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時無英雄

  兩宋之際市井繁盛,天下奢靡之風大起。

  

  豪紳士人多豢家僕,累民甚重,朱熹遂立道學,以『存天理、滅人慾』為名,教士人寡慾以輕民負。

  在黃光升眼裡,朱子之學固然僵化,但也絕不是陸王心學能取代的,朱熹滅的是士人、豪紳的『欲』,輕的是百姓的『負』。

  心學以『六經注我』之名,縱情享樂,他們倒是快意人生了,但他們享樂的代價卻一滴不少的澆在了百姓頭上。

  黃光升是福建人,又曾供職江南,無數次眼見到普通商賈都要豢養數千奴僕以供其全家享樂,這些人不事農桑,但每人每日卻少不了一斤半的口糧供應,每人每年便是五百餘斤。

  這是江南一畝地兩季全年的收成。

  這幫人的口糧不管如何獲得,最終都是要田間農戶供應,一個商賈便要這麼多奴僕,天下吹捧心學之士人、商賈又何止十萬。

  如果真的能『注』出什麼驚世之學也就算了,有賣有得,也算公允。

  可心學濫觴自憲廟陳獻章迄今已近百年,心學於國事不見半點建樹反倒致使民生日艱、每況愈下。

  為了心學這幫人的『六經注我』,每年都要『注』掉足夠供應九邊百萬邊軍的口糧。

  誠可謂竭民之力以供陸王,陸王無一德以報民。

  在黃光升眼裡,嚴嵩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國賊,徐階推崇的陸王心學卻是實打實的亡國之陋學,社稷之流毒,衣冠之巨盜,長此以往,必有傾覆之患。

  也正是因此,在今天之前,徐階見到黃光升時還是趾高氣昂,而今日徐階的恭順,更令黃光升鄙夷。

  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是黃光升的唯一感悟。

  四人走進北鎮撫司衙署。

  黃光升這才扭過頭來看向身後的徐階,故作疑惑道:「為何不見大理寺邱克謹?」

  洛縉大鬧午門彈劾邱順的事情,早已是人盡皆知,黃光升自然知曉,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這麼一出。

  這種事情,外人看熱鬧,知情人早就已經笑掉大牙了。

  經洛縉這麼一鬧,嚴世蕃如若起死回生,徐階二十年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每當想到這些,黃光升都忍不住多吃兩碗米飯。

  被黃光升戲耍的徐階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沒有說破。

  「大理寺公務繁重,咱們再等等便是。」

  四人就這麼依次落座。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書吏突然快步跑進北鎮撫司,逕自走到了黃光升面前。


