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七 車中談話(下)
錢謙益對此事似乎是有幾分怨氣,說起來略帶怒意。但周延儒才不關心,只輕鬆笑道:
「這只是一派,還有一派呢?」
「哦,那就是敬重了,純粹的敬重!」
提到另一方的態度,錢謙益臉上立馬帶了幾分得意,聲調也高昂起來:
「尤其是在和他們的首領,那位李明遠李老先生交談時,這種感覺最是明顯。那位李老先生的年紀明顯大過我,才學見識麼……至少是不差。這可不是老夫自謙,玉繩你如今也算見識過了:髡人之學自成一體,雖與我大明聖人之學源流不同,可卻是一樣體現出了天地間的大道至理。于格物之道上,恐怕更要勝出一籌……」
周延儒笑了笑,短毛的格物學說可不止是「勝出一籌」那麼簡單,而就從他們偶爾露出的片言隻語,譬如老錢剛剛所說的那句話來看,髡人之學在人性道心上的鑽研,恐怕也並不比儒家孔孟之道差了,而且更為深刻直白,簡直跡近邪道。
不過同樣作為儒門子弟,他當然不會去反駁老錢的說法,只是點頭表示贊同,於是又聽錢謙益道:
「而這位李老先生,據說乃是髡人那邊京師中的太學教授,因年老退隱,出來遊歷四方,才跟一群小伙子混作了一堆,乃至於流落我朝。」
「哦,那可真是一位大儒!難怪在瓊鎮那麼多桀驁之士中也能被推選為主。」
周延儒情不自禁坐直了身體,臉上也顯出幾分敬重之色——瓊海鎮一百三十九個「真髡」,要說有誰是大明朝廷最在意的,當然就是這位瓊海鎮之主了——前任委員會主席,現任委員會主席又是他的夫人,在明朝人眼中這老頭兒的心機手腕絕對不得了啊!退下來後大權也絲毫不落——在老婆手裡不還等於是自己的麼?
只是這位老先生很低調,平時在海南島上也極少露面,連朝廷的封賞都懶得搭理,更不用說召他進京做官之類的要求了。所以錢謙益作為大明朝廷中唯一跟這位老先生有過深入接觸的重臣,他的情報至關重要——周延儒一聽錢謙益下面所說和那位李老先生有關,立馬就坐直身體豎起耳朵,就差摸出紙筆記錄了。
不過他很快失望了,因為接下來老錢一直在自吹自擂——至少聽起來是這種感覺。
「諸髡之中,也只有這位李老先生可以與老夫在詩詞文章上略微酬唱一二,言辭雖然不多,卻往往能切中竅要……與之閒談時頗覺輕鬆適意,如沐於暖陽春風之下。」
雜七雜八的扯了一通題外話,卻見周延儒用一種很鄙視的目光看著自己——在文學之道上,你算是大家,可我卻也有狀元頭銜,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裝什麼精呢。於是老錢捋了捋鬍子,回到正題:
「好吧,不扯別的——老夫的意思是說:他在交談時,似乎總是隱隱流露出一種以後輩自居的態度。」
「自甘於後輩?」
周延儒愣了愣,還在琢磨錢某人說這話背後有什麼深意,後者卻打斷了他的聯想:
「玉繩不用多想,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是拿老夫當前輩尊重的。」
「嗯……?」
不顧周延儒疑惑的目光,錢謙益又自得笑道:
「而老李只是其一,在瓊州府時,雖有一些毛頭小子對老夫頗有不敬,可大體而言,他們中間的那些有才之輩,見到老夫卻無不畢恭畢敬。而瓊海鎮中真正說得上話的,也正是這批人。」
所以你才能從短毛那裡撈到這許多好處!——周延儒心中頗為嫉妒的思量著,臉上卻顯出笑容:
「這也是牧齋兄聲名遠播,連海外髡人都要尊敬之故。」
錢謙益哈哈一笑:
「……現在看來,他們對玉繩你的觀感也不差麼。」
這話周延儒愛聽,當即拱手道:
「學生其它尚有自信,於此道上,卻還望老前輩多多提攜才是。」
「這是自然,此番談判下來,朝野皆視你我為一路。玉繩,咱們以後可就是一條船上的同道了。」
……兩人一路笑談,等到馬車最終停在周閣老家門口時,氣氛已經非常之好。周延儒從車中走出來後,又再三的向車裡作揖長謝,顯然從老錢這裡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而他的臉上也一直掛著真誠無比的笑容,直到馬車遠去,消失在街角盡頭轉彎以後,嘴角才漸漸拉下,笑意仍在,卻只是變成了嘲諷:
「錢受之……嘿嘿,終究一書生爾。」
——幾句話就被套住了,就你這能耐還想學張江陵?我當年略施小計就把你搞了下去,回頭再來一次也不難。只是你這傢伙****運倒好,背後那靠山實在硬扎……所以還需要先留著這張梯子,等到瓊鎮那伙人被收服了,哼哼……老虎都入了籠子,剩下狐狸就等著被剝皮吧!
