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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7章 道、術、弟子與再傳弟子

  長久的沉默之後,木老先生忽然問道:「七八年前,你讓你的師兄師姊們跟著去閩郡,說是要編寫一本《十萬個為什麼》,還有一本新的《化合與分解新教材》,編的怎麼樣了?這總可以給我看吧?」

  陳健連忙道:「先生說笑了,不但要看,還要請先生做序呢。那本新的《化合與分解教材》本來就是我當初說帶師兄師姊前往閩郡的目的,即便我隨後出海,但是一直不敢忘記這樣事。論起來,寫文章我是不如他們的,編寫教材也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已經編寫的差不多了。」

  將那本已經編寫好的教材拿出來,恭謹地遞過去,木老先生翻看了一陣,失笑道:「前三十頁是你寫的,後面的才是你的師兄師姊們寫的,對吧?你把你的大膽假設,當成了這本教材的基礎,讓化學成為一個有基礎的學科而不是一個觀察性的暫無基礎的學科。」

  陳健也笑道:「是的。沒有基礎,這門科學始終是博物學。有了基礎,這門學科就不是觀察性和描述性的博物學了。基礎,未必對,但可以自圓其說,可以被修正,可以被實驗推翻,但終究還是要有基礎的。只不過後面的確是師兄師姊們編寫的,但前面也有他們的認同和努力,並非是全都是我的一人之言。」

  木老先生聽完笑的咳嗽了許久,說道:「這是自然。世界的基礎他們受你的影響,而正如你所說他們之前學的只能算是博物學,雖然在化合分解上有所學識,但是在基礎上就是一張白紙,還不是你怎麼畫就怎麼畫?你的那個小妮子不也是在試圖找出動植物之間隱藏的秘密嗎?她不也是在嘗試將生物從博物學中剝離,嘗試著用物種的方式進行分類嗎?這就是基礎,而定義基礎的人是將來以這個為基礎的世界永遠繞不過去的地方。」

  陳健躬身道:「先生,我是這樣想的。我設想的這些基礎,未必就是正確的,但比起沒有基礎或者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基礎,終歸還是好的。所以我在前三十頁上,大膽地採用了自己假設的世界基礎,並且用來影響閩郡的很多年輕人,這大約也是閩郡的學堂不被都城承認的緣故吧。」

  「如果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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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錯了,糾正就是。自圓其說,理論自洽,在找出漏洞之前,就是一種世界觀。正如學宮現在還在懸賞高額的獎金,讓人解出倍立方問題、尺規三等分角問題等等,在數學體系之內如果不能用邏輯代數推演出這不可能,永遠都會有人去嘗試,直到有一天人們從邏輯代數上推演出這不符合數學的邏輯,這個問題也就不攻自破了。我想,沒有什麼萬古不變的東西,所以我從不擔心這些東西將來被人推翻,但現在確實可以解釋很多事。」

  木老先生搖頭道:「你這是在走捷徑。不想和那些人爭辯,直接利用你在閩郡的經營,強行把你的世界觀推廣出去。十年來,一批又一批在你的世界觀影響下長大的孩子,會把這一切微粒、電之類的化合分解的猜想當做他們認識世界的基礎。」


  「百家爭鳴,總要歸一。我並沒有封住天下人的嘴,也沒有擋住他們驗證和研究的手,對與錯現在難說,但至少現在可以給出一個理論和基礎解釋而且暫時沒有錯誤。先生可聽過航海回來的那些人說起大洋彼岸當初百家爭鳴的故事?我不過是學那些諸子,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教出自己的弟子,這是道。留名的諸子百家,難道有隻有術而沒有道的嗎?」

  木老先生笑道:「那你是要在化學上罷黜百家、獨尊微粒電物質不滅能量轉化的學說?反正閩郡你們墨黨有錢有勢有人,學堂之中自小就接觸這樣的基礎,也好也不好。對了固然好,可以說走了捷徑,可如果錯了呢?如果別人也學你這種辦法呢?孩子,我不是認為你的猜測和假設不對,在我看來也是恍然大悟的感覺……只不過這種操作的過程和程序……」

  想了半晌,木老先生又搖搖頭苦笑道:「也是,你說的也對,沒什麼不過。如果是對的,有反對的自然可以論戰,只不過微粒眼睛看不到,終究只能靠實驗去驗證了。」

  「先生,人出生之時,猶如白紙。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不是靠天生的理性可以推斷出來的,而是需要學習和灌輸之後,才可以思索。觀察到的東西是理所當然正確的、隱藏在理所當然內部的天地之道卻是總結與推演出來的,對與不對,靠觀察和實驗來驗證總是可以的。如果有不對的地方,那麼自然就是基礎錯了,到時候再去修正就是。我始終覺得,將咱們的學科從觀察描述的博物學中剝離,是一種進步,而這種進步必須有一個認識世界的基礎觀點。微粒電學說,到底是對還是錯,只是一種描訴的總結,恰好可以解釋這一切,僅此而已。」

