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5章 良心、心涼(上)
十七日,各色旗幟飄揚,街頭巷尾站滿了許多因為第一次參與郡內事物而真切感受到「國人」概念的底層市民。
一月之前的那股躁動已經逐漸淡去,主要的幾方勢力都在此時選擇了妥協,激進的平均空想的躁動也被漸漸壓下。
但這一個月的騷亂,真真切切地暴露了新舊交替之時所必須的鮮血淋漓,數千失業者和眾多感受到危機與尊嚴喪失的小市民們的集體憤怒和恐慌,讓許多人曾以為無限美好的「未來」蒙上了一層抹不去的陰影。
不只是閩城的人看的真真切切,閩城內的客人們也看的真真切切。不僅僅有來自荷蘭、英國的商人,還有幾名被陳健或騙或是引誘或是心存好奇想要來看看這一方「殷商遺民之地」的大明子民。
他們比陳健早回來半年多,隨橫渡太平洋的船直抵,沒有參與陳健在南半球的尋找南方大陸的探險。
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們看到了許多新奇的事物。飛天的熱氣球、礦井裡用來抽水的原始冷凝真空蒸汽機、可以看到月亮上的山丘的大望遠鏡、可以看到一水一世界的顯微鏡、容納千餘人勞作的手工業工廠、大量童工勞動的紗廠……
開眼看世界,總不可能只看到好的,也自然看到了壞的。
當閩城的抗爭起義爆發的時候,他們終於明白之前所看到的一切所要付出的代價,許多人變得驚恐不安。
城內的客棧中,幾個人下面的飯廳,聽著閩城本地的那些被鼓動起來的人們談論著權利義務之類的話,紛紛搖頭。
這些人在談國事,而且談的理所當然,可是話語中既無君、亦無父,無仁、無義,只有直白明顯的利益,毫不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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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不時傳來一陣陣街頭宣傳的喊聲,時不時傳來陣陣叫好聲,坐在裡面的幾位客人尷尬相視,終於有人紙扇一掃打開了話頭。
「當初陳健剛到泉州之時,我也曾擔心過這些人會如佛郎機或是和蘭人一樣,覬覦社稷,禍亂天下。如今看來,當初倒是我杞人憂天了。看這架勢,這國,怕是要完啊。」
旁邊一人也點頭道:「正是。萬人暴亂,禍起蕭牆,國將不國。這是什麼?國人暴動啊,諸位想想國人暴動之後,周天子雖仍在,可不久便是五霸七雄。禮崩樂壞,說的便是這種時候啊。要我說,最多二十年,此國必然大亂。」
「正是,商人言利,唯利是圖。諸位可記得當年呂不韋的舊事?奇貨可居,奇貨可居,什麼貨是奇貨?什麼貨能比執掌天下更一本萬利?他呂不韋找的子楚,終究還要講究個君臣名分,這裡的商人連君臣名分都不想要了。」
「聖人垂拱以治天下,議事會什麼的倒也沒什麼,但治天下要講義、求仁,否則的話天下必然大亂。當年梁惠王見孟子,問何以利吾國?孟子曾答:何必言利?有仁義而已。」
幾人紛紛點頭,贊道:「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土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聖人之言猶在,萬世不易,便是縱橫四萬里,在這裡還不是一樣適用?眾人言利而不言義,這不正是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取社稷絕不會罷休嗎?誰最言利?誰最有錢?將來誰就要奪這天下社稷啊。如果此國之人言仁、義,其實這事要我說就簡單的多。」
聽到這人一說,眾人紛紛請教,這人卻道:「依我看,這件事從始至終就簡單的很。因為那些工商之人逐利無義,所以建起了大作坊大工廠,唯利是圖。如此一來,豈不與民爭利?這數萬紡紗之小民,如何求生?若講仁義,則此事便可不必發生。」
「一方面多多教化,叫人知仁信義,這天下大治唾手可得。一方面,若以仁義治天下,則數萬小民之民生,不可不慮。只需番王一道王命,便可砸毀機器,使天下人再不敢用。如此一來,又怎麼會有萬人暴亂之事?求義,則天下安;求利,則天下亂。可惜偌大一國,竟要分崩離析,漁陽鞞鼓之事不遠矣。」
「士農工商,四字便可破這亂局。待這裡平靜下來,我便要北上此國都城,宣講聖人之言,學那利子萬里傳教,開辦學堂。若是番王召見,此國必可大治,亦能宣揚教化於萬里之外。」
