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崖州之難
一群人走在崖州街道上,圍觀的人一路跟隨,越聚越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尹峰鶴立雞群般走在衙役們中間,頻頻向周圍人點頭微笑。
州府的大門外有不少人早已聚著,爭相擁擠,男女老幼皆有。
尹峰苦笑著走進大門,感覺自己是在遊街。
知州大人沒有在正廳接見他,而是讓人帶他到正廳之南的花園內戒石銘亭,路過的甬道石碑上刻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字,謂之《戒石銘》,尹峰多看了幾眼。
甬道盡頭石亭下,一個身穿從五品官服,50歲不到的瘦小男子---知州鄭邦直老爺端坐亭中石几旁,捧茶看書,書是《論語》。
「海外歸來小民尹峰,參見知州大人。」尹峰躬身施禮,禮節學之州判曾棋,但沒有下跪,讓知州身後的曾棋皺了眉頭。
想獲取本書最新更新,請訪問𝖘𝖙𝖔9.𝖈𝖔𝖒
知州鄭邦直一愣,笑笑到:「還真是海外歸來的,不知我中土禮節啊。也罷,且隨你。」他放下書本,隨意問了一下尹峰的情形。尹峰奉上了他挑選的所謂海外奇物:放大鏡,過時世界地圖,裝幀精美的聖經等,那把轉輪發火手槍尹峰沒捨得拿出來獻寶。
明朝「州」分直隸州和屬州兩種,直隸州即是直屬布政司的地位等同府,崖州是所謂「散州」,屬於府管轄的地位比縣略高一點。在這個海角天涯並且是天高皇帝遠的州範圍內,知州大人有著最高權力。
但鄭知州確實是個好脾氣的官。
當時對於所謂海外歸僑,官府一律視作天朝棄民向化歸朝。象尹峰這樣來歷不明人物,完全可以被當做海盜倭寇上報廣州,沒收其一切隨身財物。尹峰現在的身份是很微妙的,一切掌握在面前的這位其貌不揚的知州大人手中。
但是,現在知州大人的心思全然不在尹峰身上。
鄭邦直由瓊州府回來,接受了一個無比燙手的山芋;廣東稅監李鳳委派奉旨珠池內官李敬,督辦開採廣東各處珠池,不日將派員來崖州辦理相關事宜。
同時,海南衛通報巨賊李茂、陳良德餘黨(註:活動在嘉靖後期和萬曆初年的海南島本土海盜,最多時約千把人,但因多次打敗官軍影響很大)似有再起之勢,近日有海寇船隻進犯樂會縣。
相比之下,稅監特使即將來崖州一事,顯得更加緊迫。
這事是州判曾棋在接見儀式後告訴尹峰的,知州大人只收下了放大鏡和世界地圖,那本聖經還給了他。鄭知州答應為他辦戶籍和解決生計問題,但對尹峰提出想回杭州祖籍一事,表示可以為其爭取,但這類事要上報朝廷,其中關節太多,希望不大。其實,此時的朝廷上下,朝野各方都在為礦監稅使的事爭執不休,尹峰落籍本州只需上報廣州報批,想去杭州,則就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有結果了。州判曾棋讓他耐心等結果,並說知州大人眼下沒心思處理其他事物,因為崖州的劫難要來了。
接下來幾天,尹峰收到了10兩銀子的安家費,原河泊所的小院子正式成了他的住所,州判曾棋派了個年輕人來幫他置辦居所事宜,還十分熱心介紹他去崖州唯一的珠寶商處,把前世帶來的一些銀器出了手。
尹峰以記者的敏銳感覺到這個胖胖的李姓珠寶商對曾家青年很親熱,不是一般地位低下商人對官僚的獻媚般親熱,而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關愛。無論如何,這種情況應該不會對自己不利。
尹峰手頭有的是他西藏旅遊的收穫,一批銀飾掛件和一尊鍍金銀質立體祥麟**,也就是雙鹿在左右側伴的八輻金輪的縮小版;李大胖子對這鍍金物件很感興趣,尹峰不好意思地告訴他:這不過是實物仿製品,原樣的**是置於寺院和廟宇屋頂前面的飾物,它發出的光芒象徵著佛法,來自西藏,材質是真材實料。
