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餘波

  第29章 餘波

  「我醒了。」佩圖拉博提示。

  莫爾斯望他一眼就不理會了。

  他躺在藤椅里,換了把刀片更短的小刀去削他的木頭。木屑在落到黑衣上之前就消失不見,如果有人仔細尋找,會發現它們已在房間的角落裡堆成一座小丘。

  佩圖拉博盯著莫爾斯看了一會兒,似乎要以眼神來警告他不可再無動於衷。

  他的腦子仍迷糊不清,仿佛有層緊緊的紗布束縛住了頭腦,令他眼前晃出灰白和色彩交迭的顫動斑點。疲倦令他四肢沉重,如綁縛鋼鐵,不可轉移。

  

  三十秒後,佩圖拉博又躺下,枕在腦後的觸感令他把握不定莫爾斯何時性情倒轉,給他找來了正常的軟被、床墊與枕頭。

  然後他從枕頭邊垂落的宮廷流蘇和柔軟織錦的布面,判斷出他該感謝的果然不是莫爾斯。

  「哈爾孔來過。」莫爾斯慢悠悠地說,語句同刀面細細刮過木頭一樣滿溢著舒緩的韻律,「為他的疏忽道歉,宣布你的勝利。」

  他刀尖用上一點氣力,將木頭外側的圓弧修整乾淨。「我與他說等你甦醒,你要聲索伱的獎品。我相信你想好了內容。」

  「嗯。」佩圖拉博說。莫爾斯用反覆的教誨令他曉得了付出後需宣告獲取的條目。「我聽聞洛科斯的圖書館已塵封多年,而大門的鑰匙正在王庭世家掌心之中。」

  「很好的選擇。」莫爾斯說,輕吹一口氣,讓木屑不再干擾刀鋒的運轉。

  佩圖拉博自下而上看著他熟悉的天花板,思維中仍舊是一片陰沉沉的霧氣,身上發著燙,額頭卻覺得冰涼,如被搖動的海潮卷著,一切都不清晰。

  隨後他才想起自己是如何倒下的。

  他立刻發了遲來的火,手肘撐起自身的重量,血液在管道里砰砰地撞擊。

  「有人在水裡動手腳。」佩圖拉博惱怒地咬牙切齒。

  他的怒氣更多地向著自己去,因為他自己輕信不察,很輕易地中了計策,又在別人的眼前,倒進莫爾斯懷裡去。

  這比他受身體肌膚的痛苦還更令他難受千百倍。

  「關於此事,王女卡麗豐,特來向我解釋。」莫爾斯翻過木頭的面,再另一個表面上做些鑽研。「投毒者在經受審問前就自盡而死,我捕獲的那人也一樣。」

  「我允許他們的死亡快捷。」

  莫爾斯讓不屑的氣流從牙齒的縫隙里卷出,「那人竟想著要以欺瞞向我下毒藥,他們以為他們能騙過誰?」

  佩圖拉博覺得莫爾斯在拐彎抹角地含沙射影。神經的疼痛仍在向他的思維部位發起猛攻,像有人用鈍器敲著他的腦袋。


  「再躺一會兒,孩子。」莫爾斯聲線平直地勸告他。

  佩圖拉博依言躺回他的床鋪,許多疑問在他心上繚繞,接替交次地上浮又下沉。

  他想著這次突如其來的襲擊,想著哈爾孔、安多斯與卡麗豐,想著莫爾斯是何時到了現場又偽裝成平凡的公民,上到台上來親自為他的表現送了收尾。

  他記起昨日裡——若他沒有昏睡超過一天,那就是昨日,莫爾斯最後對他直言了讚許,於是蜜糖般的絢麗鮮花在他心臟里誘人地生長,幾乎要從現實映射進他的夢境裡,又從幻夢般的美好里反射出清醒的光輝來。

