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六 車中談話(上)
——也就短短兩杯茶的功夫,周延儒腦子裡便轉過那麼多念頭。而這些雜七雜八想法在他腦子裡過了一遍的後果便是:他愈發下定了決心,可以跟老錢小小的「撕」一下,但是絕不能破臉。從馬車事件上看,短毛對他的態度也就比老錢差一頭而已,但比起朝堂中其他人,還是很有優勢的,這個大前提可千萬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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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小小的譏刺了對方一句後,周延儒也不在這方面繼續糾纏,而是直接進入了正題——自從走出宮門之後他就一直在考慮著的話題。
「牧齋兄欲效張江陵呼?」
輕輕巧巧一句話,加上周延儒手中把玩著那隻紫砂茶杯的簡單隨意,似乎只是無聊中隨便找了個話題,可原本一直做出雲淡風輕狀的錢謙益聽到這句話卻是臉色驟變,連手中茶杯傾斜,潑了半杯水在自己袖子上都沒注意到。
——江陵張居正!大明立國以來最為成功,最有權勢的首輔大臣。也是大明帝國歷史上迄今惟一真正能做到以臣子之身,卻代行皇帝之權的文臣。萬曆皇帝也算是有心機,有手腕的一代人傑了,但在張居正還活著的時候根本不敢跟他頂撞,只能等人死了以後才去報復他的家人。卻又不敢公然降罪抄家,而是讓軍隊包圍其宅邸,硬生生把裡面的人餓死——堂堂皇帝居然干出這種卑鄙事情,可見張居正生前給皇帝的壓力有多大。
可即便如此,全天下最多只能說一聲張江陵跋扈,卻無人敢說他是亂臣賊子。沒有他秉政十年打下的厚實底子,大明帝國根本不可能有實力去支撐後面的「萬曆三大征」,更不可能讓個皇帝窩在後宮十多年不上朝而居然國家不亂,這一點全天下人人皆知,連官方也不得不承認——所以萬曆一死,天啟二年的時候朝廷便給張居正平了反,其生前的功績和死後的榮耀都得到了追授。
對於這位真正站到了大明文臣頂峰位置的前輩,眼下在朝廷里還算春風得意的錢謙益羨慕佩服乃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此刻周延儒直接問他是不是想成為第二個張居正,那可把老錢給嚇到了——難道他還能回答說沒錯我想要搶你的位子?
愣了一愣,錢謙益乾笑一聲:
「張太岳之才學功績,學生自是向來仰慕的。其文集。書解,亦是多次拜讀。其條陳精悍,多激勵之語,足以立懦廉頑,使人讀之氣壯。」
——老錢也算反應敏捷了。立即從事跡轉到了評論文字上,這才是他的長項。可惜周延儒乃是有備而來,當然不可能這麼輕易被他帶偏了方向,也不跟錢謙益多扯,只自顧笑道:
「外結強鎮,內交權宦,且身為東林黨魁,士林之首,文名滿天下,弟子半江南……牧齋兄。平心而論,就算是張江陵當年,也未必有你現在的優勢吧。」
這話太誅心了,錢謙益再怎麼也敷衍不下去,不得不板起了臉,正容看向對方:
「玉繩,這話可不能亂說!」
這時候周延儒反倒瀟灑起來,拿起茶壺替錢謙益倒了一杯茶,仿佛他才是車廂里的主人:
「牧齋吾兄,受之前輩!我要是有壞心思。就不會當面說這些話了——無論是挑撥離間也好,心懷疑慮也罷,剛才那些話,近來可是有不止一人在我面前提起過了。牧齋兄覺得在天子面前會沒人說嗎?」
錢謙益臉上一陣紅一陣青。手中茶杯幾次端起又放下,最後勉強道:
「老夫一片忠心,只想為朝廷多出些力,豈是那等憂讒畏譏之輩!」
口中雖然強硬,臉上卻終究顯出幾分頹然之色,周延儒淡淡一笑——掌握了談話節奏的感覺真好。
「其實在這次談判之前。我心裡還真是有幾分疑惑的——將心比心,牧齋兄,倘若是你處在我的位置上,心中會毫無芥蒂麼?」
錢謙益嘴唇動了動,卻沒說什麼——沒錯,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確實已經有威脅到周延儒的實力了,後者忌殫他也是理所當然。
但周延儒既然敢這麼公然跟他談論,當然也是早就有了成算,不會當真撕破臉。所以在談話中略略占到上風以後,立即又放軟了聲調:
「只是這次跟瓊鎮髡人的交涉,卻讓我學到了不少東西——那位林小哥兒的一番話,細想起來還真是有幾分道理。我們若把太多的精力用在互相試探和猜忌上,就難免忽略了正事……所以弟不嫌冒昧,乾脆還用談判中的做法:咱們開誠公布談一次,合適不合適的,弟反正想到就說,若是吾兄不願,就不必回應。咱們只談那些能談得來的,如何?」
