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疍民生活
尹峰是個文科大學生,歷史愛好者,一會功夫已醒悟過來:現在是中國的明朝萬曆27年,公元1599年。
自己很榮幸成為了非常惡俗的穿越一族!
萬曆二十七年,張居正的改革已人亡政息,除一條鞭法外全盤被親政後的萬曆帝推翻;這也是明朝未年的開始,一個悲劇時代的醞釀時期,大明朝還有44年的壽命。為爭立皇太子而鬧出的無聊的曠日持久的「國本之爭」已經折騰了14年還沒結果;大臣章奏留中不發已經10年;萬曆帝成年累月深居九重,由十八年二月起罷日講,「自後講筵遂永絕」,缺官嚴重而不補,天子消極怠工也已經10多年。「萬曆三大征」已經發生,萬曆初年改革的積蓄,用得近乎精光,兵連禍結,國庫空虛,百姓遭難。
自己的命運還真是悲慘啊!!這個時代自己這樣一個無根無底,無權無勢的海外遺民能有什麼作為呢?不過,還得感謝老天沒把自己直接帶到戰亂頻仍的時代……
本來他的性格就是隨遇而安的,又經常在各地跑動見多識廣,從來認為萬事皆有可能,所以自憐自愛一番後,性格比較隨和的尹峰也就無奈接受了現實。
現在得考慮一下怎麼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問題了。
他嚼著番薯魚乾,看著年輕的漁民們嚼檳榔、喝酒,雖然穿著破爛的短衣卻都嬉笑不停。這些年輕人都身材矮小,有著常年水上生活者的典型體型:臂粗、臀大、腰板寬、腰杆硬,且兩足內曲。他們打漁方式很有意思:麻質的網在海上張開,兩個小伙子光身跳入海中,潛入水中趕魚群入網,其游泳技術高超實用之極,稱得上是在海中如履平地;常常一網上來,潛海的漁民也同時抱著大魚隨網撈上。尹峰好奇之餘也上去幫忙拉網,多半是越幫越忙。
尹峰記起了從前看過的一些記載,問漁老大麥伯:「大伯,你們是疍民吧?」
麥伯談談地說:「我等是崖州大蛋港的疍戶。」
「難怪你們水性如此之好啊!!」尹峰由衷地讚嘆「我在……別處還未見過這麼好的泳技呢!」。他差一點說出「奧運會」這個詞,總算及時改口。
麥伯看了他一眼,滿臉疑惑地問:「兄弟是何方人士?」這話在他心中憋很久了。看到尹峰似乎對大明朝的賤民階層「疍民」毫無什麼感覺,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
尹峰嘆口氣,看著麥伯淳樸黝黑的臉,把醞釀許久的偽造身世小心地說出。
他自述自己是三保太監下西洋時跟隨出海的商人後代,祖籍浙江杭州(沒錯,尹峰就是杭州人),前輩因坐船下西洋時出了海難,流落在西洋比剌等地,靠在印度洋阿拉伯海各地經商度日;到他這一輩已是流落海外第5代了,因為父親臨死前懷念大明朝的家鄉,命他一定要回到故國家鄉,所以他變賣家產,搭乘紅毛夷的船回「唐山」。不巧在去澳門的中途遇上颶風大浪,船沉人亡,只他一人得以生還,被衝上了那個無名小島,最後被麥伯等人所救。
流寓「比剌」是無奈的說辭,這是他能想到的鄭和所經最遠的非洲地名:在他那個時代的正史《明史》列傳二一四《外國七?比剌孫剌傳》中有這樣一段:「又有國曰比剌,曰孫剌。鄭和亦嘗齎敕往賜。以去中華絕遠,二國貢使竟不至。」史家對「孫剌」難以考究,但學者們一般認為, 「比剌」就是今天的莫三比克。如此說就不怕未來的官府可能的查考;難道萬曆年間的大明朝廷還能派人去非洲查他的戶籍嗎?
