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4章 進化論(下)
艦隊再一次起航,並且在航行了數天之後看到了一艘南洋貿易公司的走私船,打著捕鯨船的名號不知道在走私些什麼。
當看清楚陳健艦隊的旗幟後,這艘隸屬於南洋貿易公司的走私船立刻發出了信號,並且用最為熱切的禮節招待了陳健這位還沒有退股的董事會成員。
船隊中的人明明知道已經距離故土不遠,但在西班牙城市外的港口能夠看到共和國的走私船,還是湧起了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快感。
走私船上的人用一道美味招待了陳健等人——加拉帕戈斯的象龜。那片島嶼早就被這些捕鯨船或是走私船發現,而且成為了一處標註在航海圖上的特殊補給站。
島上的象龜可以一年不吃不喝地在船艙中存活,而且不好動、不會有異味,正是最為適合的航海鮮肉補充,味道又著實不錯。
原本想要在港口找個西班牙水手或是隱居的海盜做領航員,這倒是也不必麻煩了,從那艘南洋貿易公司的走私船上借了一名領航員,等到走私船交易完畢後讓那些思鄉心切的人隨船回去,陳健帶著兩艘船前往了此時被稱作「鮮肉島」的加拉帕戈斯群島。
這片奇特的、可以被稱作進化論誕生地的島嶼,處在赤道附近。但是因為寒流的作用,讓這片在赤道附近的海域極為涼爽,甚至還有企鵝的存在。
火山造就的恐怖地貌、洋流交匯的豐富養料,讓這片島嶼呈現出一片死亡與生命交織的奇異之美。
沒有任何一處能及得上這裡給人以生命的震撼——相鄰的島嶼火山還在輕微地噴發,炙熱的岩漿還在新形成的小島上流淌,升騰起駭人的蒸汽,距離幾十里之外依舊可以看的清楚;而在另一處島嶼上,最有生活氣息的藍腳鰹鳥正在用滑稽的求偶方式延續著生命的偉大。
當踏足到一座大島的時候,那種神話中仿佛地獄的場景就這樣展現在眾人的面前。
岩漿留下的斑駁的條紋還在,那些沒有經過風化的熔岩訴說著這裡最多只有幾十萬年的壽命。黑色的岩石上,趴著宛如怪獸或是想像中的地獄中的惡魔那樣的海蜥蜴,懶洋洋地看著這些對他們並無影響的人。大抵,歐洲許多神話中的地獄就是這番模樣,而讓此時的陳健來形容則像是看到了末世之下遍地的哥斯拉。
三個月的考察,陳健留下了很多的人與動物相處的簡陋的黑白照片。
三百多斤重的象龜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林曦騎在龜背上,像是在騎馬一樣露出了笑容,遲緩象龜也留出了足夠的曝光時間;不知道人有多麼可怕的海獅,就躺在幾個在那裡曬太陽的考察隊成員的旁邊,用尾巴輕輕頂著考察隊成員的肚子示意讓他往邊上一點留出些空間;高大的長在海灘附近的仙人掌,用常人難以想像的高度想要觸摸天際,考察隊的大部分成員坐在仙人掌下留下了一張合影。
三個月的考察,語言中多出了幾種新被命名的物種。
行為滑稽、求偶時候的總是像小丑一樣做著各種高抬腿動作的藍腳鰹鳥,被命名為「學院派話劇藍腳鳥」,因為考察隊的文化中沒有滑稽的小丑,只有從戲劇學堂中走出的任何動作都一板一眼而又故意誇張和大幅動作的話劇表演者。
那些飛翔的各種奇怪的雀鳥,被命名為「曦曦雀」,因為是林曦命名的,而這種雀讓她堅信了物種分化的原因,並以這種雀和島上的象龜作為萬物天擇、守道而存的證據。
陳健用了最後的灌輸手段,並且可以放心大膽地用那些原本不能輕易用的灌輸手段。
這裡特殊的環境實在是太過適合去「先開槍再畫靶子」了。
相隔幾十里的島上,明明就是一種象龜,但卻因為食物的來源不同、島上的乾旱情況的不同,進化出長脖子、短脖子、粗脖子、帶屋檐的殼、光滑的殼種種不同的形態。
每一種形態,都能找到他們的原因,而且原因是如此的明顯,幾乎無懈可擊。
相隔幾十里的島上,明明就是差不多的曦曦鳥,也因為食物的不同,進化出了各種截然不同的喙和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
相隔幾十里的島上,兩種蜥蜴長得如此相似,但一種可以在海中游泳以海藻為生;另一種不會游泳只能以陸上的食物為生。
三個月的考察,「從哪來」這個究極的問題仍舊沒有解決,但是林曦卻明白了一個理論中最重要的問題——隔離。
從地理隔離到生殖隔離,最終出現新的物種。
這個問題的解釋更容易,因為這個族群的農學科已經種了數百年的豌豆,並且陳健已經用穿鑿附會的陰陽學說來解釋過了隱性和顯性基因問題,發展到現在已經算是一種不可更改的「聖人之言」。
一種新的變異必須要在地理隔離的情況下才能發展壯大,否則這種變異就可能會被種族稀釋掉;地理隔離導致了不同的近親不再交配,從而失去了特性互相交流的機會,最終導致了生殖隔離的產生,於是一個嶄新的物種誕生了。
島上的曦曦雀用無可辯駁的事實驗證了這一點,並且成為了牢不可破的證據;島上的象龜更是用或長或短的脖子,活脫脫地演繹了什麼叫適者生存。
遠處還在噴發的火山和島上那些還沒有風化的火山岩,更證明了這一切的物種都不是從天地初開就存在的。