  木老先生不再說話,低頭翻閱那本編寫後的《化合與分解新教材》,體會著前面三十頁所想要描繪的東西,一些原本心中不解的東西豁然開朗,至少有了一個可以自圓其說而且如今的實驗結果都支持的理論基礎。

  書的基調是微粒和電學為基礎,利用瞭望遠鏡觀察到的星空和引力的太陽系,做了一個淺顯易懂的比喻。

  靠著已經成型的實驗性電解技術和一種宇宙大小的辯證統一的理念,將他前世所知曉的初中化學的基礎概念做了整本教材的道,也就是基礎。

  化合、分解、置換、陰性、陽性、類似於太陽系的核與電子……這些可以解釋此時許多問題的基礎,就這樣自圓其說地出現在教材之中,而且是閩郡已經在使用但是都城還未承認的教材。

  當木老先生看到陳健將電和微粒統一在一起的假說後,忍不住拍案道:「這樣一來,倒是真可以解釋很多問題。電解、結合、分解……至少可以自圓其說。」

  陳健急忙道:「先生,這是其餘學科的進步所帶動的,狹義的世界被帆船聯繫在了一起;廣義的世界也會被科學聯繫在一起的。沒有咱們學科的製造玻璃的手段,就不會有望遠鏡;沒有望遠鏡,就看不到太歲星四周的衛星;沒有這種天文的模型,就不能啟發我假設微粒的模樣。同樣的,從上回電解了食鹽後所帶來的電的熱潮,也啟發了我許多。而如果沒有數百年的電堆的基礎,這些東西也不是人們可以接受的;沒有望遠鏡直觀地觀察到星球的體系,人們也很難直觀地想像到微粒的體系。」


  木老先生沒有評價陳健的這段話,而是感慨萬千地說道:「原來,世界之大與世界之小,竟然如此相近。這是巧合?還是某種必然?」

  合上書,思索了許久,搖搖頭,又長嘆一聲,問道:「這一次跟隨你前往閩郡的師弟師妹們,是不是也要按照這本教材從新學習?我支持。」

  「謝謝先生。正是這樣,他們需要重新學這些基礎。您也知道,閩郡的學堂都城並不承認,所以天下俊傑終究還是在學宮之中,所以我希望我的師弟師妹們可以幫我一把。」

  「這很好。像你說的,他們之前學的只是觀察和描述的博物學,而今之後可以稱之為化學了。想來別的學科你也編好教材了是吧?」

  陳健點頭道:「並不是所有學科。文史典籍,我是不行的。數學的話,一脈相承、基礎已在,所以也不需要變更基礎。但是,力學、自然常識、化學、簡單生物、地理這樣的東西,我們所能影響到的地方,都是要用新編寫的教材的。對孩子們而言,他們不需要知道怎麼用微元法推到出向心力,進而推算出萬有引力,只需要知道萬有引力存在,知道力是什麼、質量是什麼、加速度和速度的區別這些東西。」

  「可這些你要怎麼教呢?」

  「言傳。化學科目上,師兄師姊們已經接受了這些基礎,如您一般,只需要一個恍然大悟和融會貫通,然後再作為先生教別人。一傳七十二,七十二傳五千一百八十四,如此而已。譬如他們所說的閩郡的工廠,送進去的是棉花,出來的是一模一樣的棉布。教書先生,只是一份領工資的工作,和棉布廠的拉梭工並無區別,不再是如今這樣收弟子的模式。我們黨已經在閩郡興建以這些基礎為基礎的師範學堂,直接培養接受力學、自然常識、動植物分類、化學微粒電學說種種基礎的年輕人,讓他們接受我們的世界觀,然後批量地傳遞給更多的人。」

  木老先生驚道:「如此一來,那些年輕人豈不是在一些學科上,比起學宮的這些老傢伙還要強?」

  陳健笑道:「不,只是在閩郡強,因為現在都城還沒有全盤接受這樣的基礎啊。基礎不同,學的再多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呢?歐洲也有大學堂,但他們的基礎是神學,閩郡的那些年輕人一樣也不會得到那裡的認同啊。」

  「這就是你所謂的百家諸子之道?你要用閩郡學堂的道,罷黜其餘的道?」

  「先生,這個道,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一種方法,認識世界的方法。辯證陰陽的、唯物質唯能量的方法我相信是正確的,但是結論並非是一成不變的。如果您非要說這是一種道,那我只能說這種道,是方法,而非不可更改的結論和聖人之言。」

