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馬

  茫茫戈壁荒漠中,能尋到一處小湖泊綠洲,是足讓人慶幸欣喜的事,可是東岸邊的軍士們卻沒有一個臉上帶著喜意。

  東岸邊淺水裡泡著一二十赤身大漢,幾名士兵在沿著湖泊牧馬,遠處則有些散開去挖掘可食的野菜。

  小湖東岸上,豎著十幾具毛氈帳篷,只是相對人數來說,帳篷的數量有些嚴重不足。兩百多人的人群中,大多數甲衣上全是污垢血漬,刀槍戟斧胡亂交叉擺放在人群中央,人們三五成群,無精打采地蹲坐或躺臥在稍微陰涼些的地上,有些已發出鼻鼾。

  「踏踏踏!」

  遠處馬蹄聲傳來,在清醒的士兵中引起一陣騷動,湖中和四周挖掘野菜的也都被吸引了注意力,盡力往遠處看去,站在高處瞭望的軍士已大聲喊道:「是馬化所領狩獵隊歸來!」

  這下,連眯著覺的軍士都被同伴喚醒,上百人擁擠在一起,努力伸長脖子,期盼地看著歸來的五六十騎。

  只是很快,期盼就變成了濃濃失望,歸來的騎士們臉上也全是無奈——作為狩獵隊,馬背上總共只有三隻水鳥,除此外並沒帶回任何獵物。

  人群又怏怏散開了去。

  領隊的馬化自去尋主人稟告,其餘歸來的狩獵隊騎士要麼牽坐騎去飲水,要麼也褪去衣甲跳入湖中,只剩下不多的幾個混入人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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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在武威,我聞敦煌、張掖野羊極多且肥,四支狩獵隊外出,如何盡不得遇?」

  帳篷後的陰涼里,一名被驚醒的少年再睡不著,出聲問剛在他身畔坐下的狩獵隊大漢。

  這大漢身材比周邊其他軍士要彪壯許多,聞言只輕輕嘆口氣,隨後就抱著弓長久沉默。

  他臉上還滿是風塵,沒心情去十餘步外的湖邊清洗,也沒心情搭少年的話。

  窩在幾步外草地上的一名乾瘦漢子吐掉嘴中含著的草莖,張嘴替他回答:「前日我等已在此地射殺數頭,余者自警覺,見騎隊便遠避開去。」

  若沒有這大群人在,這湖邊每天少不了野羊群來飲水,現在視野中卻再看不到。

  聽他這麼說,先前說話的少年有些難受:「獵食不足用,只有再尋塢堡奪糧?」

  窩在草地里的乾瘦漢子聳聳肩:「除此尚有何途?」

  漢子反問之後,少年將頭低下去,這一個小圈子便暫時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覺得氣氛不對,躺在草地上的乾瘦男子扭頭,才見少年面前野草葉上掛著幾滴晶瑩的水珠,還沒等他想明白那是什麼,片刻之後,又有兩滴從高處落下。

  乾瘦漢子從草地中跳起來,在少年後腦勺上「啪」地重抽了下,怒罵:「你我西涼男兒,自娘胎起就要遇廝殺,尚見不得死人麼?」


  乾瘦漢子這一下,周圍的軍士盡吃驚,視線都轉了過來,少年身旁坐著的壯漢倒無動於衷。

  少年抬起頭來,臉頰上尚掛著淚珠,悲聲道:「我等沿途遇羌部盡繞道,所破皆為漢人塢,其內老少盡屠!終究同族,便吃食不足,將軍何不往劫羌人?」

  漢子「嘿」一聲後,罵道:「小兒痴傻,今尚不知事?羌人勢大,又多馬善騎,難盡屠一部之眾,若走脫數人,轉瞬便召諸羌共追仇。於此西地,我等今不過四五百騎,若依你言,豈不尋死?」

  四周軍士看他們一會,又都覺得無趣,麻木地各自轉開頭去。漢子罵過後,見少年呆呆地不再言語,應該還在難過,便自氣呼呼坐到彪壯大漢旁邊去。

  三人在一起呆的時間長,勉強算得朋友,少年半天不出聲說話,壯漢不忍,胳膊肘輕輕頂下他,終於開口說話:「莫再念此等事,將軍前日便遣人察陽關之狀,若無意外,三五日可得出關!」

  壯漢的聲音干啞得厲害,嘴皮也乾裂,只是他並不想去尋水喝。

  悶葫蘆般的壯漢難得開口一次,少年仿若未聞,乾瘦漢子倒接過話去:「黃君,至樓蘭國,將軍欲投奔權貴,又或自占地稱雄?」

  原來壯漢姓黃,聽問後只搖搖頭,表示他也不得知,乾瘦漢子便自語起來:「隊中無人識樓蘭語,不知樓蘭人可通漢話?」

  如今西域諸國,陽關外便是樓蘭,又稱鄯善國,這支隊伍要出關,是最先到達的西域小國。

  涼州多年亂下來,玉門關和陽關都已廢棄,再沒漢軍駐守,只要前往探察的斥候歸來,無甚異狀,隊伍便要開撥出關去了。

  背井離鄉到那異邦去,或許還有再為人上人的一天。

  乾瘦漢子又絮叨一會,身畔兩人卻左右都不搭理,他一個人甚沒意思,知壯漢自令居縣出來便不喜開口說話,只得又回頭拉少年攀談:「我父兄皆戰歿於冀縣外,自視司州為仇;黃君則身受將軍救命大恩,不願棄離。故我二人隨將軍至此,雖死無怨。倒你這小兒,本為老將軍收養,既不喜將軍屠漢民事,何不自去?」