鄭和下西洋的水手中就有不少熟悉水性和操船的疍民,麥伯倒是一點沒懷疑地接受了這套說辭;「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我父親過世後,家中已剩我一人了……」尹峰心口一陣痛:「家人,……」
他不由紅了眼圈,低下了頭。麥伯更無疑心了,他嘆口氣拍拍尹峰肩頭:「真是命苦啊……回到崖州,我幫你找官府說說,你這是嚮慕王化,由海外歸來,官府該有個章程的。」
尹峰抬頭:「大伯,你能在官府面上說得上話?」
「呵,呵呵,」麥伯咳嗽一下,有點得意地笑笑道:「我是大蛋港的疍長,就是疍頭了。河泊所的上下與我相熟,州衙門的老爺也是認得幾個的。」
尹峰迴憶從前看到的歷史資料,確實如此:明初定製,疍民戶籍隸河泊所,有長有民。疍民中的大戶稱疍長,又稱疍家裡長,也叫疍頭。河泊所原是稅收機構,專門掌管徵收漁業稅,疍民以捕魚為業,要按期向官府交納魚米,因此,河泊所就同時成了疍民管理機構。一般疍民聚居的地方都設河泊所。「疍民」這個由先秦時代越人演變而來的水上居民群體,由此也變成了明朝戶籍制下最低賤的階層之一。
當下麥伯向他保證會為他拉人作保,到得官府面前也不會被當成海盜倭寇。尹峰在感謝同時從登山包里掏出穿越前旅途上買的一些銀質小飾品相贈,麥伯堅決的推辭了。疍民在歷史記載上大都貧困潦倒,家無長物唯有一船,但眼前這些社會身份低賤的古人卻是這般單純善良,經歷過人心不古現代社會的尹峰大為感動,又紅了眼圈。他本來不是什麼多愁善感的人,但現在感懷身世,真的是被感動了。
明朝中後期的海南島屬廣東布政使司瓊州府,下轄三州十縣,崖州是最南邊的一個行政區,就是尹峰的時空中海南三亞市,州治就在三亞市西40多公里處,明初原為寧遠縣城,後正統四年(1439年)六月歸併崖州。在萬曆元年農曆九月間,全州有戶口2500,口不過18000多,總人口最多不過四萬餘。州治城牆雖然磚砌,但明顯年久失修了。
兩天後,尹峰被麥伯帶回崖州後,一上岸就被河泊所的差役們發現了,並被懷疑成海盜---確實他的裝束太過奇異了。麥伯趕緊解說一番,尹峰也自述自己是由萬里外的西洋歸還大明朝,祖輩5代人嚮慕中華云云,並且說要向官府奉上西洋帶來的奇異物品。
差役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一個年長的差役向眾人道:「前些年有海外華民遇大風漂到瓊州府的,我是聽州府里學正講的,不知後來是怎麼辦的了……似乎是被送到廣州去了的。」大家商量了一陣,唯一的結論是:這不是他們能處理的事。
本地民風還算淳樸,幾個差役也不是很貪心,否則他們如果一定要奪人財物尹峰確實也沒什麼辦法;總算看在有麥伯作保的面子上,河泊所派出四個差役,連同麥伯,帶上尹峰去州府里找大老爺處理。走在狹窄的街道上,尹峰個子比周圍的人都要高,很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州城裡還算人流往來頻繁,所有沿街房屋門前幾乎都有攤販在吆喝,人群中還能看到少數帶著耳環的黎族人……,今天是趕集的日子。
河泊所在大蛋港只是個派出機構,歷史上崖州的河泊所在嘉靖年間被裁革了;現在的稅吏差役們名義上的總部在瓊州府城,這幾位差役已經連續在大蛋港呆了10天了,消息不太靈通—州衙里的師爺告訴大家:因為朝廷派下了稅監考核錢糧,知州鄭邦直老爺去瓊州府述職了,已走了5天,5天後才能回來。
於是,河泊所差役委託疍頭麥伯看管尹峰,等知州大老爺回來後再說。尹峰打聽了一下,這個和宋朝名臣同名的知州鄭邦直大老爺是雲南永昌人,萬曆年間鄉試中式的。這種天涯海角的地方官一般史書上是不會有什麼記載的,在之前尹峰完全不知道有這個知州老爺存在。事實上在原時空的歷史中,這個知州老爺的名字也就在明朝的科舉中式人員檔案和崖州地方志中出現過。不過在麥伯等人嘴中,知州大人是曾經免了不少苛捐雜稅,還捐俸祿買田以供養學校,是個好官。