「西藏?這是何地?」曾家青年也對此物很感興趣,不由出聲詢問。
尹峰暗地咬咬牙,差點又穿幫了:「西藏就是朵甘烏思藏都指揮使司所轄地域,這個八輻鍍金**來自其僧王所居首府拉薩;您看這雙鹿平和、順從地默跪在金輪兩側,公鹿在右,母鹿在左,番僧言說這鹿的溫厚和優雅體現了真正佛家僧人的素養。」
曾家年輕人和李胖子商人成功被轉移了主意力,仔細觀賞起金輪來。不過,因為李大商人從來沒有接觸過西番的寶物,不知該如何出價。他很誠實地告訴尹峰:他可以為其保存此物,直到有識貨的主顧出現,能付出相應的代價,一旦能成交就一定立刻告知尹峰。
尹峰沒理由不相信他。
其他小銀器和掛件一共賣了24兩銀子,算是很優惠的價格了。尹峰心中明白,多半是曾家青年的面子起了作用。
在正德和嘉靖之世,人們一度以田為大累贅,有拱手送人而人不肯要的。尹峰打聽了一下,南方土地每畝一般還可以賣十兩八兩銀子,海南島此時還是地廣人稀,但最好的可耕地都在沿海一帶。按尹峰現在的身價,在崖州大約能買山間田地3畝左右,當個農民種地還是可以養活自己的。
3天後,大約是尹峰來到這個古代世界的第12天,廣東奉旨珠池內官李敬派出的督辦開採廣東各處珠池事物內官來到了崖州,聽說是原尚寶監從七品奉御王安,是廣東稅監李鳳的親信。
尹峰在採珠的這一天,被州判曾棋叫了去隨行,說是有機會結識一下內官太監,可能對他想回原籍的事有所幫助。
雖然來得是從七品奉御內官,我們的從七品州判曾棋成了接待工作的主管,幾天幾夜沒好好睡一覺了。尹峰見到他時,他正在州府門口,黑著一雙眼圈親自調度安排車馬。內官王安出場時果然排場不同凡響;他帶來的長隨伴當居然有七八十人,亂紛紛湧出館驛—這些不是宦官,而是王安在廣州當地招募的地痞流氓;加上海南衛派出的護兵和跟隨的小宦官,足足有150人之多。其實王安本人不過18歲,身材瘦長,面目還算清秀---沒法不清秀,因為無須。據說他從小就淨身入宮了,長期伴隨著皇上做事,居移體、養移氣,神態自然而然帶著上位者的傲慢。因為年齡小,小宦官王安這次出差算是來混資歷來的,當然他本人也是很想帶著豐厚的收穫回廣州的。
所以,他的這些長隨伴當立刻分布崖州城四門,無論出城還是進城一律徵收「城門稅」。
同一時刻,那些小宦官帶著穿胥吏制服的長隨以及護兵,開始對崖州城進行掃蕩工作。
一時間滿城雞飛狗跳,攤販四處逃避,不時被毆打一番,被逼繳出所謂的商稅,其遭受的待遇比後世城管所為還糟糕;所有店鋪紛紛關門大吉,關門遲一點,就有宦官帶人沖入店內,隨意定下一個稅額,逼著店主繳納。
從七品奉御內官王安坐著轎子,不停揮動手中的扇子,用一塊絲綢手絹不住擦汗,滿臉不高興地說:「這海南地頭總是這麼熱嗎?」
邊上的州判曾棋拱手回答:「時下正是本地最熱的時節,不過崖州四季不分,確實很熱。」
「大蛋的珠池可否安排妥當?還有多久才到?」
「採珠事宜,俱已安排妥當,請天使放心。出城不過10里,即可到珠池了。」
州判曾棋也在擦汗,一邊恭敬回答問題,一邊偷看著街上亂鬨鬨的場景。
尹峰在隨從隊伍最後,穿著拜見知州時穿的儒服長衣,也在不住擦汗,一邊在心裡不停腹誹這個王安,偏要在這麼熱的天氣來采什麼海珠。和他一起的是哪個曾姓年輕人,叫曾岳,字山嶽,是州判曾棋的本家侄兒。
路過李胖子的珠寶店時,尹峰看見店鋪大門倒在街上,已經有10多個王安的手下在門口吵吵嚷嚷,人群中李胖子正在不停彎腰作揖,一個大個子胥吏打扮的傢伙抬手一巴掌打在他胖臉上。尹峰一皺眉,剛一抬腳,曾岳一把拉住了他,搖頭說:「別惹事,你惹不起的。」
