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宋儒之禍，甚於秦灰

  李昰是很想跑的。

  但這位神似『小洛老師』的姑娘，壓根就沒給他跑路的機會。

  一陣香風吹過，李昰脖頸處便多了半截儘是木刺的登山杖。

  「說，誰放你上山？！你又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

  李昰眼神真摯，解釋道：「我報了名字，他們就讓我上來了啊。」

  「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何泌昌！」李昰脫口而出。

  那姑娘眼睛一瞪，厲聲道：「方才我分明聽見你姓李！你招是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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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昰嘴角抽了抽。

  他現在已經確定了，這姑娘絕對不是他那溫柔可愛平易近人的『小洛老師』。

  「你就是掐死我，我也是報這個名字上來的啊！姑娘，咱們之間是不是有些誤會？」

  「不可能！這翠微山自遲大哥他們來了之後就不許讀書人上山，我看徐階也是老糊塗了，派了你這麼個蠢蠹，披身儒皮就敢上山刺探！」

  「到了下面，記得找你主子報仇！」

  那姑娘瓊鼻聳動兩下，臉上閃過一抹凶光，不再廢話，舉著那半截登山杖便刺了過來。

  「你玩真的？！」

  李昰脖子上傳來些許痛楚徹底變了臉色，顧不上許多，直接在那姑娘左腰上掐了一把。

  壞消息：差點因為認錯人丟了小命。

  好消息：確實長得很像，連痒痒肉都一樣。

  那姑娘被掐了之後，不覺輕『哼』一聲，臉頰立時紅透，身子一軟手也跟著鬆開，恢復自由的李昰迸發出了驚人的潛力，直接躥上了最近的一棵大樹。

  甭管再過多少年，這個位置都是較為私密的，這個弱點應該連她父兄都不知道。

  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話，暴風雨馬上就來了，這棵老桑樹，要麼成為他的諾亞方舟，要麼成為他最後的歸宿。

  「下來，我給你留個全屍！你下不下來？！」

  「我要個全屍有什麼用？我不下來！」

  那姑娘一腳便踹在了樹上，本就承受了不該承受之重的老桑樹，當即便劇烈搖晃起來。

  緊接著，便是第二腳。

  第三腳。

  ……

  這棵老桑樹每晃一下，李昰的心就跟著顫一下，眼淚都快出來了，他也沒想到這趟沒死在徐階手裡，要死在這瘋婆子手裡了。

  「姑娘，你別踹了，我害怕……」

  那姑娘已經不再回應，不知是怒是羞的紅著臉悶頭鑿樹。

  「你真的誤會了，我不是徐階的人。」

  「其實我這人特別討厭讀書！平生最討厭的是個叫黃葵峰的，黃葵峰你聽說過沒？」

  「放個屁寫點什麼我都得跟著背，背不過還要罰站罰抄寫。」

  「姑娘，你就放了我吧，還有沒有人能管管她啊！」

  那姑娘聽到『黃葵峰』的名字，明顯愣了下，繼而愈發怒道：「還說你不是徐階的人？！」

  說完，腳下的力道反倒更大了不少。

  李昰徹底傻了。

  他討厭黃葵峰跟徐階有什麼關係？黃葵峰也是嚴黨的人？

  他只知道黃葵峰是這個時代的大儒，雖然確實做過官，但他的主要成就都在致仕之後，以至於沒人關心他有什麼政績，課本上更沒講黃葵峰是嚴黨還是徐黨。

  走投無路的李昰這才想起了那個跟這姑娘一起來的那老頭，扭頭一看，那老頭正站在不遠處，面帶笑意的輕捋山羊鬍，儼然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老人家！救命啊！」