尹峰有5天時間來做完一些事,為以後自己的生活打下點基礎。他向差役們借了筆墨字硯,聲稱要寫一下自己的經歷好呈報給知州老爺。當下他借住到麥伯海邊家宅的後屋中,打開手提電腦,開始了沒日沒夜地奮筆疾書。號稱16小時巡航的手提電腦一天之內完全耗盡了電,還有不少資料來不及抄錄了。尹峰無可奈何,在晚間把手提埋在麥家牆角下—他不想被當做帶著法器的怪物或神棍。然後,他開始絞盡腦汁回憶自己時空中的各種事物----關於武器的,造船史,科技史……人的記憶會慢慢退化遺忘,他必須在現在趕緊記錄下來。
他的毛筆字完全是小學生水平,恐怕連明朝一個私塾小學生都不如;加上用簡體寫又是非常潦草,寫成的文字除了他自己能認得,其他人基本是會看做天書的。不過他並未避開麥伯家人,這個時代的賤民疍戶是被排斥在「四民」之外,不許認字讀書的,也就不可能參加科舉;麥伯家人對這個會寫字的文人表現出了非常尊敬的神情。開始,尹峰只在差役們每日依例來檢查時把超時代的東西迴避一下,在那天晚上扔了手提後也沒顧慮了,反正差役們認字也不多,這鬼畫符也認不出什麼。
那一夜,尹峰整晚未眠,在海邊沙灘上坐到天亮。看著沒有工業污染無比清澈的星空,海邊的濤聲悠長,尹峰心中無邊的寂寞孤獨感一陣陣翻湧。
後世人們對疍民的最大印象是「泛家浮宅,居棲無定。」是「浮家江海」,「以舟為居」的水上 「遊牧」民,一般都是在水上生活,不許上岸的。不過,來到崖州後,尹峰知道了歷史現實和一般人的印象有點不一樣;明朝中後期有極少量的富裕疍民已經過上陸地定居生活了,比如作為疍頭的麥伯就比大蛋港其他疍民富裕得多,有兩條可以「討大海」(疍民們把出海打漁叫「討大海」,只在內港打漁是「討小海」)的漁船,能在海岸邊蓋宅院。只是他從事的主業還是打漁養珠之類的水上產業。
在本地疍民中,只有麥伯家等少數人有實力搞來能「討大海」的漁船, 所以麥家家境是本港疍民中最好的。
麥伯家的飲食是很簡單的,通常就是番薯米飯,最多的葷食是各種海產品;無污染天然的海產品,雖然沒有什麼好的佐料和烹飪,但也讓尹峰嘗了個新鮮,前世的時空是不可能吃到這樣的天然海產品的。
麥伯家中有一雙子女,加老婆兒媳共5口人,這在一般是多子女的疍民家中算是人丁不旺了。兒子麥大21歲,女兒麥婉兒15歲,一般都躲著尹峰,似乎都有點怕他,私下議論他是個怪人。特別是有一回,尹峰試圖去幫麥大媽搬桌子,更驚得全家人手足無措。麥伯連聲說:「好歹你是個讀書認字的人,怎麼可以做這種活……」這使尹峰很是尷尬,覺得自己在人家家中白吃白喝,很是過意不去。可是,他企圖把那些銀飾品拿出來相贈時,遭到了麥伯全家的一致反對。
幾天後,來麥伯家的人開始絡繹不絕,基本都是來圍觀尹峰的。很多都是穿著粗布衣衫的疍民,也有附近的漢民,不乏大姑娘小媳婦。尹峰如同動物園的稀罕動物,被人細細地評頭論足;3天裡少說有上千人來圍觀過了---而本港的疍民總共不過千餘人。還好尹峰擺足了文士派頭不斷地寫東西,圍觀的人都是小聲說話的。疍民們基本是一艇一家,船就是全家的住宅和生產工具,所以這些天麥伯家的小碼頭停滿了漁船。有趣的是,有些船頭放置了盆草,有些船則是置盆花於梢,在船梢頭搖搖晃晃。尹峰好奇地問正在船上補網的麥伯這是什麼意思?麥伯一笑:「男未婚,放盆草;女未受聘,放盆花,也就是個意思罷了。」
這是古老的疍民婚嫁習俗。
麥伯家的船上一盆花也被放在那裡,麥婉兒總在給它澆水。
疍民們一般很早就伴著海水波濤入睡了,太陽一下山漁村就完全安靜下來。而一大早漁民們就起來幹活了-----按尹峰估計最多是早晨5點左右,這對習慣晚睡晚起的尹峰簡直是折磨摧殘。
尹峰其實還沒有什麼具體的計劃。他從來認為以個人力量來扭轉乾坤是不可能的,歷史上多得是順勢而成的能人。一個文科大學生,曾經的電視台後期製作人員,自由攝影人能在這個時代做什麼?答案不問可知。
在亂世開始揭幕的明朝萬曆中期搞轟轟烈烈的革命是笑話,要從事這個時代最容易致富的海外貿易,一是沒有資本;二是沒有實力---這年頭沿海的富商大賈很多是亦商亦盜,或者是有皇親國戚巨賈為後台;自己作為一個無權無勢,也無經濟實力的難民,突然暴富的可能幾乎不存在。而且憑自己的國學水平,在先前的時空嚇唬一下一般網民可以,想在明朝考科舉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了。而且,過不了二十幾年就會天下大亂,到時玉石俱焚生靈塗炭,難道自己窮困到老還要遭兵災?