說完長嘆一聲,搖頭道:「只恐番王非是宋之仁宗,而是梁之惠王啊。」
正自感慨間,就聽到外面的街頭宣講家們喊道:「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若這白,是眾人之智,取於眾,這便是共和國興盛的原因;若這白,是眾人之利,取之眾,這便是共和國延續的基礎!國人們!市民們!大聲說出你們的想法,行駛你們作為國人應有的權利和義務!平民議事會萬勝!」
山呼海嘯般的掌聲過後,又換上了一個人宣講精英政治的優勢,反駁了剛才那個人說的有些過於激進的宣言。但比起前者更為容易讓人振奮的宣講,後面這人顯然沒有獲得多少掌聲,但卻不厭其煩地解釋許多東西,直到下面的人漸漸散去……
數日後,被閩城國人賦予了神聖地位的新議事會大廳中,單純的黨內代表就獲得了四分之一新議事會成員數額的墨黨正在議事會上宣讀自己黨派的綱領,順便提出了種種提案,等待議事會內的眾人支持或是反對。
湖霖不是墨黨成員,但因為名聲仍舊被推選為新的議事會成員,一如一個多月前一樣就坐在一個墨黨成員的旁邊。
最關鍵的幾條提案已經通過,剩下的就是互相插刀子互相使絆子的過程。
經營性的農場主們,為了報答墨黨提出的降低地租的提案,支持了墨黨禁止僱傭十歲以下童工的提案。
因為他們用不到童工,尤其是農業生產中童工的意義不大,這樣可以彰顯一下他們的道德。
但是在最低工資的問題上,這些人寸步不讓。
本來最低工資、十二小時工作制之類的提案有利於小生產者,理論上可以增加成本也增加他們的競爭力。
但為了報復禁止砸機器法案的問題,小生產者派別們反對了最低工資和十二小時工作制。
不過在票權的問題上,因為錢從哪出的問題,小生產者派別們又支持了墨黨的郡議事會票權變革的提案。
作為回報,墨黨需要暗中出讓一部分公共事物官的位置給這些人。
在城市問題上大量妥協,在農村的守舊食利地租地主問題上寸步不讓,成了這場新議事會的基調,也成為了今後閩城從某種意義上要和農村的一部分守舊勢力你死我活的基調。
湖霖坐在一旁,聽著這些滿滿都是利益的爭論,心中忽然湧起一股無力感。
有些落寞,有些疲憊,甚至有些想要遠離這個原本以為會帶來美好未來的嶄新的議事會。
種種這一切,都不過是把以往暗藏的利益拿到明面上來說,原本一個整個的共和國或是一個整體的閩城,被割裂成一塊又一塊的利益聚合體,每個組織之間或許前一刻還彼此支持,後一刻便彼此仇視。
吵雜的聲音讓湖霖感到胸口一陣燥煩,之前他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上投了反對票,那是因為他和陳健接觸的時間太久,所以知道這是反動的、違背規律的事。
但對於那些破產小市民的同情,卻不會因為自己反對而就消失,相反隱隱地有些內疚的情緒,遠不如當初站出來喊反對的時候顯得那樣淡然。
他也很同情更為底層的那些人,但小市民的日子之前過得總比那些底層要強。所以同情底層是固然,而破產小市民跌落至底層,也是另一種同情。
他想不明白的就是,明明陳健告訴他這些都是進步,為什麼這種進步帶來的卻是原本過得不錯的小市民跌到了谷底?誰在進步?
當今天看到這個嶄新的議事會的時候,他醒悟過來,閩城已經被割裂了。如果閩城作為一個整體,的確是在進步。但對於那些割裂的階層和群體,卻並非所有人都在進步,而是少數人進,多數人退,只不過少數人的少乘以少數人的進,遠大於多數人的多乘以多數人的退。
這種蒼白無力的感覺,讓他陷入一種宿命般的疲憊。
數年前他就疑惑過,也質疑過,新舊時代之交的那些被新時代所拋棄的人怎麼辦?
這個問題,這些年他一直在尋找答案。
他本以為墨黨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只不過因為數年前那場分裂的爭論會之後他不再是墨黨的成員,因而以為墨黨有些東西是保密的。
但現在看來,墨黨在新議事會上的提案和表現,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簡單粗暴,讓他始料未及——早死晚死都是死,所以快點死、加速死、死不了立法幫著死,早死早托生成工廠僱工,到時候就是一家人了……這就是湖霖看來墨黨的解決方式。
想法都好,道理都對,唯獨缺了兩個字。
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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