  陳健想了一下又道:「先生,您之所以看到的只是結論,是因為您已經會了這種方法,所以當成了理所當然。而這些新教材,看似教的是結論與過程,但實際上從始至終教的都是方法,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書中之道。不管是十年前我寫的那本歸納總結和邏輯演繹,還是一直以來我們堅信的陰陽矛盾辯證統一,這都是方法。被稱之為『科學』的結論,只是這種方法的附屬品,而非『科學』本身。」


  「道能衍術,這樣說來,方法是道,結論是術。另外而言,『科學』的結論是道,技術是術。我希望天下之人,都能明白最初的道,都能掌握這種認識世界的方法,而不僅僅是那些結論。人人自由與解放,這是第一步,也是我從未放棄過的夢想。」

  木老先生慨然道:「這可比我想的那些還要遙遠。難,而且這是與傳統相違背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心之所善者,隨時代而變;但心之所善九死未悔,始終不變。我們繼承心之所善九死未悔,那就是真正地繼承了華夏的精神;但若我們繼承的是當時的心之所善的善,那未免就是迂腐分不清糟粕精華。數百年前所善的未必是如今應該所善的;但數百年前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依然是今天所贊的。皮骨之間,舍骨求皮,不是傳統。」

  陳健躬下身,行禮後道:「先生,路漫修遠,我心無悔。其實,如今我有很多稱呼,但我最想要的,還是被人稱作先生,教書教學教人爭取自己自由的先生。」

  「孩子,你的弟子或許還有這樣的想法,可你的再傳弟子們呢?以及今後無數曲解這一切的後人呢?你想要的太難,恐怕永遠都做不到。我想要的雖然也遠,但至少不需要每個人都參與,有時候殘羹冷炙也行。」

  「先生,您一定已經見過環球航行後我從歐洲帶回來的阿基米德螺旋。當我們縮小如螞蟻大小的時候,以為自己再往東南西北走,可實際上最終卻是往上。您所希冀的,我所希冀的,都在上面,是未來。但我們可以嘗試著讓這種螺旋上升的斜度更大一些,至少也要嘗試。」

  「這正是我不給你取字的原因。嘗試,意味著要用人去嘗試。這不是種麥子,也不是化合分解。」

  「普天之下,人人都在嘗試。古老的祭司們嘗試過建立一個美好的未來,酋長們嘗試過建立一個美好的未來,王上們嘗試過、歐洲的教徒們嘗試過、亞洲的百家諸子嘗試過、閩郡的那些大商人工廠主也在躍躍欲試。其實一直在嘗試,只是沒有人說出來在嘗試而已。遠了不說,耶穌會如今在南邊嘗試建立耶穌會國、明帝國在嘗試著建立士大夫治天下、儒士何心隱在嘗試著建立宗族公社、尼德蘭的商人們嘗試著建立錢權議會聯省共和、熱帶島嶼的歐洲新教徒在嘗試建立公約清教團、天主教在嘗試著重建天下秩序不至於亡天下、大荒城在嘗試建立墾荒合作社、望北城在嘗試著共和、大家族嘗試著重建宗法行會、閩郡嘗試著自由放任……這是一個嘗試的時代,舊時代就像是彩虹之下的雲,即將散去,新時代到底是什麼樣,大家都在嘗試。」

  陳健再次行禮道:「先生,我也想多研究些問題,但這個時代不是躲進學宮不管春秋的時代。什麼都變了,舊的肯定已經過時了,可新的到底該是什麼樣?不是我要嘗試,是我被卷進來了。不嘗試,只能跟在別人後面走,基礎是別人定的。想定基礎,總要付出代價。」

  「代價?」

  「是的,代價。先生,學宮自開國以來,不算當初捲入都城之亂,只是死在新氣體、草藥、礦石等之上的人,四百九十七人。而如您一般久病纏身、咳嗽不止、毒物侵體的人,不知凡幾。這就是代價。而這代價換來的,是整個世界都要用我們定下的氯氣、鈉、氫氟酸、磷等等這些東西的簡寫,和每一個簡寫後面介紹的名字。如您現在這樣,一直咳嗽,可您後悔所付出的代價嗎?」

  「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對啊,人的自由和解放,也是自己的選擇,誰又能逼著別人要呢?只不過從未有人想過,我們只是告訴人們原來人是可以自由的。不是他們不想選,而是原本沒機會可選,也不知道可選,所以此時聽起來有些可怕。正如新的甘油炸藥,不是之前殺人的人不想用,而是之前沒機會用。炸起來地動山搖,可沒有這東西就不會炸了嗎?只是換了一種形式炸,而不是我們在下面安放了炸藥,炸藥是別人安的,我們只是提供了新型的炸藥把原本埋下的黑火藥變成了雷酸汞和甘油炸藥。」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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