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償

  秋意漸濃,西涼的寒風開始刺骨起來。申叔坐在泥地里,任由寒風將他衣衫、發須吹得亂搖擺,颳得手臉上肌膚生疼。

  看著還屬於自己的這份土地,他很是沮喪,很是不舍。

  好不容易到手的二十畝地,難不成一次都沒耕種過就要放棄了麼?

  年初全家從南陽曆經苦難搬遷過來,到時已錯過春播,而現在雖正是撒種冬麥的時節,別家都在忙活,申叔卻已不能再將帶著希望的種子撒到田地里去。

  這份土地,只邊角上種過些菜蔬,其餘一直都是荒著的。

  家中已悄悄收拾好行裝,準備離開這生活不足一年的地方,再次踏上遙遠的旅程,南下回南陽或者上庸去投奔族人。

  若不是長子申丑還未養好傷,若不是心底還有一絲絲不甘,申叔家或許已經啟程上路了。

  有龐德、楊秋扯開旗號在臨近幾郡肅賊、招撫之後,叛亂總算是漸漸平息了下來,別處不一定就比西涼太平,迫使申叔離開的原因不是兵災,讓他不惜忍痛放棄田地、離開新的家園冒死再次上千里大搬遷的原因很簡單——他家為討生活而替官府放牧的十幾匹馬兒,全被亂賊給搶奪了去。

  叛亂來得實在突然,部分見機快的民眾,逃到郡治、縣城避過大難,也有些死在道路上、縣城中,申叔這樣不肯動窩的,只能被動等待災難降臨。

  天見可憐,當時為攔阻沖入家中的亂賊們奪馬,申叔背上還被抽了幾鞭子,而他的長子申丑則腦袋上被亂賊用刀柄重重敲了一記,當時就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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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賊太兇殘,再糾纏下去一家子都有性命之憂,與妻子一起抱著暈死的長子,申叔沒敢再繼續吭聲。

  這一次禍事,非但替官府放牧的馬匹全被搶走,他家自養的三隻羊兒也沒逃過毒手,全入了亂賊們的腹中。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申叔自己年紀大了,長子申丑又未成年,家中並沒有可以被強抓加入賊軍的男丁,所以沒人送命。

  當時,同屯未逃離的百姓精壯就有十幾人被賊人強征走,直到最近亂事漸平息,才終有七八人得逃命歸來,其餘的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想著遇難人家婦人孩子們的痛聲嚎哭、刺眼的孝中白色、自己還出力幫忙壘起的無屍墳堆,家裡沒有損失人命確實值得慶幸,但該死的、遭瘟的叛賊搶走官馬,卻也是申叔這個小家庭承受不住之痛。

  當初接下牧馬這份差事時,申叔只想著官府所給傭資足夠養活一家子,牧馬條件也很寬鬆:所牧官馬若病死、遭瘟疫,損失由官府承擔,不用申叔賠償;若走失、被盜竊、跌傷等,損失當由牧馬者賠給官府,以匹馬三十石糧食計。


  放牧在西涼民間的這批官馬,都是當初從羌氐、西涼聯軍繳獲來的,都能作戰馬用,官府本只準備讓後到錯過春播的南陽民養護一年,掙些口糧,事過後建新養馬場來統一管理。

  在老家南陽,戰馬價格歷來高居不下,申叔也知道,即便是在西涼,三十石糧食一匹馬的價格也是官府壓了又壓,低得不能再低,根本不是正常市價,就是怕他這等升斗小民不慎折損一二,賠償不起。

  官府給出的馬匹賠償價仁至義盡,可對申叔這樣的小家庭來說,一下將十幾匹馬全數弄丟,四百石的糧食也是天文數字,怎麼賠得起?二十畝地照常耕種,即便年年風調雨順,闔家上下七口人省吃簡用到極致,每年交納賦稅後最多能再有三五石餘糧,近百年才賠得清這筆帳!

  之前誰都沒料到西涼會再發生規模這麼大的亂事,訂立契約時並不周全,亂賊搶去的馬匹該怎麼算?不算盜竊,這麼大的損失由官府來承擔?

  舉州叛亂這樣的大禍,損失官馬確實非申叔這樣小小牧馬人的責任,可是面對自古起小民就畏之如虎的官府,難不成申叔還能去講理?去討價?

  而且,他申叔就沒有丁點責任?牧馬的人家非只一戶,那些提前冒險趕著馬躲往城池裡的,就不全像他家這般倒霉,不少也將官馬保護了下來。

  若申叔這樣丟馬的不用賠償,那些冒死保住馬匹的人家又該如何?

  所以,就連申叔自己也知道,不賠,說不過去。

  賠,賠不起。

  叛亂漸平,各郡官方能運作後,就開始統計亂中損失,各郡共有三千餘官馬被亂賊搶奪,如此多的損耗,牽扯極大,別說各西涼郡太守,就連還在令居主持平叛的左軍師賈詡都不敢輕易下決斷,只能等消息傳到雒陽,由鄧季親自定奪。

  不過這一來一回,耗時頗長,至今尚未有結果傳回來。對申叔來說,等待的每一日都是萬分煎熬,前途似乎又是可以預見的悲涼悽慘,全家若不想背負這筆巨債,也就只有悄悄打點行裝棄地逃離一路好走了。

  只能離開,還種什麼地!

