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8章 序言

  老先生沉默著,思索著這番話,隱隱覺得如果燃起了滔天大火,不去責備縱火者而去責備火焰本身,總歸是不對的。

  只是他年紀已大,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翻看那些市井之間甚囂塵上的小冊子了。

  面對著鍾愛而又夾雜著一種特殊情緒的弟子,老人難得地用一種玩笑的口吻說道:「你呀,選了一條最累的路。其實你可以過得很好,很傳奇,很驚艷,名利雙收。環球航行後,開開工廠、做做慈善、偶爾寫寫文章、閒暇時春慕少女夏引貴婦,秋時灑幾滴感傷的淚,冬日圍爐教授弟子,百年之後依舊叫人羨慕。」

  陳健吃吃地笑,半晌才道:「我呀,樂在其中。人的勞動是為了實現自我價值,只不過如今將勞動異化成為生存和金錢的強迫,為自己喜歡的事而勞作,是快樂的。都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大抵就是這樣吧。我就盼著啊,有一天每個人的勞動,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業而非是為了生存的金錢。」

  「哈哈哈……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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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笑的咳嗽起來,不斷地擺手示意不必陳健幫忙捶背,笑與咳嗽一同將眼淚從眼角擠出來,好半天才拿出手絹擦了擦眼角。

  「我是看不到那天了。你的那些師弟師妹們整天談著什麼社會啊、公平啊、自由啊,這如今都是都城上層年輕人圈子裡很流行的東西,時不時冒出幾個什麼萬物微粒之類的詞,似乎不說這些就顯得不足以坐在圈子之中。我現在可是最怕聽到萬物微粒這樣的詞彙了,畢竟人老了,想想物質不滅,到頭來我被蟲子吃掉返還給這個世界,什麼都剩不下,還是有些害怕的。我年輕的時候,最不信靈魂,如今卻巴不得真的存在,可是卻偏偏有了你這麼一個弟子,把我們這些老人最後一點夢想都給打碎了。」

  陳健也跟著笑道:「那我送您一套壽材吧,一套如今還沒有的、金屬的、很難被鏽蝕的、輕盈的壽材,裡面再嵌上玻璃框架,到時候蟲子想吃都鑽不進去。」

  「免了,從世界而來,到世界而去,化為肥料還給供養我這幾十年的草木糧食也挺好。要我說,到時候你和師兄弟們就在我墳上種棵桃樹,等著結桃的時候,你們把桃吃了。按你所說,物質不滅嘛。樹吃了我,長出了桃。你們吃了桃,便長成你們自己的肉。化為眼,去認識這世界;化為腦,去解釋這世界;化為手,去改變這世界。你把我裝在個密不透風的盒子裡,我可不喜歡,和世界隔開不參與其中,和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有什麼區別?就像你們大荒城種的那些糧食一樣,多的要發霉,可是參與不到世界之中,連錢都不是。想開點,參與不滅永恆的運動和循環,自己才能永恆。」

  老人說完,提起筆,喝了一口涼茶壓制瘙癢的想要咳嗽的喉嚨,穩住手腕懸著腕在一張紙上揮毫而就,將自己剛剛說的那番話寫在了那本《化合與分解新教材》的扉頁之上。


  人之將死,提筆做序。

  一生所悟,必是極善。

  陳健接過墨跡未乾的紙張,心中傷感,心頭隱隱就想要和老人談談這個世界,但最終狠咬了自己的舌尖,將千言萬語化為老人最不在意的行禮再三。

  明知道老人想要什麼,明明自己可以給予,但卻只能裝作不懂的痛苦,化為一句垂首低語。

  「先生,那我這就去了。」

  「去吧。不算我死這樣的你不得不來的事,要多久才能再來?」

  先生若死,做弟子的必然是要來弔唁的,可老人卻想要在這種必須來之前再看到陳健,因為那意味著那場論戰可以結束了,也意味著他能在死前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

  「三年。三年之後,不論這件事的結果如何,我是一定要再來都城的。」

  「那就好。人來總是比鴻雁要慢的,我只要看看都城的風向,就知道三年後那場論戰的結果了。如果這件事一直低調、轉移話題用別的事來分走關注,那想來你是要輸;如果一夜之間忽然風向大變,又把這個問題炒的熱了如同滾沸的油裡面濺入了冷水,那想來你是要贏。」

  陳健坦然道:「先生明見。他沒我們有錢,不如我們有組織,不如我們有影響力,也不如我之前十年積累的名聲。您呀,什麼時候聽到本來已經被其餘事壓抑轉移的這個話題重新熱鬧起來,那就證明您的弟子要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回來啦。」

