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圖窮
皇帝的題目一出,整片御花園剎時一片安靜。
只有仙禽瑞獸的低聲啼鳴,與溪水清泉的叮咚流響,相映成趣,清晰可聞。
沒有人說話,參與潛龍宴的天驕們都一時沉凝,感覺皇帝的題目有些出乎意料。
謝淵眉頭微皺,往年的題目,多是修行、武道相關,有時亦有武人與朝堂、修行者如何自治等偏尖銳與深奧的問題,乃至純粹的政問民生也有。
這些問題或難或易,但總能多多少少的考察答題者的智慧與認知,算是「文考」的一部分。潛龍宴宴請真正的天驕,要奪魁自然不能是只知修煉的莽夫。不過修行到這等地步的,向來文韜武略皆是不凡,也少有不通世情之人。
但哪怕大家都知道這一位皇帝陛下和世家大族的關係十分微妙,卻也從來沒有一次問出如此尖銳的問題。
敢問世家,於世何益?
這已經是指著世家子弟的鼻子大罵了。
不要說王啟文,就是崔壘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眼神不斷閃動。
而謝淵雖然沒有那麼強烈的被針對的感覺,但是此時此刻他也是代表著陳郡謝氏而來,心念電閃,思考著皇帝為何出這樣的題目。
「怎麼一來就這麼高的強度?」
謝淵眉峰微擰,暗暗想著:
「按理說,這位皇帝和世家相看兩厭雖然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是也不該問如此直接。他這樣問,想要的,是什麼答案?」
潛龍宴甫一開始,謝淵就感受到了不同尋常。
聯想到前幾日的見聞,謝奕莫名來京又神龍見首不見尾,以及他有些古怪的囑咐,謝淵心中愈發警惕。
宴席上安靜了片刻,在皇帝緩緩掃過的眼神中,眾人都感覺到了無形的壓力。
然而沒有人敢於說話。
「這題目,這麼難嗎?」
老皇帝呵呵笑道。
他雖然在笑,眾人感覺氛圍更加沉凝。
正有些進退兩難間,一名俊逸犀利的男子站起了身,朝著皇帝那邊微微躬身。
所有人將目光唰的望了過去,謝淵亦是如此,卻發現這人還是他見過的一名天驕。
藏劍閣首席弟子何晉,謝淵曾在雲山劍宗和藏劍閣的兩宗論劍上見過,當時他和秦真陽大戰一場,略勝半招,實力極為不俗。
現今兩年多過去,他看起來氣勢甚至比當時更勝一籌,隱隱已有宗師氣象,或許只差臨門一腳。
皇帝看到了何晉起身,露出微笑,和聲道:
「有何見解?」
何晉先躬身一禮,然後朗聲道:
「在下於陛下所出題目,確有拙見,拋磚引玉。
「在下出身江南鄉野,蒙師尊看重,帶到東湖,修行劍術,小有所成。
「但在去往東湖之前,雖然身處江南魚米之鄉,在下童年卻缺衣少食,面黃肌瘦,若不是師尊,恐看不出任何修行天賦。
「不是我的家鄉土地貧瘠,水產不豐,恰恰相反,在那條流經村莊的河裡,哪怕稚童亦能徒手捕獲大魚,而河岸兩旁,良田千畝,一到秋收便是一片金黃,望不到頭。
「但我們家、包括大多數人家,還是吃不飽。
「只因當地漁欄漁霸所在,但凡要入河捕魚,先交『下河錢』,帶漁貨上岸,又交『上岸錢』,一來二去,捕幾條魚甭管出賣還是自己吃,都虧到了姥姥家……陛下恕罪,在下想起往事,有些失態。」
何晉鞠了一躬,皇帝擺擺手,面色平靜。
他繼續道:
「雖然是水鄉,吃水是不成了,然而想從黃土地里討吃,一樣不行。
「在陛下治理之下,江南政事清明,官吏廉潔,絕無逼人活不得的大地主。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我家鄉,便有三個大姓,每個姓或有十來戶人家。而河邊千畝良田,便全是他們所有。
「看似無人是大地主,但實際上三個大姓,全都是鎮上一位姓錢的員外百年前遷來時帶來的家奴。錢員外熟讀律法,交好官紳,將家生子散了出去,遍布周圍村落。慢慢的,土地便一畝一畝的落到了他手中。直至百年後的今日,我們村只能在三大姓手底下討食,一年下來勞作,溫飽也很勉強。而其他村落,也是同樣。
「不是無人告官,然而哪怕是當地官員,也抗衡不得錢員外,只因他是邕陽錢氏的遠支。況且他手下許多能人,雖然掌握了良田萬畝,卻又在大離律法的邊緣徘徊,並未過界,便是州府巡查看了,看在他的身份上也不會多說什麼。
「這只是一地之事,但管中窺豹,便是天下之事。何晉駑鈍,只是武者,不通文政,然以我目所見,自太祖開始的『計田法』或能阻絕小地主,但絕不了世家。若良田盡入世家之手,或許前朝末年民亂,亦能再見。」
何晉說完,便自顧自坐下。
皇帝慢慢點頭,沒有多說,只道:
「何少俠說得有理。其他諸君,可有見解?」
一名潛龍榜前列少有的散修見狀,站了起來:
「陛下,在下以為,剛剛何兄所說,既是良田,也不只是良田。民以食為天,良田是民生之本,國之根本;而對我輩修行者來說,修行資源、武道功法、神兵利器,便是根本,便是我等的資糧。
「然而在下出自民間,一路從小武館練武開始,便發現這些資源,極難獲取,就算有渠道,似乎背後都有大戶的影子;但凡涉及高深的功法、丹藥,那些宗門藥局,背後無不跟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洋洋灑灑,所說便是武道資源,亦如良田,被世家占據了太多太多,甚至再次引申,非止武道,直到民生百物,背後好像都有無形的大手在掌控。
這人坐下後,又有兩人發言,皆是同樣的見解。
謝淵沉默的聽著,其實就是土地兼併與資源富集,以及二八原則,大勢力對許多東西都形成了壟斷。只不過在有超凡力量的世界,有綿延千年的世家,這些問題更被放大。
皇帝一直面帶微笑,眾人也不知他是不是聽得深得心意。
但有人的確也是避重就輕,只把問題丟給了世家。
實際上大宗門乃至封建朝廷,也不過是一樣的烏鴉而已,但此時自然沒人會說。
王啟文和崔壘作為世家代表,面色都十分沉凝。
等到又有人順著皇帝的心意抨擊完世家,王啟文突然起身,朝著皇帝鄭重一禮,然後朗聲道:
「在下卻有不同見解。」
「哦?王少俠說說看。」
皇帝面色不改的問道。
王啟文環視周圍:
「萬事皆有利弊,諸君所說,大多只為表象,如何兄所說錢老爺,他可以是李老爺、王老爺,也能是不知名的哪一個老爺,還可以是張宗主、陳長老,林秀才、龐舉人。這與世家無關,只與人心有關。
「至於世家所掌力量龐大,就如宗門有大小之分,家族亦是如此。諸君不必把世家當成特殊,實際上便是家族壯大之後的自然而然而已。大勢力所有的弊端,世家有,其他亦有;但大勢力所帶來的好處,其他的有,世家亦有。世家不是洪水猛獸,只不過是天下大勢力的其中一個而已。」