心中暗暗暗算著,周延儒帶著滿面不屑之色,跨入了自家大門。
而就在當天晚上,錢府之中。
「姐夫,你不該跟那周某人說這許多瓊鎮內情的。他分明是想要取而代之啊!」
——周延儒的想法其實並不難猜,錢謙益回家跟他幾個信得過的親近人一說今日之事,他的妻弟兼幕僚陳在竹就立即發出了警告。
對此錢謙益卻是胸有成竹的哈哈一笑:
「我當然知道,小弟,六年前致我回鄉的那場攻訐,我可沒忘記誰才是獲益最大之人!」
「既然如此……」
「周玉繩就是因為抱了這麼個期望,當前才會在很多事情上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果我不露點破綻給他,他多半就會去到處宣揚我要做張太岳第二,這我可受不了啊。」
「可那周某畢竟是大明首輔,為人處事也頗有手腕,萬一當真哄得瓊鎮方面想要在我們之間做出個取捨的話……」
看到陳在竹滿面擔憂之色,錢謙益卻是頗為自信的呵呵一笑:
「恰恰是在這一點上,我最不擔心——小弟,這一次我告訴周玉繩的確實都是實話:瓊海軍諸人,有一小半瞧我不起,但是更多人還是對我友善,所以他們總體上還是支持我的。」
見陳在竹頗有不解之色,錢謙益臉上忽然現出幾分俏皮之色:
「可還有另外一些『實話』,我沒告訴他……周玉繩大約以為憑著自己的長袖善舞,可以將那些短毛籠絡住。至少能幹得比我好,然後就可以一腳把我踢開了……可他卻並不知道,人家對他其實早有定見。」
「定見?」
「不錯,或者說是成見也可——小弟,你別看瓊鎮諸人來自海外,之前似乎從未到過中原,可他們對我大明江山的熟悉程度卻是無人可及,而他們品評我大明人物也是精準無比,至少在這數年之間看來,幾乎從無謬誤。」
「是嗎,那他們怎麼評價小弟的?」
陳在竹不禁笑道,錢謙益則微笑著搖搖頭:
「那倒沒有,他們在意的好象都是些大人物……唔,也不完全是,但終歸似乎是要有些事跡,可供史家立傳的那種……你姐夫我有幸算是其中之一,而那周延儒,卻也是其中一個。」
見陳在竹面露緊張之色,錢謙益卻不慌不忙,舉起茶杯輕啜一口:
「可惜卻不是什麼好話——當初在和談完成,即將返回京師的前一天,那位老李先生專門和我談起過京師動向。其中就特別提到過周延儒,溫體仁二人。」
「那是……崇禎四年吧?此二人當時可算如日中天啊。」
陳在竹掐指算道,錢謙益呵呵一笑:
「是啊,當時那兩人可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聯手壓得滿朝文武服服帖帖,可李老先生卻只用一句話便提醒於我:他們之間其實大有空隙可趁。後來果然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非但完成了招安大事,我自己也重回朝中,回到了禮部侍郎位置上……而瓊海鎮對那周溫二人的評價,李老先生在那一次說的也很明白了。」
錢謙益輕笑幾聲,眼中滿是輕蔑之色:
「……『倘若日後有人作《明史》,這周延儒,溫體仁兩個,都是只能名列在〈奸臣傳〉里的』——這便是人家的原話了。可笑周玉繩還想著要把我擠掉,卻不知人家其實早把他看死了。」
陳在竹愣了一愣,過了片刻,方才恍然道:
「難怪那溫某人幾次主動示好,瓊鎮都不理會……可他們對周某還是挺客氣的吧。」
「因為這兩人還是有些差別的。」
錢謙益笑眯眯轉著杯子,悠然道:
「這兩個人的一切為人處事,都只是為了保住自身權位,所以只要從這方面入手,便能將其所思所想猜度個八九不離十。這兩年我應付他們還算順手,便是因此了。然而周玉繩身上畢竟有個狀元頭銜在,所以他做事還要顧及幾分面子,換句話說:他還要點臉。至於那溫某人麼……」
錢謙益嘿嘿輕笑了幾聲,似乎是想起什麼有趣的事情:
「我在瓊州時曾與趙軍師閒聊,提起過那溫某。趙軍師說那人若得了勢,就連他都要畏懼三分的——因為那溫某有三大優點,連趙軍師都極佩服的。」
「第一:堅持。」
「第二:不要臉。」
「第三:堅持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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