  「這倒是有些無恥。哈哈哈哈。」

  「我這是教將來的統治階層怎麼控制輿論呢。民智一開,啟蒙已畢,他們要是還不會如何適應新時代的統治,保准嚇得想要回到舊時代封鎖民智。」

  「你所謂的啟蒙,是什麼樣?」

  陳健想了想,指著老先生剛剛寫完的序言道:「每個人,偶爾能如你寫的這樣這麼想。」

  老人怔怔地看著自己剛剛寫完的、仿佛此時已經不認識的字,想像著那會是一個怎麼樣的世界,不由有些痴了。

  …………

  拜別了先生,帶著先生題寫的序言,領著那些嘰嘰喳喳對閩郡之行充滿了好奇和幻想以及可能會賢人祠上留名渴望的師弟師妹們,離開了學宮。

  這些師弟師妹們被准許前往閩郡,老先生用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作為理由,保留這些人的學宮學生資格,讓他們在學成之前就離開了學宮,踏上了一條看起來美好實則有些枯燥的路。

  這些全國遴選出的俊傑以為這條路是夢幻彩虹一般的天橋,可以如同那些師兄師姊們一樣發現什麼、輕而易舉地留名青史。當年電解鈉的成名,讓這個許多年前留下的誘惑醞釀出了成熟的、吸引人的、仿佛水蜜桃一樣吸引人的味道。


  而在這誘惑之後,卻是陳健為他們準備的一年的重新基礎學習、兩年的枯燥的實驗室生涯,他們並不知曉。

  陳健是學宮的先生,但這些年輕人們為了顯得親昵,還是稱之為師兄。

  仿佛十年前的陳健那樣對世界充滿了夢想的年輕人們詢問著這一次閩郡之行,他們對於閩郡的繁華早有耳聞,那是一種和都城截然不同的繁華,一種世界交匯的忙碌的繁華。同樣也是許多新思想、新學術的策源地,一如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城城邦。

  「師兄,閩城有什麼這裡沒有的東西嗎?」

  「很多啊,你們可以看到很多環球航行帶來的動物,比如恐鳥、象龜。」

  「象龜?就是《環球見聞錄》上說的那種可以在船艙中一年不吃不喝,船員隨時可以吃鮮肉的東西?」

  一個小師妹忽然想到了什麼,說道:「就是林曦騎在上面照相的那種大龜吧?」

  「是啊,你們運氣好,還有幾隻特別大的,我們在海上沒捨得吃,都帶回來了。在那裡啊,你們將會看到整個世界的縮影。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貨物,所以你們可以在那裡行萬里路。」

  很多人心中充滿了好奇和期待,問道:「那他們在哪裡養著呢?」

  「回去後,閩郡會建一所巨大的博物園,裡面會飼養這些動物。將來閩郡的大學也會在那附近,也會有植物園、農學院,附近就是博物園,總之是個很適合遠離世事做學問的地方。但是,這並不是最大的不同,你們知道最大的不同在哪嗎?」

  故意賣了個關子引誘這些年輕人,年輕人果然齊齊看著已經不惑之年的這位師兄,等待下文。

  「最大的不同,在於那裡是個混亂的地方。混亂到任何一種價值觀都能找到立足之地。你們來到學宮,目的是什麼?我想目的必然是不同的。」

  「或許,有七八年前在都城目睹了那些奇怪的實驗,看過我們寫的那幾本小冊子,便產生了了解世界的興趣;或許,有考入學宮之後,想要學成之後從鹽場、火藥作坊、藥粉局之類的地方的官吏做起,一步步成為官員;或許是看到了玻璃廠、蛋清感光紙廠、水泥廠、酸鹼作坊這些賺錢的東西,想要將來也有一番作為。或許也可能有很少的一些人,接觸過我們內部的小冊子,真的想要將一生的精力放在讓所有人過得更好的科技的進步之上。」

  「但無論哪一種,在閩郡都是好過在都城的,那裡新舊之交的混亂讓舊道德解體、新道德還未建立,你們所追求的任何一種生活方式、你們學這一學科的任何一種目的,都不可恥,都不可笑,都不遙不可及,都會有不同的人告訴你們這麼想是正確的,都會找到更多和你們想法一樣的人。」

  「所以,最大的不同就是在那裡,你們永遠不會感到孤獨。這種心靈上的孤獨,你們這種躁動的年紀必然會有,而閩郡就是這樣一個大水坑,渾濁到進去之後才知道裡面有鯉魚、有鯽魚、有蝦米、有田螺……」

  這樣老氣橫秋的話,這些年輕人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有個小女孩用一種不再是對待師兄而是對待學宮先生的怯生生地語氣問道:「那……那您孤獨過嗎?」

  陳健仰起頭,回憶著那些過去了很久的已經成為了歷史的事,回憶著那些過去了不是很久還沒有幾個人成為歷史的事,沉吟道:「曾經獨孤過,現在不會啦,以後更加不會。」

  「是您成熟了嗎?從您說的躁動的年紀長大到了不惑?」

  「不,是更多的人終於開始躁動了。」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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