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思羅漢
李平安曾與師父斬過一頭山魈。
那是在紫雲山下。
山裡有戶人家,一家七姐妹,俱是狐女。
其中最小的那位,留著毛茸茸耳朵的狐女,為李平安做了串糖葫蘆。
很甜。
糖葫蘆甜,狐女笑起來也甜。
師父出身某個不知名的小道觀,因當地三年大旱,導致流民數不勝數,待那群流民向道觀「借」了糧後,師父也淪為了流民。
再之後,便是師父從流民架著的鍋里抱出了他,又靠著一手度鬼降妖的小手段,把他撫養長大。
彼時,李平安穿越來此,睜眼看見自己在鍋里,被嚇的差點魂飛魄散……
師父誇他打破了胎中謎,生而知之,乃是修道奇才。
可在覺醒功德觀之前,自六歲修行《小養氣功》,練了四年,連門都沒有入。
他都要絕望了。
沒有本事傍身,一生為庸庸碌碌的凡人,遲早不是死在亂民悍匪手裡,就被妖精鬼怪吃掉。
「小真人有個好名字,這世上有無數人盼望一輩子平平安安、無病無災。」劉主簿緊張道。
許是為了緩解緊張的情緒,才沒話找話。
今日,天蒙蒙亮,外面下著冰涼的小雨。
李平安要了把油紙傘,便想著到白牛山斬那山魈。
劉主簿自告奮勇,說他也要來,真來了白牛山下,劉主簿的腿,卻是哆哆嗦嗦的。
行囊留在了白元犀家中,李平安只背了那柄百年桃木所製成的桃木劍,笑道:「師父曾為小道起名李仙之,是小道自己改的李平安。」
「哦?為何?」
「如劉主簿所言,討個平平安安的彩頭。修道一途,兇險多難,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
漸漸秋深,天氣轉涼。
白牛山,貌似仍然鬱鬱蔥蔥,但在這兒滿目綠意之下,泛黃的枝葉躲藏其中。
兩人一前一後,拾階而上,時不時有野猴單臂掛於樹枝,沖他們吱吱亂叫。
「羅漢寺僧人喊這群山猴為小聖……小真人喊我劉晟便好,不必一口一個劉主簿。」
劉晟四十些許,鬍鬚打理的妥帖,許是保養的仔細,面貌依舊清秀,更像個三十歲左右的公子。
舉頭投足間,儒衫搖擺輕晃,頗有文人雅士之氣,不似混跡官場的九品主簿。
李平安亦是笑道:「劉大哥叫我李平安就行,真人二字,小道實在擔當不起。」
「哈哈……如此最佳,你我互稱兄弟,也算江湖中的相逢恨晚。」
「這羅漢寺是什麼來頭?」
劉晟停下腳步,喘了幾口氣,仰頭望著在枝繁葉茂里若隱若現的山門,「羅漢寺僅是家小寺廟,比不上香火鼎盛的願恩寺,同樣不及門徒眾多的白鶴觀,寺內有大小僧人十餘位,平日裡自耕自足,偶爾也受柳溝村百姓的供奉。
自打出了山鬼一事,寺里的僧人便到柳溝村借宿,不敢再回廟裡。」
「看來,羅漢菩薩祂老人家,亦是自顧不暇。」
「許是神仙有神仙的煩惱,一時不察,才讓山鬼闖了進來。」
羅漢寺在白牛山的前山。
推開寺門。
掉下幾片積塵。
李平安隨手揮開。
寺廟不大,三進院子。
前院便是主殿,供奉著十八羅漢中的沉思羅漢。
泥塑面相豐腴、蠶眉彎曲、秀目圓睜,有敦厚凝重之姿。
站於佛像下,便感覺沉思羅漢在盯著自己。
李平安莞爾一笑,不以為然。
他和師父曾拜訪過一座大寺,殿內乃是一尊千臂觀音像,當盤坐在觀音前的蒲團,略微抬頭,就能看見千臂觀音微眯的雙目正一眨不眨地看向自己,頓生渺小惶恐之感。
