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求醫
蘇家住的是一棟極為氣派的四合院,青磚綠瓦,門樓高大,這時已經不像國朝初立時有那麼多規矩,加上蘇春華與洋人有來往,區區醫家把房子修的這麼氣派也沒人說閒話。門上的僕人與姜鳳芝是熟人,見了她來,只當是又送某個同門過來醫治,忙過來施了個禮「我們老爺在房裡和朋友打牌呢,姜姑娘直接到上房去吧。」
幾名力夫此時終於可以離開,蘇寒芝也按著約定付了錢。兩名蘇家的下人抬來一副門板,將趙冠侯挪到上面,抬著來到上房門首,人在門外,就聽到裡面陣陣洗牌聲。一個蒼老的聲音傳出來「都是熟人了,也甭客氣,進來說話吧。」
正對門首位置,是一個戴著瓜皮帽,穿天青色長衫的花甲老人,滿面皺紋,兩眼炯炯有神,一隻小巧的菸袋叼在嘴上,臉上露出人畜無害的笑意。
在他身後,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為老人揉著肩膀。這個年輕人身形挺拔,相貌英俊,文質彬彬,一副金絲眼鏡卡在鼻樑上,身上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衣,下面穿著西式長褲,卻是當下極少見的泰西打扮。
上下首兩人都在四十幾歲,一個身穿弁服是個武官,另一個年紀與這個抽菸的老人相若,長袍眼鏡,是個文士裝束,與那老人對坐的,只留個後腦給趙冠侯,看不到五官只看到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以及筆挺的腰梁,衣料十分考究,顯然也是個富人。
姜鳳芝進門就給那抽菸袋的老人施了個禮,蘇寒芝則已經跪在地上,用力的磕頭。蘇家鋪的是青石地面,蘇寒芝用足了力氣,磕的砰砰有聲,不多時額頭就見了血。就連那背對著他們那人,也被這磕頭的聲音驚動,將牌一扣,轉過身來看著。
那個西式打扮的年輕人更是站起身來,向蘇寒芝這邊走過來「這位女士請站起來說話,你這是要做什麼?有什麼話好說,不必如此。」
那個抽菸袋的老人卻咳嗽了一聲「振邦,坐下,年紀輕輕就是沉不住氣,她願意磕頭,就讓她磕。防營的許哨長就在這坐著,就算是她把自己磕死,也訛不到咱爺們頭上,怕個什麼。到我的門上,能做什麼,無非就是治骨傷。爺爺的規矩,就算是直隸總督也改不了,要想指望幾個頭就把三兩銀子免了,那純粹是做夢。」
那名叫蘇振邦的年輕人,卻沒理他爺爺,而是快步來到蘇寒芝面前,伸手虛攙「女士,有話好說,你們先站起來,咱們有話慢慢說。福伯,給病人搬兩把椅子來。」
姜鳳芝對這年輕英俊的男子倒是很有些好感,但是仔細看去,卻發現他沒留髮辮,髮型是只有洋人才留的背頭。昔日金兵滅宋之後,一改舊日習俗,推行剃髮令,神州大地,為了留不留辮子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金國男子,全都要留辮子。
直到前些年,洋兵打進京師之後,凡是在洋人手下做事,或是信了洋教的,才可以不留髮辮。這男人的髮型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入了洋教的二鬼子。
她對于洋人和為洋人效力的都沒有好看法,當下也不理這年輕人,而是伸手硬攙起蘇寒芝,又對蘇春華道:「蘇老伯您好,我師弟的腿被打斷了,又耽誤了不少時間,您老趕緊給看看吧,再晚了怕是人落毛病。」
蘇春華卻不緊不慢的裝起了煙「姜姑娘,別著急,這人落了毛病,那是他的命數不好,急也沒用。來我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麼連規矩都忘了?三兩銀子放這,老朽馬上動手。要是沒錢……我這牌還沒打完呢,可沒那功夫,幾位,打牌。」
姜鳳芝臉一紅「蘇爺,實在是對不起,我這師弟是去縣衙門外頭站籠去了,能揀回條命來,就是天幸。我們姐妹去的急,身上沒帶著那麼多錢,您看能不能先欠著?等我下回再來的時候,一定把兩次的錢都給您帶上,利錢幾分,聽您老一句話。」
蘇春華呵呵一笑「姜姑娘,這話怎麼說的,蘇某靠著祖傳醫術賺錢吃飯,可不吃放印子這碗飯。津門這裡,有人叫我蘇三兩,有人叫我蘇六元,總歸都是一個意思。這是我的規矩,不能改。慢說是你,就算是租界的洋人到我這來看傷,一律也是先錢後藥。要是帶著錢呢,我立刻就給看傷,若是沒帶著錢,那只能說句對不起,津門這片地方行醫的不少,您高升一步,也有那給錢就給看的,興許也能治好。」
他說到這裡,已經打著了紙媒,將菸袋點燃,坐在那裡噴雲吐霧。蘇寒芝本已經坐下了,這時又跪了下去「蘇老爺子,我也姓蘇,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就求您老看在這點關係上發發慈悲,只要您老賞下藥來,救我兄弟一把,我天天給您念經禱告,這三兩銀子的藥錢,也絕對不會少了您的。」說完之後,就又磕起頭來。
蘇振邦有心伸手去攙,卻被姜鳳芝用手在他肩頭一戳「你個男的,跟個大姑娘瞎伸什麼手。」她是有功夫的人,蘇振邦被戳的後退一步。連忙高舉起雙手
