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6章 良心、心涼(中)
眼看著數年前陳健和他說起過的棉吃人、蠶吃人、機器吃人一天天變為現實,可眼見這一切發生的他卻無能為力,即便被選為新議事會的成員,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被人為加速地發生。
湖霖甚至感覺到渾身有些冷,這種寒冷一如當初他說陳健的心是死的那時候一樣,坐在這裡聽著這些議事會上討論的條款,深刻感覺到那種滲入骨髓的寒意其實從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
為了棉紡行業的自由競爭,用軋花機毀了棉紡行會的上游,批量製造了大量的因為農場種棉而流入城市的失業廉價僱工;為了防止那時候就出現反噬,為了今後的運輸方便,那時候修建運河製造了虛假的美好的未來、隱藏了可能出現的讓人害怕的亂局;為了製造棉紗的虛假繁榮和為那些原本的家庭手工業大作坊積累更多的資金,先弄出了寬幅織布機,靠合作社扶植了一批沒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完成積累;為了讓棉布賣的更好,出海去尋求走私的市場,成立航海保險公司和南洋公司,保證銷售的同時繼續積累;當市場繁榮後推出了水力紡紗機,讓那些沒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靠著之前的積累成立了水力工廠,靠著之前棉吃人出現的廉價僱工保證利益,弄出一個新生階層,順便擴大了那些原本不會支持無心支持但現在肯定支持的僱工階層數量……
一環環、一步步。湖霖以為那天罵過陳健之後,陳健會有所觸動,但現在看來那幅冰冷的畫布上塗抹的筆,至今為止就沒有停過。
耳邊議事會的爭論還在繼續,湖霖卻覺得有些無趣,如果一切都是註定的、不可更改的宿命,那麼自己這些人又在爭取什麼呢?又在折騰什麼呢?
既沒有外辱,又沒有敵寇,放眼四周更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產生威脅的敵人,那麼是不是那種不折騰甚至慢一慢、將這些不可更改的宿命從十年拖延到百年來完成,會不會更好呢?
這種迷惘與落寞讓湖霖像是吃饅頭的時候沒有細嚼就咽下去而噎在了食道中一樣,悶的耳邊越來越模糊,直到一陣陣掌聲傳來。
他想,不知道又是誰終於說出來一個大家都接受的提案,這可真是難得。
然而等他回過神來,就聽到耳邊有人道:「柱乾先生,你還坐在這幹什麼?今天結束了。」
這才茫然地抬起頭,發覺很多人已經離開,叫他的是那天在投反對票時給了自己菸葉的那個墨黨的年輕人。
湖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起身要離開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問道:「你們覺得你們可以解決閩城的問題嗎?或者說解決全國南北三十六郡的種種問題嗎?」
「柱乾先生說笑了,我們只是個僱工黨。既然被割裂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能沿著我們設想的未來前進。我們不是全國的執政,又沒有挽救族群的危機,所以我們現在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也背不動你說的這口大鍋,也沒有資格背,不是嗎?我們不是族群黨,也不是全民黨,至少現在不是。」
聽到這樣說,湖霖覺得這個所謂的神聖的議事會,變得一點都不神聖,只不過是一群群人在這裡爭取自己利益的地方。
不骯髒,但卻絕對不純潔,甚至沒有幾個人能夠站出來說我要為所有人考慮,也或許考慮了但考慮的卻是未來而非現實。
那種議事會的神聖感一旦去除,便變得有些荒誕不經。
湖霖看著逐漸離開的眾人,苦笑道:「如果今天的議事會沒有達成你們的最低要求,比如你們不可能退步的票權和減租以及禁止砸機器的問題,而是退回到行會時代,你們墨黨會怎麼辦?」
那個年輕人的回答如同一記重重的、熟鐵作坊里打鐵的水力重錘一般,敲在了湖霖的心頭。
年輕人笑著,用一種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卻又總覺得有些漫不經心地語氣道:「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就要掀桌啦,用燧發槍和大炮去講道理了!」
這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讓湖霖笑的前仰後合,笑的那個年輕人不知所措,他覺得這句話並不是那麼好笑,可不知道為什麼柱乾先生笑的這樣厲害。
等湖霖退出議事會大廳的時候,退出了許多步,直到可以看到整個議事會全景的時候,仰起頭看著他曾以為可以解決很多事但他想解決的很多事一件都沒解決的地方,想著剛才那個掀桌的笑話,大笑不已。
……
新議事會成立後,到處妥協的墨黨沒掀桌,閩河上遊河流落差較大的水力紡紗廠密集區附近城鎮的手工紡紗從業者掀桌了。
活不下去以至於要破產、淪為最底層的僱工甚至徹底失業,喪失了自由勞動者的最後一點尊嚴,他們有足夠的掀桌理由。
新議事會成立後不久,很多提案被通過後,墨黨的糾察隊從閩城離開,回到礦場和黨產工廠繼續做工,城內的糾察隊也不再每天保持武裝,但是手中仍舊保留著大量的武器。
閩城成立了新的「忠於共和國效忠閩城平民議事會的維持穩定治安巡邏隊」,很多人就是以前的街頭流氓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武裝僱工,資本家們出錢,嗟遠山解除了墨黨糾察隊維持秩序的權利,這些人就成為了閩城的新巡邏隊。
閩城的議事會並不是徹底合理合法的,就算合理合法也僅限於在閩城和墨黨控制基層的南安,而不是整個閩郡。
但是閩城理論上又是閩郡的中心,即便這一次的議事會沒有更為廣泛的周邊地區參加,但從某種意義上仍舊可以算是閩城即為閩郡。
不管新議事會還是老議事會,在某些事上的決議是一致的,比如《禁止砸毀機器法案》,唯一不同的就是廢除了絞刑。
當初那些人諷刺這個法案同時暗暗插了墨黨一刀的時候,就質疑過絞刑的合理性在哪?到底是人命值錢還是機器值錢?