他發言不多,但直指關鍵,謝淵倒是聽得點頭。不提立場,他覺得王啟文發言邏輯通順,言簡意賅,沒有多餘廢話——雖然仍有避重就輕之嫌,畢竟世家作為家族血緣聚合的大勢力,和其他組織有所不同,但考慮到現在成了御前辯論,倒是無傷大雅。
崔壘直接出聲附和:
「其他家族我不知道,反正崔氏所在之地,百姓安居樂業,清河富庶天下聞名,周遭千里夜不閉戶,無有賊人膽敢出現在崔家周圍,也從未聽聞哪家百姓說崔家一句不好。」
有人冷笑道:
「他們倒是敢。」
崔壘直接回敬:
「你不就敢嗎?沒人非要斬你,即使你不見得是我一合之敵。」
「哼,現下是文考,我不和你一般見識。等會自有機會討教你崔氏的『為民』劍法。」
那人怒哼一聲,放下狠話。
崔壘只是瞥了他一眼,懶得理他,這人就是胡言亂語、大拍皇帝馬屁的散修之一,眾人發言多有道理,就他純是阿諛奉承,太過火了,旁人多有不齒,崔壘更是不想用正眼瞧他。
席上漸漸開始自由發言,甚至逐漸有些針鋒相對起來,打嘴仗打到後來,甚至有人直接約好等會捉對廝殺。
就在眾人吵的火熱之時,皇帝突然再度發話,讓周圍瞬間安靜了下來:
「謝淵,你也是陳郡謝氏的子弟,對於這個題目,對於《世家論》,可有何見解?」
周圍人唰的將目光投了過來,司徒琴和幾名皇子公主也同樣如此。
場中若說身世最離奇、近期最讓人討論的多的,便是謝淵了。
此時皇帝點名,眾人都想知道他會說些什麼,心裡生出期待。
特別是場上沒發言的除了謝淵,就只有那止空山的神秘女子。
後者一副超脫世外的模樣,身為陳郡謝氏核心子弟的謝淵看法就很重要了,甚至有左右爭辯風向的可能。
謝淵本來一言不發,想的更多的是皇帝為何要這樣問。
但見皇帝看向自己,他便只有慢慢起身,在周圍矚目中,平靜道:
「陛下,草民長自山野,沒讀過什麼書,不敢亂發見解。」
他的確沒讀過這位皇帝所著的《世家論》,但更重要的是情形不明,其他人的見解,他亦不贊同,不想隨意附和。
眾人見他如此說,都是愕然,身為陳郡謝氏的核心子弟,結果卻掛起免戰牌?
皇帝笑了笑:
「沒讀過書不要緊,讀書不代表明理,不讀書亦非無智。我聽聞你憐貧惜弱,喜懲惡揚善,素來行事像個俠客,不像世家中人,料想你對世家之利弊,也有看法?」
謝淵拱手道:
「不敢自稱俠義,草民拙見,不值一提。」
「呵呵,你長自民間,卻又是世家中人,想來看見問題的角度與眾不同。不必謙虛,在你看來,世家於普通民眾,有何利弊?但講無妨。」
皇帝道。
謝淵見皇帝非要問,便緩緩道:
「世家如世間萬物,對民眾有利亦有弊。」
皇帝見他言簡意賅,沒了下文,有些不滿道:
「然後呢?於國於家於民,你都以百姓之視野,給朕講講,勿得敷衍。」
眾人見皇帝似乎十分關注謝淵的答案,態度變得嚴厲起來,中原之主的威嚴自然散發,都有些噤聲。
謝淵皺了皺眉頭,看著皇帝,道:
「陛下想聽百姓觀點?」
「不錯,以朕觀之,你比起世家子弟,更像平民百姓一點。」
皇帝緩緩頷首。
謝淵沉吟一下,慢慢道:
「以百姓之眼來看,世家之弊,遠大於利。」
他說什麼?
周圍的人都有些驚訝,崔壘眼睛一瞪,王啟文眉頭一皺,詫異的看著謝淵。
一個陳郡謝氏的核心子弟,說出這種話來?