尹峰迴頭看著他,這個瘦長的年輕人臉上毫無表情,只是淡淡地說:「沒有用的,就是知州大人在此,也是不會管的。」
是啊,管了有什麼用?歷史上礦監稅使橫行的時期,除了造成有數的幾次民變,幾乎無人能稍微約束一下。尹峰無奈,跟著隊伍繼續前行,一路上原先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的街道,已經變得十分冷清:掃蕩完這片地方的稅使伴當們已經移師他處去禍害了。
明朝時期,最好的海珠產地是廣東合浦,當時官辦珠場全部設在雷、廉二府,皇家需要珍珠時,由監守珠池太監負責實際採珠工作;不採珠時,負責巡守珠池。所謂的「珠池」,其實就是被島嶼環繞的近海水域,一般也是沿海疍民們活動的地方,負責採珠的也是這些疍民。
曾岳一路上不住和情緒低落的尹峰說話,他對尹峰很有好感。從他這裡,尹峰知道了海南盛產小珍珠,其品位價值遠不如合浦海珠。此次王安來崖州採珠,實際是這些年涸澤而漁的惡果:因為合浦一帶的海珠產量大減,為什麼?因為朝廷近幾年採珠次數太過頻繁了。珠池正常的生產周期是十年一采,而近幾年萬曆皇帝的稅使礦監遍布全國,廣東合浦珠池也被過多的太監光顧了,連續采了兩年後,珍珠貝沒有充裕的休養生息時間,所以產量大跌。於是,太監們想到了海南的小珍珠,雖然小,但畢竟也是珍珠嗎。
遠遠看到一片礁石邊,疍民們正在放鞭炮,殺豬宰羊祭祀海神。大蛋港和附近的疍民及漁民來了上千人,十幾隻漁船正在海邊停泊等待。
崖州府衙役們在一邊礁石上布置了座位,年輕的宦官王安高坐上座,曾棋在下首陪伴。
王安的護兵和小宦官們圍住這片礁石區,尹峰等人只能在海邊盤桓。他眼睛一亮,看到正在沙灘上跪拜的麥伯和他的女兒。
只見麥婉兒的裝束很奇怪,她瘦小的身子差不多象個後世初中女生,手臂皮膚倒是健康的麥色。今天她穿著短衣長褲,細腰上纏著一圈圈繩子,頭髮全束了起來,難道她要下海?
其他還有許多年經的疍民作這種短打扮,隨身帶著長繩,幾十人中間只有婉兒一個是女子。
「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海女了吧?」尹峰心想。等疍民們祭祀結束,一個小宦官站在礁石上大聲宣布採珠開始,即將下海的疍民們走向自己的船隻,開始把一種帶著長長金屬管子的皮質器具戴到脖頸處,那金屬管看柔軟度應該是錫做的,這樣一來就和尹峰那個時代的淺水潛游用具很象了。尹峰記者的好奇心大起,跑到麥伯家船上研究起這個時代的潛水用具來。
不過他抬腳還未上船,麥伯手一指,大喝一聲「不要動!!」
喊聲很響,尹峰渾身一震,倒退了幾步,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麥伯匆匆下船,把他拉到一邊,和顏悅色地說:「公子莫要怪我,你沒拜祭馬祖海神和龍王,不可以上船的。」
尹峰尷尬之極,若若無言,臉色很難堪。麥伯耐心解釋,這採珠之前,要虔誠地祈禱、祭祀,這樣才能夠求得個風平浪靜的好天氣。稍不虔潔,則大風翻攪海水,或有大魚在蚌蛤左右,採珠就不可得了。尹峰連聲道歉,落荒而逃,轉身之際聽到麥婉兒清脆的笑聲,更是感覺難堪。
沒想到,疍民對採珠如此鄭重其事。
但是,似乎尹峰確實帶來了壞運氣,這片珠池的採珠工作一開始就不順利。一陣風吹過使採珠工作延時。
還好,在太監王安不耐煩前,終於風停了,麥伯家的船當先下海。到了離岸大約300多米的地方,麥婉兒帶著原始呼吸器,腰上長繩系在船上,一個魚躍跳下了海;同時,漁船兩邊放下了裝載石頭的網兜,用來穩定船身。
這時已是中午了,毒烈的日頭照著海灘,讓人全身冒汗。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