劉晟跟在李平安身後,他是對白元犀毛遂自薦來的,言及自己不止讀聖賢書,也練了十數年拳腳功夫。
由他親自伴著李平安,也能判斷的更為準確。
白元犀原想令一位身手靈活且跑的快的衙役,跟著李平安,掂量掂量這位小道士,究竟是懂些江湖戲法的騙子,還是真有本領的小真人。
看過了沉思羅漢,李平安忽而扭頭問劉晟:「怕不怕?」
劉晟半點也不掩飾心緒,言簡意賅:「怕。」
「外面下著雨,我們去客房歇著吧。誦經念佛雖能讓內心安詳,卻殺不了那頭山魈。」
撐開油紙傘,走過穿堂。
這第二進院子是客房。
大概,那頭闖入羅漢寺的山魈,繞過前院,輕而易舉就找到了獨自居住的柳獻。
李平安故意挑選了柳獻住的那間客房,部分書籍尚未來得及搬走,翻了一翻,俱是聖人之學的註解。
無論是在前世,又或在今生,一看這種東西,便昏昏欲睡。
倒是劉晟看的津津有味。
「李兄弟,我忽然想起一事。」
「何事?」
「那柳溝村也有點不妥當之事,有位夫家姓吳的寡婦,不知怎麼,突然開始風流成性……」
李平安反問:「難不成這等事他們也要告官府?」
「哪裡、哪裡,我只是感到奇怪,吳寡婦向來是位守規矩的人。」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許是她獨守空閨多年,忍耐不下去了吧。」
李平安踏入羅漢寺前,就施展了《望氣術》。
劉晟頭頂一團白氣,代表他常讀儒家經典,並真的付諸行動而去修身,但即便如此,一縷黑氣夾雜其中,分外顯眼。
黑氣是劉晟的欲望。
只要是人,便慾壑難填。
人死後變成鬼,往往是欲望未曾滿足,留有強大的執念,因而成鬼。
一整個白天,羅漢寺都是寂靜的。
唯有斷斷續續的鳥鳴,和淅淅瀝瀝的小雨。
哦,還有繚繞鼻尖,淡淡的檀香味。
一場秋雨一場寒。
李平安躺在床榻,前生有地暖,他不懼冬天,可來到這個世界,卻是最怕凜冬,真的能凍死人。
路有凍死骨,絕非簡簡單單一句話。
夜幕侵擾,遮蔽雲霄。
劉晟愈來愈怕,躲在了李平安身旁。
見這位小道士面貌平靜,未有什麼忐忑、懼怕之色,才堪堪穩下心。
單論這份膽識,劉晟就自愧弗如。
來白牛山時,李平安告知劉晟,與其滿山遍野的尋鬼,不如守株待兔。
劉晟問,若那山鬼機靈,不敢來,怎麼辦?
李平安笑道,如山魈這般小鬼,跟人不一樣,人要作惡,若知曉對方實力不俗,就會避開,等待良機。鬼則執念深重,嗅著人味,便不顧一切。除非這鬼有了道行。
趙舉人所化的厲鬼,就是有了微末道行,儘管只在採氣境初期,卻也懂得趨利避害,躲在陳府吃人。
按照白元犀後來說的一番話,李平安有件事卻未想明白。
不提那些陳府可憐的下人,其他被擄來的無辜百姓,究竟是陳龍潭、趙舉人神不知鬼不覺帶回的,還是懷朔縣另有手眼通天之輩,悄無聲息為他們送去的?
要知道臥虎寺妖僧的那具化身,並無什麼法力。
這系列任務的水,似乎在變得越來越渾。
而那四頭虎倀,又潛藏在懷朔縣哪裡?
夜深了。
屋外的山風陡然有尖嘯之音。
寺門咣當咣當大響。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