眾人一片譁然。
皇帝眼中露出一絲滿意之色,皇子皇女們各自交頭接耳。
而司徒琴看著謝淵,美目中倒映著那挺立的身影,並不意外,卻覺他還有下文,露出一絲有些無奈的笑意。
謝淵繼續道:
「而以百姓之眼看來,朝廷也是一樣。世家朝廷,並無太大不同,都是百姓頭上的大山。」
喧譁瞬間變得安靜。
御花園落針可聞,這一次就連那些瑞獸名禽都感覺到了什麼,收斂了聲息。
那名好阿諛的散修拍案而起,怒指謝淵:
「謝淵,你在胡說什麼!豎子安敢將世家與朝廷並列?」
他還要再罵,皇帝突然擺了擺手,面帶微笑:
「繼續講。」
謝淵也很乾脆,這皇帝非要他說,他就接著說:
「以百姓之眼,頭上不管是大世家、大宗門、大地主、還是大貪官,結果並無兩樣。
「草民一路走來,殺過惡少,殺過縣尉,殺過縣令——他們自然都害人不少,自有必死之由。不過前者是世家子弟,中者是朝廷命官,後者既是世家之人、又是朝廷命官。
「可見世家與朝廷,實際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也分不開。
「但受苦的,卻都是一樣人。
「世家之弊,有九成是絕大勢力固有之弊,或者換個說法,壟斷強權之弊,世所共有。
「我朝皇室在太祖得鹿之前,亦是天下頂尖世家,之後更進一步,但仍是世家之一。若要言及世家之弊,便是妄議皇室之弊,故而草民不敢擅議。」
謝淵還可以說得更多,但雖然以他的身份,就算把心中所想全部說出來,在這潛龍宴上皇帝也不會把他如何;
畢竟歷屆潛龍宴鼓勵暢所欲言,皇帝為了名聲也的確縱容了許多大膽言論。再加上謝淵在陳郡謝氏也不是普通的身份,不是謀反或者穢亂後宮,都不會把謝淵如何——實際上是管不了世家子弟。
不過謝淵還是說了一半,又話收回來,點到為止,免得太難看。
他雖然對世家的存在並不感冒,但不想假意附和其他人有失偏頗的意見一起抨擊,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立場來違心辯護。
在他看來,封建王朝就是世家的集大成者,家天下的帝王要問民眾對世家的看法,那是有些滑稽的。
結果皇帝還要一直問他,還拿帝王的權威逼迫,謝淵心中自有不滿。他雖然來此世已久,但多在江湖廝混,對這些君君臣臣的東西接觸的不多,更是天然不滿,比世家更甚。
問又非要問,就怕講你又不高興。
場中一片安靜,就算是王啟文和崔壘都是目瞪口呆。
夭壽啦,他不要命啦?
竟然敢跟皇帝講這個?
雖然以王啟文和崔壘這等被精心培養的世家核心子弟,想得到這些;而皇帝也不是真心疼百姓,只是想消滅對皇家的威脅。
但在這種場合,面對天下共主,哪怕他們立場不一,哪敢這樣說話?
皇帝的權威還是深刻眾人心底的,雖然是武道為尊的世界,但是朝廷統治穩固,官府強者無數,朝廷或者說皇室更是掌握了數不清的修行資源,對武者來說也讓人心裡敬畏。
皇子皇女們都是一臉震驚,有的目露不善,有的偷眼看著皇帝,神色不一。
只有司徒琴有所預料,輕嘆一聲。
她早就知道謝淵哪怕在草莽之時,都有一種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的……大逆不道。
在他心中,好像沒什麼尊卑之分,尊長愛幼是有,但更多的就沒了。
這也是他吸引自己的一點之一,哪怕知道自己身份無比尊貴,該開玩笑還是開玩笑。那時他們的差距有多大啊?小縣城鏢師和平西王、灶教聖女的獨生女,中間用鴻溝來形容都有些輕了。
但他仍然可以和自己不卑不亢的相處。一個平等的朋友,對司徒琴來說十分罕見。
另外一點,那就是長得確實對她胃口了……
而後慢慢接觸,謝淵無論天資品行,其他的優點也漸漸吸引了她,順理成章的變成如今這樣。
司徒琴悠悠想著,然後暗道如果皇帝陛下要發怒,自己只得利用父輩餘蔭勸解一下了。
不過據她所想,這位雄主哪怕是更過分的話語,也不會在這種場合發作的。
一片微妙之中,皇帝緩緩笑了笑:
「這樣看法,倒是獨樹一幟,與諸君全都不同。」
他拿起金樽,朝著謝淵一舉,謝淵便站起身,雙手捧樽,將酒一飲而盡。
而後皇帝放下金樽,似乎忘了剛剛的事情,又出了一個題目,卻是純粹的考校武道見識:
「欲達宗師,須得天人合一,內外圓融。敢問諸位,如何才能做到這一步?」
這是問成就宗師的步驟,正適合這群頂尖的天驕。
就這樣揭過了?
