票時主記交代,這份票帖,投票時必須自己或請人代筆在上面大字中央填入選薦者的戶籍姓名,下面小字部分填上日期,由持帖人自己蓋上新腰牌印章。到揭票之日,由縣長請監察為證,在官寺前當眾唱名計票,投票者與得票者都需唱名。

  要投票的現在就可以填寫交給主記。看過先前的告示內容,本是來投票的幾個都又將票帖塞入懷中,大家一起先離開官寺。


  天上已經開始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張果與同伴們又退迴廊下,仔細將票帖塞到貼身靠肉的地方,不會被雨水打濕,方才再出門。

  未帶雨具的還不敢就走,張果倒不怕,在馬背上取蓑衣披好,戴上斗笠,又將兩張餅就著雨水胡亂撕開吞嚼下,肚中有食,頓時覺得心情好了許多,才再爬上馬背。

  冒雨往家趕時,張果還在想,疙瘩大哥告示上說得有理,前些日子是否自家自持身份,矯情了些?南陽的新鄰居們不肯來親近,自己難道就不可以主動去相就、去結交?

  票帖貼著肉,每一次馬背起伏都能明顯感覺到它,為了能問心無愧地交出它去,這一個月時間,別說本屯百姓,外屯、外亭自己都應該去百姓中尋訪查問個遍。

  雖然這次不能回河南看望父母,可誰叫他是疙瘩大哥的河南小弟呢?

  斗笠下,張果的兩隻眼睛漸漸明亮起來。

  難得一次踩著地上水漬、稀泥奔跑的機會,劣馬的四蹄仿佛也歡快了許多,一人一馬漸漸融入到雨霧中去,直到再看不見。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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