  在黃光升耳畔附耳說了幾句之後。

  方才還在談笑風生的黃光升臉色驟變,兀自看向身旁的朱希孝問道:「大金吾,可否借值房一間?」

  朱希孝沒有半點猶豫。

  「自無不妥,黃部堂後衙請。」

  黃光升就這麼招呼都沒打一聲,直接離開了前衙大堂,將徐階師徒兩人晾在了堂上。

  朱希孝倒是朝著二人訕笑兩下拱手致歉。

  ……

  北鎮撫司後衙值房。

  朱希孝、黃光升兩人同坐在值房內。

  「遲飛甲私自進城,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儘早通稟?」

  翠微山再怎麼說也是天子腳下,朝中沒有人護持著,這幫人不可能在京郊站得住腳。

  方才那書吏面露難色,黃光升見狀,道:「緹帥不是外人,直言便是。」

  「喏。」

  聽到黃光升這麼說,那書吏才如釋重負。

  「堂尊,堂尊前幾日閉門謝客,小的無法通稟,今日這才得以報知堂尊。」

  黃光升偷瞥了一眼朱希孝,而後輕捻著茶蓋問道:「他遲飛甲這是吃錯什麼藥了?」

  「之前有人砸了洛道庭的牌位,他們給洛道庭報仇去了。」

  「他們怎麼知道的?!」

  「是聽給他們送豆腐的侯三說的,那兩人去洛家時剛好被侯三瞧見。」

  「可傷了人?」黃光升繼續追問。

  「沒有,他們說那人正在倒徐,怕壞了堂尊大事,故此沒有動手。」

  黃光升眉頭緊鎖,直覺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麼簡單。

  「倒徐?那人叫什麼名字?」

  「說是叫何泌昌。」

  黃光升聞言不由失笑,他之前就猜到,洛縉十有八九是被嚴黨推出來的,沒想到今天就實錘了。

  思忖片刻,黃光升便起身拱手道:「緹帥,在下告辭。」

  「黃部堂,您走了這法司例會怎麼辦?」

  「我得先進宮一趟將此事報與君父知曉,他們想議讓就他們議去吧,咱們坐山觀虎鬥,豈不美哉?」

  黃光升的笑意難以遮掩,兀自起身將烏紗帽扶正。

  他巴不得清風寨這幫人把動靜鬧大些。

  這幫人身上背的案子一旦查起來,不光是徐階,連徐階背後這幫什麼左右王門也要被連根拔起。


  也算是他為國鋤奸了。

  不等朱希孝回應,便已經朝北鎮撫司後門走去了。

  ……

  「走了?!他這就走了?!」

  「這個黃明舉好生無禮,簡直不當人子!」

  聽到朱希孝說黃光升已走,張永明兀自拍案而起痛罵起來。

  合著黃光升今天參加這例會什麼事情都沒幹,就是將師徒二人羞辱一頓?

  他能忍到現在已是不易,放在平日裡,哪怕是嚴嵩還在時,各衙司也不敢如此輕慢於他。

  「行了,你難道非要再逼出一個邱克謹嗎?!」

  徐階揉了揉太陽穴,呵止了不住踱步的張永明。

  因為他知道,黃光升確實有這麼做的本錢,黃光升不像嚴家,把柄多的跟仙人掌一樣,黃家遵程朱,鄙商賈,全家攏共就只有五六千畝田產,即便是在鄉里有些不體面的勾當,拿到朝堂上來說,也不算個什麼污點。

  堂堂朝廷二品,災年借給農戶幾百斤糧吃些利息兼併些土地,無地的佃戶也就只是讓閨女來家裡當個不拿工錢、管吃管住的婢女,回家一看連身子都沒被糟蹋,這也算是個罪過嗎?

  拿這種事彈劾黃光升,丟人的是徐階。

  對付這種人,徐階能做的,也就是徹底搞定嚴家之後,再找個機會讓黃光升致仕回鄉,少在朝上礙他的眼。

  被徐階呵止後,張永明這才惺惺作罷。

  就在這個時候。

  一名身穿丹黃帛衣的錦衣衛力士快步走進正堂,拱手道:「稟緹帥、徐閣老、張部院,大理寺邱寺卿同二位評事到了。」

  ps:感覺這章可能會有爭議所以補充一下,封建王朝的人地矛盾,其實從來都沒有到『無地可墾』的地步,只是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百姓就停止墾荒了。

  比較鮮明的例子就是明清兩朝的土地數據,張居正變法清丈耕地數據約為7億畝,乾隆時期約為10.5億畝,現代則是19.14億畝,而且現代還另有約1.6億畝的城市建設用地、約3億畝的茶果園地,約5億畝的退耕還林,現代一畝約為666.67m²,而明清時期一畝約為614.4m²。

  歷朝歷代實際上從未達到物理意義上的土地承載極限,只是達到了社會學意義上的土地承載極限,哪怕是綜合生產力因素,及至明末至多也就是開墾了1/2左右的耕地,具體反應到個體感知上,就是明明還有很多土地可以開墾,卻沒有人願意去墾荒了,而可怕的是此時人口仍舊保持著增長態勢,明王朝的系統性崩潰也就成了必然,就像是一個人渴死在到處是水的汪洋大海中,荒誕且合理。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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