  他想到莫爾斯一直在看他,於是心裡柔和。

  「你知道是誰要投下毒藥嗎,莫爾斯?」佩圖拉博側過頭問。

  「理論上我不知道。無非是別國的妒忌終於漂流到洛科斯了。這種暗算僭主一年能遇到五十二次。」

  莫爾斯在木塊的雕刻上犯了些難處,按著合理性他該在徽章正面畫個極其復古的鷹像,但他一貫討厭羅馬;若是刻個雙線交叉的十字架,又有些譏諷意味過大。

  「實際上呢?」

  莫爾斯將木塊反扣在椅子邊的桌面上,連同小刀一起扔過去,眼中不見則心裡平靜。他將藤椅轉了轉,面對佩圖拉博。

  「找上我的是一名洛科斯士兵的兄弟,台上找你的是另一國家的間諜。」

  「有洛科斯人參與?」

  「他的兄弟死在去接你和我的路上,記得那三個士兵嗎?」

  佩圖拉博當然記得。男孩和他對視了幾秒,兩人默契地跳過這一話題。他們各有無法生出哀悼之情的理由,也不願在彼此面前偽裝,作出各自道德如何崇高、心理如何多情的假象。

  男孩更在乎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你故事的另一半,是從卡麗豐口中道出的。」他說,「你什麼時候跟她通的信息!為何不能直接與我親口講呢?」

  「因為我要你聽他人來講,我要你耳中不只有我的聲音,還有他人的聲音。」

  另外他還指望以後王女願替他照看佩圖拉博,他已開始嫌累;真難想像這世上的父母都是如何將一個乃至多個小孩養到成熟。

  佩圖拉博不贊同地撇開頭。

  莫爾斯向桌上摸了摸,指頭勾住鑲著金絲的果盤,讓盛著一盤水靈靈葡萄的盤子滑到觸手可及的椅子扶手旁邊。

  他自己吃了一顆,將另一顆扔向佩圖拉博;佩圖拉博接住了它,坐直了些,靠著床頭吃掉補充糖分的水果。

  「與我談談你的想法,孩子。」莫爾斯令葡萄在嘴裡滾動著破裂,隨心且含混地說。


  佩圖拉博把水果咬碎,「同一個故事,由兩個人敘述,內容難道會產生偏差?我又不是不願聽你來說。」

  他讓兩顆嘴裡略尖的牙齒碰撞,摩挲出只有他自己能通過骨頭聽見的動靜。

  他知道莫爾斯說得對,他若想帶領洛科斯向前行進,他就得聽洛科斯人的聲音。他所見的與所得的已給了他示例。

  可佩圖拉博仍然有些不解。

  「可我不願總與你動那麼多口舌。」莫爾斯閉上眼,後腦輕靠在椅背的上緣。

  「是這樣嗎?」佩圖拉博懷疑地看他。

  「快些講真心話。」莫爾斯合著眼皮拋出一句命令。他不想忍佩圖拉博的老毛病。

  佩圖拉博又坐得直了一些。他從中毒的昏昏沉沉里清醒了許多,因此也能找回他靈活存在的理性。

  他將水果咽下,才抱著被子,側過頭,儘可能以更多的平靜,低沉地說:「我以為你又要離開,莫爾斯。我以為你在為這件事做準備。」

  「我半天時間沒能讓你看見,你便疑神疑鬼?」莫爾斯睜開眼睛,瞳眸轉動,隔著散亂隆起的頭髮絲看佩圖拉博的模樣。

  他沉吟片刻,乾脆地說:「倒也不錯。」

  「啊?」佩圖拉博將眉毛抬高。

  「你不是無端嫉妒我只跟卡麗豐王女互通書信,抑或是揣度些更多我也猜不透的心思,那便是好事。你不要我離開,但我並不急著走,所以這不成為問題。」

  莫爾斯嘴裡發出了帶著氣聲的笑。

  他又放正了腦袋,像乳酪化在太陽下一般,化進藤椅里,與椅子呈現出不可分割的親近。

  「你覺得我沒有問題?」佩圖拉博覺得溫暖的熱流涌到了身上,令頭腦也運轉得流暢。

  「哦,我又不指望你變得多完美。」莫爾斯低聲說,享受著貼合人體結構的完美椅子無聲的服侍,「只要你的問題不礙著大事,有就有吧。」

  他活動了一下肩膀,找到更愜意的角度。

  「宏大的道理我也不再重複,畢竟你是聰明孩子,而我是懶惰的具象化。我暫且沒什麼要說的,你若睏倦,那就躺下。別吵我。」

  那股溫暖又從佩圖拉博的頭頂退到了腳底跟。

  「道理就是我永遠不能因為你的表現而感動。」佩圖拉博用力躺回枕頭上。

  莫爾斯喃喃兩句:「也對,也行。」

  (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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