  一世窮鬼命,這二十畝地,終還是無福享有,以自家的卑微弱小,再多的不甘、不舍又能如何?

  這般肉疼著、悲哀著,申叔一直呆呆坐在秋風中,身涼,但比不上心中涼。

  直到下半晌,一屯中相熟的結束今日耕作準備歸家,路過時看見,喚了好幾聲,方才將他驚醒回神。

  無精打采地走回屯中,到了家。

  幾個小的沒心沒肺不知跑哪裡瘋玩去了,榻上養傷的長子還厭厭的沒力氣,老妻獨縮在裡屋抹淚。

  聽到申叔進門的響動,老妻打起精神,抹乾眼淚出來,對他埋怨道:「朝食又不歸?灶上留有吃食。」


  申叔靠牆蹲下,低頭不吭聲,老妻又小心道:「午時亭里人來過,召你去亭所。」

  申叔「嗖」地又驚起。

  這個時候,能有什麼事?

  屯長王谷不幸死在亂中,官府還沒來得及遣新屯長來任職,本屯是甲屯,與亭所在一起,民務大小事便暫時由亭中代理著。

  賊叛來得太突然,官府沒能及時組織百姓避亂,波及到高平縣的時候,顏伯領著游繳等亭中小吏,集攏近百精壯,一直遊走在賊軍周邊襲擾斬殺不停,尚不時派人將各種消息傳遞進城裡去,即便叛賊大軍圍郡城時亦未放棄過。

  聽人說這次亂事中,亭長顏伯親手砍下的叛黨頭顱就不下六七個,如今亂平再歸來暫時任職,或許早晚便要升遷,已愈發使人生畏了。

  亭所相召,想到有可能要遇這位殺賊如殺雞的亭長,正準備畏債潛逃的申叔頓時就心虛了,急起身出門,老妻在後叫他先吃飯再去,只是充耳不聞。

  一個人走到亭所外面,又不敢進去,磨磨唧唧老半天,直到顏伯領著三老等人出門。

  申叔嚇了一跳,顏伯也看見他,開口道:「午時便使人召你,如何此時方至?」

  申叔吶吶不能答,顏伯先轉頭對三老等:「且暫候一二。」

  也不讓申叔進門,就在亭所門口,顏伯對他道:「你等失官馬之家,雒陽已有定論至,所失當償官府。」

  連日的惶恐終於有結果,聽到這話,申叔痛苦地閉上眼,本來最後那絲不甘破滅,人應該解脫的,卻只覺渾身力氣都被抽走,幾乎就要站立不穩。

  顏伯再繼續:「然此事官府亦有過,鄧公傳語,所償數當減半……」

  尚未說完,申叔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突然張口打斷他:「減半亦還不起!」

  這一聲,幾乎是吼出來的,唾沫星子都飛到對方臉上去。

  顏伯居然點點頭,同意他的話:「然!故鄧公尚有仁政下,此次討賊繳獲之馬,各郡失官馬之戶若無從賊事,許再牧養母馬三五匹,只此番無雇薪給付,待各家母馬產育,一駒可抵欠馬一匹,若得五載償完,便罷!」

  咦!

  申叔幾疑耳朵聽錯,欠帳減半不說,還許再養牧官馬,以官馬生育的小馬駒抵所欠大馬,這般簡單,自家之前所謂的天大難題就不存在了?

  這樣的好事反讓人難以置信,申叔尚激動不能語,顏伯又道:「失官馬之戶,再牧馬不得俸資,吃糧可由官府暫借,限三歲內還清;所欠官馬五歲內尚不得還清者,按十石糧一馬之價賠償!」

  顏伯一口氣講完,見申叔已是呆呆傻傻的,伸手輕輕一推:「可聽明白?」


  申叔激靈回神過來,什麼都顧不上,只是眼淚突然成串往下落,反倒把顏伯嚇得一跳。

  尚未出言勸慰,申叔雙膝一彎,身子已跪伏下去,額頭死死抵在地上,他想說些感激的話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嘴裡只會「嗚嗚」地亂嚎,越叫似乎越是傷心,最後眼淚鼻涕盡都糊到臉上。

  好半天,顏伯與亭中三老等才將申叔扯起來,勸解幾句,止住他激動的情緒。

  待申叔平靜下來,幾人還有別事,便告辭離去。

  申叔又在原地站一小會,看看天,看看屯中的民居,看看來來往往的人們。

  世界似乎突然就變得和之前不再一樣了。

  良久,才突然想起一事,忙像個小孩兒般蹦跳著往家中去。

  離家老遠,他便扯開喉嚨呼喊他的老妻和孩子:「屋裡耶!備麥種~補冬耕耶~」(未 完待續 ~^~)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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