  被乾瘦漢子這一問,少年總算回神,開口自問:「何不自去?離了馬氏,我可歸何處?」

  這支隊伍就是隨馬超出逃的殘軍,數千人逃出令居後,寒心者眾,沿途散去的人很多,如今所剩已不足五百騎,馬超也無心管束他們,除了攻打塢堡屠民掠糧時,平日極少出來見人。

  少年臉上淚痕已干,又仰頭髮呆一會,方開口再問:「當日令居城外,鄧慕安軍中真是老將軍?天下貌似者頗多,兩軍相距本遠,如何識得明白?」

  乾瘦漢子怔了一下,失笑道:「至今你尚不信?」


  「人人皆如此說,然令居城下我未得親見,辨不明白,如何定奪?」少年猶豫下,還是搖頭:「將軍幼時便隨軍中,多年殺伐,性自暴烈,然當不會陷老將軍於難!」

  看乾瘦漢子張口結舌的模樣,少年再冷哼一聲:「弒尊親之輩豬狗不如,天下盡厭,將軍世家子,豈會如此?」

  乾瘦漢子不知如何接口。

  只是片刻之後,背後帳篷內突然「唰」一聲響,乃是利器切割的聲音,三人久在生死邊緣徘徊,應變已是本能,聽清就是自家背後帳氈響,幾乎同時竄身跳出去。

  「唰!唰!」

  再兩聲後,帳篷被利刃割開一個大洞,氈皮軟軟落下,露出裡面兩人來。

  當先一個面目猙獰,手持寶劍的正是馬超,後面則跟著馬化。

  壯漢、乾瘦漢子、少年都有些發呆,馬超無心理事,馬化等親衛也都心虛,這支殘軍早毫無軍紀可言,平日裡三五人私聚在一起,什麼都敢說,比這更嚴重放肆的也有,只要不被馬超親自聽到就沒什麼問題。

  可是今天,自己三人居然就在馬超帳外議論,先前的話分明都被聽了去。

  這位主將可是動輒殺人的馬超,再親近的人也不敢激怒他。

  怪只怪僅有的幾頂帳篷全一樣大小,難以分辨主帳,最近大家又都渾渾噩噩的。

  看馬超喘著粗氣,赤紅的雙眼,三人心直往下沉。

  從破洞中走出來,馬超目光鎖定少年:「汝敢亂我軍心?」

  只喝罵一句,便揮劍砍去。

  馬超出來得急,沒有持長械,但少年已嚇得不能動彈,避讓不開,壯漢急丟開懷中長弓,返身用身軀護住少年。

  「當!」

  馬超一劍砍在壯漢鐵甲上,怒氣更勝,本只想殺少年一個的,現在不管不顧,提高劍再砍下,正劈在黃姓壯漢脖頸上,頓時血光飛濺。

  只是壯漢反應不慢,一手死握住劍刃往外推,一手抱住馬超,招呼少年:「速走!」

  馬化亦拔劍上前,越過馬超,揮手將長劍捅入少年腹內,才返身去踹抱住馬超的壯漢。

  壯漢完全是情急之下的反應!

  馬超最先揮劍砍少年時,乾瘦漢子本已傻掉,直到壯漢脖頸中劍,才激靈一下清醒回來,左右顧望,刀槍都架在遠處,只壯漢棄下的長弓就在腳邊,俯身撿起就衝上前。

  弓身從被壯漢死死抱住的馬超頭上一套,待弓弦落在他脖子上,腳蹬住他後背,弓弦便吃緊,勒得馬超喘不過氣。

  馬化只來得及踹壯漢一腳,馬超已經遇險,嘴中急聲呵罵,返身去幫馬超扳弓弦。


  幾人手邊都沒有趁手長器械,但瞬間已死死糾纏在一起。

  突然發生的驟變,讓周邊清醒的軍士在同伴鼾聲中看得發呆,湖泊中、四野掘野菜的察覺到的盡張大嘴,不過只能遠觀。

  地上少年嘴中連咯幾口血,突然癲狂大笑:「果然無差,確是忠孝兩全,仁義無雙!」

  「哈哈哈!」少年一邊瘋笑,一邊坐起身。

  馬超被死死勒著脖子,手上卻絲毫不放鬆,讓劍刃割得壯漢手掌、脖頸更重,聽到少年瘋喊,吃力怒喝:「殺!豎子……焉敢辱我如此?」

  「啊!」

  少年艱難坐起,用力將插在自己肚腹上的劍拔出,慘叫一聲後,不顧血如噴泉,踉蹌著撲上前:「忠孝兩全,仁義無雙啊!」

  這一刻,糾纏在一起的幾個人都已化身為野獸,馬化完全失去思考能力,只會一味地往外拽弓弦,渾然未覺少年已經上前,揮著他的佩劍,一劍刺入馬超脖中去。

  一劍之後,少年軟軟跌倒,不可能再起身。

  乾瘦漢子終於撒手,與馬化一起呆看著眼前局面。

  「豎子……辱我!」

  馬超瞪大雙眼,看著壯漢、少年,終於緩緩跌倒。

  壯漢也失去臨死前的勇力,兩具身體合抱著一起倒在地上,三人的血全流淌在一起,紅艷艷的聚了一大片。(未 完待續 ~^~)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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