眾人見皇帝換了題目,不管哪邊,心中皆是鬆了口氣。
不少人暗暗打量了謝淵幾眼,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然後紛紛答起題來。
文考漸漸變得平靜無波,飲宴也慢慢結束。
皇帝舉起金樽,笑道:
「諸君的回答,讓朕心甚慰。大離有爾等天驕,何愁未來不興?何懼西域與四海強者?祝諸君早日成就宗師之境,通天地雙橋,至內外合一!諸君,共飲此杯,干!」
皇帝當先飲盡金樽,席間眾人全部站起,朝著皇帝將酒飲盡。
皇帝放下酒杯,然後一張溝壑已深的臉上再帶著微笑:
「既然飲宴已畢,諸君都是天驕武者,不可不活動拳腳。」
眾人心中一動,知道正題來了。
潛龍榜是武者榜單,潛龍宴也不是科舉殿試,怎能沒有比武?
不過往常文考也多跟排名有關,這次皇帝竟然不講成績,直接略過不提,也不知是答得好還是不好……
眾人都將目光飄向謝淵。
真惹怒了皇帝,那也不會是王啟文和崔壘,他們就算是反方,答的也是中規中矩。
反倒是這位仁兄,簡直是……可稱狂士,或者說蓋世兇徒?
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眾人不由想起他另外一個外號,都是暗自點頭。
不多時,宮人抬了一座約摸一丈方圓的盆景前來。
御花園中,參加潛龍宴的天驕、觀禮的皇子皇女,都將目光投向了這座巨大的盆景。
盆景端的精緻,有高山流水,緩丘密林,雲霧繚繞,頗有出塵之意。
假山上瀑布不絕,汨汨流動,不知動力何來,讓人正暗暗稱奇,忽有人眼尖,發現不只是流水不絕、雲霧自生,密林中竟然還有靈鹿穿梭跳躍,再細看時,更有其他縮小了不知多少倍的動物在其中生活,如同一方真實的世界。
皇帝撫著花白的須笑道:
「此物乃『掌中江山』的其中一部分。掌中江山是前朝皇宮的耍事,既是法寶,又是遺蹟。前朝皇族喜在裡面狩獵,演武,嬉戲,太祖攻破前朝禁宮之時,他們的末代皇帝,便躲在這裡面,被太祖進入其中擊斃——呵呵,自然不是這一部分。」
眾人聳然動容,這個故事大家自然都聽過許多遍,而掌中江山的鼎鼎大名亦是如雷貫耳。
皇帝說這只是一件耍子玩意兒,實在是說得太輕鬆,實際上這是前朝的國之重器,內里蘊含世界之大,冠絕所有現存的遺蹟,並且更重要的,可以隨意搬遷!
無論是藏兵布陣、練軍演武,或是助人修行、貯藏物資,這都是件可稱神奇的寶貝。
前朝國滅之時,末代皇帝躲入其中,大離太祖入內足足尋了三月,才最終找到其行蹤,只差一點就以為他早已外逃,那時被他在裡面生聚,恐有變故。
不過末代皇帝身死之後,這堪稱神器的掌中江山便四分五裂,不再有用,怎的又啟用了起來?