「SORRY,我無意冒犯。」又轉過頭去求蘇春華「爺爺,您教過我醫者父母心,我們醫生應該治病救人,不能為了六元錢就見死不救。」
「誒?你們老幾位看看,這信了洋教的,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孫子倒教訓起爺爺來了。」蘇春華也不惱,反倒是笑著向另外三人說了一句,隨後將牌立起來,自言自語
「振邦,你心眼好,爺爺高興。咱蘇家是積善人家,哪年鬧災,咱家都沒少捐過錢。可是這善心是善心,規矩是規矩,到我這看病,就得先錢後藥,沒錢就什麼都別提了。就算是你太爺爺骨頭折了,找我來看,也一樣是三兩現銀,概不賒欠。你小子想行善,人家我看還不領情呢。」
蘇振邦被爺爺嗆了一句,只好對蘇寒芝道:「女士,我是阿爾比昂租界聖瑪麗教會醫院醫生蘇振邦,這位先生的傷勢很重,您可以把他送到教會醫院裡,我願意用我的薪水來支付他的藥費,保證這位先生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顧和最好的治療。」
蘇寒芝愣了愣,充滿感激的看了一眼蘇振邦,說了一句「謝謝」,就又去磕頭。教會醫院開在租界裡,聽說裡面都是些西洋妖魔手段給人治病,動不動就要開膛破肚,活摘人心,乃是森羅殿一般的地方,好人去了也是死人出來,她哪裡會把趙冠侯往那種地方送。
蘇春華則笑了起來「振邦,你倒學會和你爺爺搶買賣了。可惜啊,你那教會醫院看不了的骨科病人,都往爺爺這轉,把人拉過去,又有什麼用啊?他這個傷啊,是傷在行家手裡,你小子本事未精,最多也就是送他一副拐,讓他當一輩子殘廢。」
蘇振邦被爺爺數落的心裡委屈,可是看看趙冠侯的傷,他卻也認可爺爺的說法,這種傷勢,已經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怕是沒什麼辦法。
趙冠侯勉強伸手拉了蘇寒芝的胳膊「姐,別費勁了,我這傷是讓李哨官打的。蘇先生若是治了我的腿,不等於是得罪了李哨官?都是街面上混飯吃的,咱也被為難蘇老,走人吧。若是命好,或許還能找到其他大夫。」
蘇春華的注意力這時已經放到了牌上,對於趙冠侯的激將法,仿佛根本沒聽見。「九筒……小子,你這點小心眼,別跟我老人家眼前使,差的太多了。都是喝海河水長大的娃娃,使這招沒用。……麼雞。……我蘇某人看的是病,誰打的,我都得治,其他的,與我無干。我是只認洋錢不認人,你有錢就看腿,沒錢的話,……蘇福,送客!看在我孫子的份上,讓兩夥計給他抬家去,這人力錢,我奉送……別動,我胡了!」
一陣洗牌聲響起,蘇福已經客氣的過來趕人,姜鳳芝氣的胸脯劇烈起伏,卻又半點辦法沒有。那位姓許的哨長則咧著嘴笑道:「街面上的混混,這胳膊腿就沒有能全的。不是今天斷,就是明天折,治不治的,也就那麼回事,回去讓鍋伙養他一輩子吧。」
蘇寒芝忽然站起身來,左手伸到右手的袖子裡,費了半天的力氣,褪下來一個光澤黯淡的銀色鐲子。「蘇老爺子,我身上實在是沒錢,您看看,這隻鐲子值多少,如果不夠,我再想別的頂。」
姜鳳芝連忙去奪她的鐲子,「姐,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你說過餓死也不當的。這個使不得,咱去找別的大夫看看。」
哪知蘇寒芝雖然平日柔弱,可是現在一旦拿好了主意,反倒是格外堅決,一把推開姜鳳芝,走到蘇春華面前,將那桌子遞了過去。蘇春華也不推辭,接過鐲子端詳幾眼「這個東西值多少,我是不懂,振邦,你拿著到門口的小押那去,看看能兌出多少來。」
蘇振邦接過鐲子,一溜小跑的出去,不多時又氣喘吁吁的回來,先把一枚銀元拿給蘇寒芝,又將六枚銀元放到了爺爺面前「爺爺,這鐲子當了七元,正好夠了醫藥費,請您老人家救人吧。」
他態度上很有些不悅,明顯是在賭氣,蘇春華卻不以為意,只反覆看了兩遍錢,將牌一扣,又把菸袋放在牌上,站起身來,招呼著管家「去取十二貼膏藥過來。」自己則邁步來到趙冠侯身前,先打量打量人,又去看他的腿。
「小伙子,你心裡八成恨我,可你既然敢去站籠,就是街面上開逛的主,這個道理你得懂。在這片地方吃飯,靠的是規矩兩字,要是我隨便就能壞了自己的規矩,這塊蘇家的招牌,也就掛不住了。你這個外傷,我不管,有這六塊錢在,你的兩條腿就交給我了,包你能走路。」
趙冠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蘇爺,您是個守規矩的,小的佩服。這兩條腿,就全指望您保全了。」
蘇春華朝蘇振邦招呼著「憋氣沒用,攢氣不如攢能耐,你好好看著,將來用的上。」
說話間已經取了剪刀出來,將趙冠侯的褲腿及襪子剪開,一路剪到了膝蓋處,只見兩腿自膝蓋以下,已經腫的如同水桶。他將雙手已經放在趙冠侯的腿上,隨後就是一陣骨骼響動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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