植物種子或許是鳥兒排出的糞便中不能消化的果實、動物或許是因為一場洪水或是一場災難從陸地漂流到這裡的……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萬物不是從天地初開的時候就存在的,比如島上的這些曦曦雀,就算很久前存在也一定不是現在的模樣;比如島上的象龜,就算很久前存在也不是現在的脖頸。
天地之道的演化,可以自發地產生新的變異,並且依靠地理或是生殖隔離為世界多出來新的物種。
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始終在變化的,甚至活生生的生物也是在不斷變化的。
道不變,而天地恆變,這個變化與不變辯證統一的世界觀,終於在這裡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剩下的,只是將最小的不可分之物與最宏大的宇宙勾勒在一起,以這個世界觀為基礎闡釋嶄新的世界。
三個月後,林曦已經逐漸完善了自己的想法,就在海邊之前曾經留影的那株大仙人掌下,開始書寫自己這一路見聞筆記的序言。
「在地球的另一邊,又一位兩千年前的哲人曾闡述過什麼是天,他叫荀況。」
「關於天地宇宙,他是這樣理解的: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
「巧合的是,我們對於天地也有類似的、甚至同樣的看法,並且我們已經觸摸到了天地之道的神秘的、仿佛草河畔的彩虹一樣朦朧的開端。」
「我們知道了引力的存在,並且知道了星辰日月這種似乎本該如此的道理,實則是因為引力的操控;我們知道了不可分之物與可分之物的分別,並且知道了爆炸、放熱、燃燒、化合這些觀察到的東西,實則是因為從新拆分組合的過程;我們知道了氣壓的存在,並且知道了那種提水的機器只能將水汲取幾步高雖然是常識,但卻是因為兩尺高的水銀恰好等於十步高的水……」
「知其然,並且知其所以然,這似乎已經成為了可能。既然星辰、日月、空氣、燃燒、爆炸、降落這些東西我們已經找到了其中的道,那麼關於萬物的存在與萬千的變化,是不是也有一種內在的、我們認為理所當然卻實則隱藏著秘密的道呢?」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在開國之初,我們都知道尺的存在,是一百粒小麥並在一起的長度。這是記載在古籍上的,而且從來不曾變更過。」
「然而我們如今誰都知道,一百粒小麥的長度並非是一尺,而是要比一尺要多出不少。可是,那把用黃金製作的標尺至今還在,就放在國都之中,尺歷經數百年沒有變化,那麼唯一可能變化的就是小麥的長度。」
「我們必須承認一件事:小麥麥粒的長度,比起數百年前開國之時要長了許多,也要大了許多。很顯然,那時候並沒有銀鹽攝像術,但感謝我們的祖先為我們留下的書籍和度量衡以及那些精確的記載。」
「即便北方小麥區最為普通的農民,也知道留種的時候要選擇麥粒較大的作為種子。於是數百年過去了,現在的小麥再也不是當初的小麥,至少在長度和大小上變了,而且變化驚人——如今的百粒麥比起當初要長出很多。」
「從閩郡到大荒城,再到歐洲到天涯海角,一直到望北城、黑天鵝河以及鮮肉島,僅僅從農作物的角度來說,我親眼見到了許多原本以為理所當然卻並非如此的事。」
「比如在大荒城見識到的原始的玉米、比如原始的甘蔗、原始的水稻、原始的蘿蔔、原始的白菜、原始的許多許多。」
「但凡有文明存在的地方,這些作物總是長得和不懂種植的地方不一樣。那麼這種不一樣是天生的?還是如同我們的小麥一樣一代代篩選的?」
「我想這個問題並不難做出回答。」
「既然可以人工選擇種子,那麼嚴酷的自然是不是也在暗中選擇著種子呢?——雖然天地沒有人格沒有喜好,但天地就是天地,造就了環境,自然環境再用一種非『人格』的喜好來決定物種的模樣。」
「不得不說,這種非『人格』的喜好是殘酷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哪一種『芻狗』能夠留存下來,既然不取決於天地,那就只能取決於他們自己能否適應當地的環境。」
「這種選擇有多麼殘酷?就像是之前人們對溫熱氣候下的一些疾病的調查一樣:是因為南方人比北方人對這些溫熱的疾病更有抵抗力,所以南方人比北方人對這些溫熱的疾病更有抵抗力?還是因為南方溫熱病多發而不能抵抗的人都死了沒有留下後代,所以南方人比北方人對這些溫熱的疾病更有抵抗力?」
「這種因為所以,就是這本書要說的內容。就像是那些對日月星辰那些常見的理所當然的東西給出的解釋一樣,這本書將用一種道的理所當然,代替因為觀察到存在所以就合理的理所當然……」
「這本書,將揭示隱藏在萬物之內的天道,打破那些原本的理所當然,訴說一種可怕而又可敬的生存——我們在這種可怕的選擇中成為了萬物之首……」
一氣呵成地將序言寫完,極遠處傳來轟隆隆的動靜,林曦眺望著極遠處島嶼上噴發出的象徵著死亡的火焰和煙塵,和旁邊的那些動物一樣淡然地目睹著生於死的交替……
她想,那座現在還是熔岩和死寂的島嶼,終有一天會布滿生物。而那些生物,不是有人格的天地按照自己的喜好創造的,只是生物們用自己的堅強和適應成為了那裡的主人。
不是因為長得那樣,所以長得那樣。而是因為島嶼那樣,不長那樣的都死了。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