皇帝如同沒什麼架子的老者,笑呵呵的:
「日前宮中的工匠將這一部分修好,朕觀其奇妙,乾脆定為此次潛龍宴的最後比武之地。規則麼,也不多複雜。
「諸君進入其中,各自為陣,勝者留,敗者出,直至最後一人。
「為增趣味,請諸君勿要攜帶任何丹藥、法寶、兵器入內,孑然一身。這盆景各地,已經放了各種丹藥寶貝和兵器,自常人所用、到玄兵利器皆有,大家各憑運氣,看能撿到什麼。
「另外,進入其中,會壓制境界,諸君一身血氣,十停里用不出一停。到時候再比試,更看各位機變與功底。」
眾人一聽,都有些凝重。
所有東西都不能帶?全靠運氣撿東西?
其他的就算了,沒有趁手兵器影響可是不小。要是進去就碰到敵人,別人拿著把利器,自己赤手空拳,已經輸了一大半。
不過這一項倒也罷了,不帶自己的東西向來是類似場合的潛規則之一;
然而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神器竟然還能壓制境界?
血氣能用的十不存一,那不就是境界回到一變境去了?
純靠蛻變後的身體素質,到時候許多高階功法可能都用不出來,真真是看基本功。
而且沒了習慣已久的修為,武者的本能反應都不做數,實在是不小的考驗。
眾人都是深感棘手。
除了謝淵。
「……這皇帝真沒偏心我嗎?」
謝淵聽到規則,都有些狐疑起來了。
說實話,他面對在場天驕並不如何畏懼,雖然不見得能勝,但天隱術在身,他在宗師面前都反覆橫跳了無數次,面對同境敵人,只要不想打,那就輸不了。
但他最大的劣勢,還是境界。
若真是苟到最後,必須要決戰,面對王啟文等頂尖的高手,謝淵難言必勝。
然而現在,大家都被壓制了九成實力,基本就是同一個起跑線了。
高階功法用不出,秘法可不會受到限制。
「境界都壓到最低,然後用我豐富的低境經驗再去戰勝他們……」
境界的大差距被磨平,謝淵的優勢便被無限放大,同境爭雄,謝淵從沒怕過他人。
他在聽到規則的那一剎那,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贏了。
但謝淵實在是不信皇帝會故意偏袒自己。
難道是司徒琴去給皇帝大伯撒了個嬌?
這……司徒琴性格大氣豁達,倒也不像幫自己占這種小便宜之人。
而且皇帝也不見得會專門給自己設個蘿蔔坑,就算看在司徒琴的面子上,自己卻也還是陳郡謝氏的。
看他對世家如此敵對,已經擺在明面上,自己又剛剛沒給他面子,很難想像會讓自己占便宜。
東西也不帶,境界也被壓制……
雖然優勢在我,謝淵反倒感覺沒什麼安全感。
他心神一動,看著宮人帶眾人分別去偏殿房間更衣,自己跟著一名小太監到了個房間內,褪去衣物,解下各種護具丹藥,然後拿著玄兵,頓了一頓。
謝淵不動聲色,將自己的東西全部放好,然後穿上皇宮提供的衣服,在整理頭髮時,將百變玄兵比照皇宮提供的髮簪,變成了同樣的模樣,插在了頭上。
然後他走出房門,門口的小太監對他恭敬的一禮,開始搜身。
片刻過後,小太監帶著謝淵回到御花園,謝淵神情鬆弛下來。
百變玄兵變成其他玩意兒可沒那麼像,還是變成了一把小劍的模樣。
好在插在頭髮里看不大出來,謝淵矇混過關。
眾人都變得簡單清爽起來,煥然一新,然而自身顯然有些不適應。
裝備法寶全無,實力大打折扣,不過考慮到是在皇宮裡參會,眾人也就沒說什麼。
皇帝掃過眾人,微微笑道:
「既然準備妥當,就請諸位潛龍入朕掌中江山。」
那盆景頓時雲霧大作,朝周圍都彌散開來。
眾人心中有些不妥,但還是步入了盆景的範圍,然後一個一個的消失不見。
謝淵墜在後面,和旁邊的司徒琴對視一眼,司徒琴大眼睛一眨一眨,露出一絲笑容,給他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謝淵悄悄擺了擺手,然後走入雲霧之中,身影瞬間消失。