錢謙益楞了一下,今天他敢在天子面前提出那個建議,某種程度上算是背叛了文官階層的行為。自然也早就準備好了相應言辭,用以應對來自文官同僚的詰問。
所以剛才在馬車裡瀟瀟灑灑的,喝茶擺譜兒,就是為了等著周延儒指責他:「你怎麼能主動向皇帝要求派太監呢!」而他就可以氣定神閒的回答:「就算咱們不說皇帝也肯定要派啊,與其派個不熟悉的過來,還不如弄個關係好點的。」……諸如此類巴拉巴拉。
然而沒想到周狀元完全不按他的套路來,開口就把話題扯到了另一方面,這可是他事先沒想到的,一步之差步步落後,之後的話題自然就被對方掌握,自己只能被動應付。
但此時見周延儒居然拿出林漢龍的那個小把戲出來,錢謙益也笑了——用短毛的法子來忽悠我?好啊,咱們來看看誰玩的更溜。
於是錢謙益在稍稍愣神一下之後,立刻也露出了八顆白牙:
「好啊,那咱們就按這規矩辦!」
…………
車聲粼粼,錢閣老家的那輛四輪大馬車在街道上悠然前行,那速度慢的後面若有隻烏龜估計都要忍不住狂按喇叭超車,但誰敢呢——馬車旁邊可是簇擁著首輔周和尚書錢兩家的儀仗!他們就算當街坐下擺一桌麻將,旁人也只能安心等他們打完四圈再說。
車廂裡頭,周延儒和錢謙益也都是言笑奕奕,顯然相談得甚是愉快。錢閣老那隻小小的紫砂茶壺早就喝空了好幾次,不過這等瑣事自是不必閣老操心,敲敲板壁就立即有人送上滾開泡好的香茗,而錢家的馬車夫也是拿出全掛子本事,車架又輕又穩,滿滿一杯茶放在車廂桌台上,愣是滴水不漏!
不過車廂中兩人之間的談話就不是那麼滴水不漏了,在周延儒率先放下身段,表達了想跟錢謙益「開誠公布」談一談的想法後,後者無論內心怎麼想,面子上都要擺出一個配合態度,拿些「真東西」出來。
「……『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哼哼,果然是只有那些髡人才能說出口的話。功利粗俗!直白淺顯!可是卻深入人心哪……」
在從老錢那裡聽來這句所謂描述「國與國關係」的言辭後,周延儒卻和錢謙益一樣,根本不認為這句話僅僅只能用於兩國之間。而瓊海鎮一直以來諸多令他們迷惑不解的行為,似乎也有了一個突破口。
「他們好像還真是按這條規矩在辦事的……難怪朝廷問他們要錢要船他們全都輕易答應下來,只因為……」
「他們可以從大明得到更多!」
錢謙益微微苦笑著,朝周延儒點點頭:
「所以玉繩完全不必擔心老夫效仿張太岳——瓊鎮諸髡絕非戚南塘,李引城可比,老夫指使不動他們的。無論他們做什麼事情,都只能是他們自己想做,外人完全無法置喙。」
周延儒似乎當真完全不擔心錢謙益的威脅了,聞言反而皺眉道:
「照這麼說,牧齋兄對他們的影響力其實並沒有外界傳說的那麼大?這可麻煩了,朝廷原以為靠著牧齋兄的名望和恩義,多少還能羈縻著他們一些……但如果這幫人只看重利益的話……」
「倒也不完全是這樣。」
錢謙益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籠絡不了瓊海鎮,那可是他在朝堂中的立身基礎啊。要緩解周延儒的疑慮是一方面,可決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
「老夫在海南的時候,跟大部分髡人都照過了面。總感覺他們對老夫的態度很奇怪,似乎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派:一部分人,嗯,大都是些年輕小伙子,對老夫似乎很輕蔑。總是會莫名其妙說一些什麼『水太涼』『頭皮癢』之類的怪話,一兩個人這麼說也罷了,可那些髡人卻都這麼說……玉繩,你可曾聽說過老夫有這方面的傳聞麼?」
「水太涼?頭皮癢?」
周延儒凝神細思,之後搖頭:
「不曾,莫非是什麼隱語麼?」
錢謙益也搖搖頭:
「我也不知啊,後來還專程派人回家鄉去探問了一番,甚至托錦衣衛駱指揮使在街面上暗中查訪,也都不曾聽說過……以後若有機會,倒是要當面向瓊鎮諸人請教一番:有什麼陰私隱秘事,是連老夫自己都不知道,卻居然在他們中間大肆流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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