雖然尹峰身體很好,曾是大學生運動會柔道亞軍,有過兩年拍軍旅電視劇得到的軍事經驗,但對冷兵器是一無所知的,所以如果去當個小兵打仗那等於是送死。
怎麼辦?應該怎麼辦?
在尹峰已暫時想不出東西可記錄的時候,河泊所差役黃大橋跑來告知:知州大人回來了!這是尹峰穿越到這個時代的第6天。
這時尹峰已移居到大蛋港河泊所的後院了,東北2里地就是州城。由於前段時期知州、同知一齊去了瓊州府,州判曾棋主持州政。曾大人聽說尹峰的事後招人來訪問了他,這個福建監生出身的文官對海外事物很感興趣,因為他出身於海外走私貿易發達的福建。但是作為一任州判,總是來疍民的家是不合適的,所以尹峰有幸住到了河泊所後院,生活條件好多了。州判曾棋連續幾天都會來和尹峰談上一個時辰。尹峰也跟著他學習了一些「天朝禮節」,比如迎來送往什麼的,差點沒把他煩死-----光送客人出門上路就得作揖鞠躬無數次:
客人起身要走,主客一起到門外,相互鞠躬行禮。然後主人請客人上馬或上轎,客人則請主人回屋關門,主人回身轉到門口,主、客行第二次鞠躬禮。主人又站上門檻,與客人行第三次的禮,便進人門內使客人看不到,這是給客人上馬或上轎的時間。主人再重新出來不斷作揖說「請,請」,客人在馬上或轎中邊行邊回頭作揖,也說「請,請」。
從理論上講,待客人走出一段路後,主人應該派出僕人以他的名義第五次向客人告別,客人也讓自己的僕人向主人的代表答禮。總算尹峰還沒有僕人,第一次實踐拜別禮時免了這個環節。
尹峰看著州判曾棋的轎子走遠,不禁感慨利瑪竇說:」中國人在禮節上不惜浪費大量時間。」 這句話確實有道理。
在談話中,尹峰大談自己的海外經歷:從自己「曾居住過的地方」生活著黑人,講到澳門的弗朗機人其實是歐羅巴洲的葡萄牙人---當時很多明朝人認為佛郎機在馬六甲。他把那隻葡萄牙沉船上的遺物—木箱打開給曾大人查看,曾大人對地圖和放大鏡感興趣;對尹峰本人也感興趣。尹峰在他面前從來沒自稱過「小人」什麼的,言談間似乎對海外情況確實十分了解。他問得最多的是西洋人最喜歡什麼貨物之類問題,尹峰在回答時差點忘了他是個官僚。
萬曆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西曆公元1599年10月13日;義大利的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正在南京與李贄等中國學者交流思想,萬曆皇帝的礦監稅使正在橫行各地,東北白山黑水間的努爾哈赤剛剛命額爾德尼等人創造出老滿文;12天後日本的德川家康將進入大阪城,差一點遇上暗殺者;在南亞,印度的阿克巴正在征服印度半島南部德干地區的艾哈邁德納加爾和坎德施;在歐洲,戰術天才聯省共和國(尼德蘭)的莫里茨親王不斷地打敗西班牙總督、菲利普國王的駙馬、奧地利的阿爾貝特公爵,正在占領濱海地區……
所以,這一天,海外歸來的小民尹峰拜見崖州知州大人的事是完全無足輕重的。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