最後一個進入其中的人,是止空山的女修者。她仍然罩著輕紗,面容隱藏在紗幔之後,眼睛也纏著布條。
眾人雖然見她仍然是這副打扮,但既然皇帝和那小太監沒說什麼,便也沒提出異議。
透著神秘氣息的女子走到盆景邊上,微微頓了頓,然後再度邁步,在皇帝的注視中走了進去,身影化作掌中江山裡的小點。
皇帝見所有人都已進去,面色變得平靜。
他掃了一眼定睛看裡面小人的眾皇子皇女,然後掃過了司徒琴,眼裡露出一絲複雜之色。
剛剛謝淵和司徒琴的互動,自然沒有瞞過這位雄主的眼睛。實際上,謝淵的信息他已經仔細看過,了解得比大多數人都多。
正因如此,他才覺得留不得。
「實力不過氣血三變境,焚天滅道槍一練便入門,大金河功上手不久,又已經有了四曲……
「若是個仇視世家的,或者為情甘願捨棄一切、安心當個郡駙馬的,或者他是個庸人,琴兒,我都可以讓他活命。
「可偏生他還是個極有想法的,偏生他是謝玄的兒子,是謝家最核心的子弟,偏生他天賦如此高,甚至超出他的父親……」
一生雄才大略、手腕鐵血的皇帝看著司徒琴,這一輩子第二次生出愧疚之情。
真要逼死了明河之後,還要坑害他女兒的母親,然後再殺死她的意中人嗎?
皇帝闔了闔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淳樸爽朗、對自己無限尊重和信任的親兄弟。
再睜開眼時,老皇帝眼睛有些花了。
他恍惚間在司徒琴那明麗的臉上既看到了那份大氣豪爽,又看到了另一邊的傾世溫婉。
是我對不住你們一家……
但這是為了薛氏皇族。
老皇帝露出笑容,和聲對著司徒琴說道:
「琴兒,和兄弟姐妹們在這看樂子,大伯有些乏了,先去休息休息。」
司徒琴轉過來,恭敬的一福:
「陛下,您好好休息。」
皇帝呵呵一笑,在司徒琴和眾皇女皇子的恭送中起駕離開了御花園。
不少皇子公主看著司徒琴,甚至露出羨慕。老皇帝一生有許多子嗣,這些皇子公主的地位,可能真比不上司徒琴,至少不值得他打一個招呼。
許多人心思轉動,就又朝司徒琴湊了過來,面色溫和熱情,仿佛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一起觀看著假山之中,江湖武人的比試。
只不過看著看著,那掌中江山的霧氣越來越濃,漸漸看不真切。
皇帝慢慢在深宮中轉了許久,他不顧大太監的勸阻,堅持自己走路,慢慢臉上的紅潤不再,甚至有些喘氣。
但他一步一步的丈量著住了數十年的禁宮,一眼一眼的掃過自己喜歡的那些奇花異草,然後走到了一個更為幽靜的小花園裡面。
皇帝屏退大多數的宮人,只留了兩個外表一模一樣的白眉老太監,貼身扶持,看兩太監模樣,竟然還是雙胞胎。
兩名太監攙扶著皇帝走到小花園之中,在園中涼亭的桌旁坐下,而那裡已經坐了兩人。
兩人看到皇帝過來,皆是起身,面色凜然的行禮:
「參見陛下。」
兩人皆是衣衫華貴、氣度出眾,即使面對皇者,氣魄也沒弱他太多。
一留三綹長須,面容清癯又顯豪放,一面如冠玉,雖是中年亦是難得的美男子。
這深宮花園中靜候的兩人,赫然是清河崔氏家主、大宗師崔承以及陳郡謝氏家主,謝奕。
皇帝擺了擺手:
「二位免禮。」
他看著亭外雅致絕俗的花園,面容輕鬆,又有些遺憾:
「只可惜冬月間了,這裡竟然還沒下雪。這小花園的雪景是一絕,朕向來是最愛的。」
崔承面色一動,慢慢道:
「冬月不下雪,等臘月便是,陛下何必心急?」
老皇帝轉回頭來,看著兩位某種程度上不遜色於他的家主,呵呵笑道:
「朕老啦,哪想著明天明年,只能管好今天,實在是等不及了。」
兩位家主一聽,臉色更顯得嚴肅。
謝奕前來京城,實際上秘而不宣,一直沒有露過面,外人皆道只是謝淵兄妹和隨行宗師前來。
但他畢竟住在別院之中,就算走漏了消息也算可能想明白。
然而兩名家主想不明白的是,謝奕接到了皇宮直接送到他面前的邀請函也就罷了,崔承遠在千里之外靜候,為何也能收到信?