然而這是個無解的問題,砸機器的肯定買不起機器,買得起機器也不可能去砸機器,那麼讓這些人賠償就變的毫無意義,因為賠不起。
可問題是只要不死人,仍舊只是財產問題,而不是生命問題,所以絞刑怎麼都是不合理的。
這涉及到一個生命權的問題,而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法案問題,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也是整個議事會從習慣立法變為有意識形態根據立法的一個縮影。
這場爭辯的意義是巨大的,不只是廢除了砸毀機器最高絞刑的決定,更是在街頭辯論中給廣大的市民階層上了一課,這一場看似意義不大但卻在議事會上爭論了三天的事,啟蒙了很多人。
可結果……卻不盡人意。最終砸機器不傷人最高絞刑是廢除了,但是砸機器者全部監禁勞動直至死亡、沒收全部財產以賠償等就是最終的結果。
閩城內的意識形態生命權之類的啟蒙並沒有大規模傳到外面,這需要時間,於是很多閩城之外的紡紗手工業者憤怒了——這和絞刑有什麼區別?
新的議事會成立了,該投機的依舊投機、該破產的依舊破產、該難以和水力工廠競爭的手工紗線依舊滯銷、棉花的價格該波動的時候依舊有人操控……
或許有很多新的地方,可對於某個特定的人群來說卻沒有絲毫的變化,於是從一開始的興奮變為出離的失望與憤怒。
既然你們閩城可以成立新的議事會,我們城鎮為什麼不可以?反正紡紗水力作坊又不在閩城,而是在我們這裡。
你們的新議事會並沒有得到共和國真正國人議事大會和王上的許可,那麼我們就可以不認。
你們做的初一,就別怪我們做十五!
你們閩城什麼時候能夠在城內建起你們所幻想的、煤與蒸汽帶動的紡紗機,再把你們閩城當成閩郡的中心吧!
帶著這種尋找漏洞或是出於憤怒、報復的心態,亦或是有人從中暗中操控推波助瀾的陰暗,亦或是一些出於良心和憐憫的年輕人的躁動,一場掀桌行動就這樣展開。
在閩城上游支流河谷區的紡紗水力工廠,數百人宣讀著他們城鎮的議事會決議,宣布砸機器合法,並拒絕承認閩城議事會決議的合法性。
已經有四個紡紗廠被砸毀,只是沒有殺人。
閩城的維穩治安巡邏隊和已經獲取了資格的南洋公司武裝雇員們立刻前往了上游的城鎮。
跟隨而去的很多人質問誰是領頭的,卻不想這數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每個人都是領頭的,我們每個人都是這場『暴亂』的將軍,來吧,來把我們都抓去絞死吧!」
眼看著近千人氣勢洶洶,去的人不多,灰溜溜地退了回來。
當天夜裡,閩城的紗廠主聚在一起,湊了一大筆錢,武裝起來的八百多街頭流氓和南洋公司的武裝僱工被授予「抓獲這些違法分子」的任務。
這是依法規辦事,不需要議事會的授權。
四門青銅的大炮也跟隨一同行軍,說是為了防止「那些氣急敗壞的違法分子武裝反抗,因而大炮是必須的,但如果他們願意接受處罰賠償砸毀的水力作坊的損失或是主動投降去服終身監禁的強制勞役,不可開槍不可開炮。」
聽到這個消息的湖霖,驚呼一聲,連夜跑到了新議事會,請求嗟遠山停止這場必然會流血的行動。
但嗟遠山不是以郡副守而是以新議事會委員長的身份告訴他:「議事會無權干涉已生效之法規的執行,這是當初就定下的。此時完全合法,沒有制止的理由。況且,這只是去抓獲違法分子,不是屠戮。」
一句話,讓原本已經動搖的新議事會在湖霖心中徹底坍塌,不管不顧地衝到街頭,搶了一輛馬車,將馬抽到即將發瘋,瘋狂地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一個人,一輛馬車,就這樣攔在了道路的中央。
他伸開雙臂。
背後是那條通往支流河谷區的道路,旁邊的河水是清澈的,但他卻仿佛看到了染紅的血。
面前是八百名武裝起來的巡邏隊,四門閃亮的大炮,還有議事會擬定的法規的神聖的權利。
但這一切,都不如此時這個張開雙臂的、渺小的人胸腔中跳動的那個被熱血所包裹的事物。
他稱之為……良心。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