  只見那老頭兀自朝樹上的李昰拱了拱手，道：「老夫刑部黃光升，字明舉，這廂有禮了。」

  李昰更委屈了。

  這老頭看著不比他有文化多了？

  「您是刑部黃部堂？！下官是大理寺的，上次三法司例會您沒去，刑部棘署不分家，咱們也算半個同僚，快些救我啊！」

  只見黃光升笑而不語，搖了搖頭悠悠道：「老夫，齋號葵峰。」

  這一刻，李昰終於嘗到了不好好學習的苦果。

  他只知道黃葵峰是漢學鼻祖，壓根不知道黃葵峰本名就叫黃光升，就是隔壁刑部的尚書啊！

  「黃先生，您盯緊這廝，我去去就回。」

  那姑娘快步離開，李昰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葵峰先生，我說這也是誤會，您信嗎？」

  黃光升仍舊只是盯著樹上的李昰，不置一言。

  很快，李昰便看到那姑娘不顧眾人的阻攔，拖來一把斧子，朝他這邊過來了。

  李昰心頭一緊，如果他所料不錯，這把斧子，應該不止可以砍樹。

  「葵峰先生！高山流水遇知音，彩雲追月得知己，咱們其實是同道中人啊！」

  黃光升聞言不覺失笑。

  「繼續說，你我怎麼個知己法了。」

  見那姑娘已經距此不遠，李昰哀聲道：「您其實不屑於官場之爭，早就想回家做學問了。」

  黃光升像是看傻子似的盯著李昰。

  不屑於官場之爭，那他天天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及至此時，那姑娘也已經拎著斧子走了過來。

  「還敢饒舌！」

  「咚！」

  一斧子砍在樹上，周圍枯枝敗丫被震落不少。

  李昰心裡防線徹底崩潰，黃葵峰不會都這把年紀了還沒開悟吧？！

  「您難道真的不覺得，宋儒衰矣，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嗎？」

  黃光升聞言明顯愣了下。

  他雖然早就對心學之盜、理學之腐深有感觸。

  但『宋儒』這個提法他倒是從來沒聽說過。

  大明儒學，無外乎程朱陸王，因其針鋒相對，故而從來沒人將其二者混為一談。

  但程朱也好，陸王也罷，都是濫觴於兩宋。

  如果將這二者統稱為宋儒，那與之對立的儒學，又是什麼？

  就在黃光升愣神時，那姑娘的第二斧子也已經掄了上去，只聽李昰繼續喊道：「理學之名，自宋人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學也，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

  「吾輩自當究先唐之遺典，致聖人之學返樸歸真！」

  「宋儒之禍，甚於秦灰啊！」

  李昰一股腦的將在博物館裡看到的全都背了出來，當然，他也就知道這些了。

  漢學又名樸學、考據學。

  他只知道漢學泥古、宋學空疏，最後都是要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東西，壓根不在考綱上，頂多算個課後小知識，黃葵峰的成就也壓根不在儒學上。

  漢學的本質是『凡漢皆好，凡古必真』，如此一來，經典的『真假』就成為了至關重要的問題。

  因此，在漢學興起之後，考據之風隨之大興，形成了一整套舉證、考證、論證、分類互證『典籍真假』的方式方法，這些本來都是用來研究聖人經典，探索兩漢先秦時期古人著書本意的。

  但黃葵峰在快速研究完四書五經之後，發奇想將這套研學方法用在了自然科學上，而後便誕生了生物、地理、物理等一系列學科。

  使得天朝從『知其然』成功過渡到『知其所以然』。

  這些經過黃葵峰考據梳理的各類學科雖然對第一次工業革命影響不大，但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後，迸發出了驚人的影響力，作為漢學鼻祖的黃葵峰也因此成為了各大學科的祖師爺。

  李昰不知道的是，那句被大明每個的讀書人都奉為圭臬的話，此時正抑制不住的浮現在黃光升的眼前。

  為往聖繼絕學！

  先聖所遺後人之絕學真的就是程朱陸王恣意解釋的這些狗屁文章嗎？

  如果不是，那往聖真正的絕學，又是什麼？！

  「咔吧——！」

  搖搖欲墜的老桑樹終於不堪重負，直挺挺向後倒去。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