乃至王氏家主所處更遠,三人不惜動用法器直接溝通,才發現竟然都是近乎同時收到了邀請函——
皇帝邀請他們來皇宮議事。
崔承實在是想不明白,身為大宗師,如何走漏得行蹤?
但皇帝的下馬威既然已經走到這個份上,不管想不想的明白,繼續遮掩也已經沒了必要,只看要不要接招。
三名家主商議片刻,便決定赴這鴻門宴。
畢竟他們已經有了定計,哪怕在這皇宮之中,兩邊的實力也是持平。
而談判桌選在這裡,相比主場優勢,皇帝恐怕更害怕大宗師級別的戰鬥會直接毀了皇宮乃至京城,反而投鼠忌器。
於是謝奕和崔承來了,王家家主已在路上。
這名皇帝似乎已經到了下人生中最後一手棋的時候,不管他將子如何落,三名家主必須親自來看,親自接招。
皇室和世家的這局棋,今天便要收官。
皇帝看著如臨大敵的兩人,他反倒顯得無比輕鬆。
他自然是輕鬆,所有的布置已經做完,剩下的就等開花結果而已。
皇帝露出笑容,看看崔承,又看看謝奕,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得位不正,受了祖宗們的怪罪。明明皇室才是最強大、底蘊最足的,偏生到朕這就出不來大宗師了。
「若是朕手下有哪怕一名大宗師……」
他長嘆一聲,無比惋惜。
或許所有的氣運都拿來兌換了薛明河,但世家的反應實在是太快,讓他錯失了此生唯一的機會。
皇帝搖搖頭:
「你們倆說說,若我當初一直把明河藏著,是不是更好?」
崔承搖頭,斬釘截鐵道:
「在老夫眼下,薛氏的天才絕無隱藏的可能。」
謝奕也點點頭:
「真正的天驕就是青天上的驕陽,藏也是藏不住的。他才在征西軍中初露崢嶸,便有人注意到了。」
皇帝嘆了口氣:
「也是……人老了,就愛幻想些不可能的往事。其實我沒下錯任何一步棋,就是差了一著,這便是命吧。」
兩名家主見皇帝心平氣和的跟他們復盤,將一切都擺在檯面上說,心下更是沉凝。
這好像,不是什麼好的訊號。
兩人都有些慎重,暗道王允之應該快到了。
「今天叫你們來,是重新讓你們見一位老朋友。」
皇帝看著他們的神色,突然說道。
兩人眉頭一皺,突然見到旁邊的小屋門口,木門無風自動,慢慢打開。
只是一門之隔,那房間仿佛沉浸在黑夜裡,什麼也看不清。
然而兩名家主將目光望去,瞬間渾身一頓,面露難以置信之色。
嗒、嗒、嗒……
一步一步,房間的無盡黑暗裡面,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幾聲之後,從房門裡面走出了一道全身都籠罩在兜帽之下、看不真切面容的身影。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