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下吾心(5.5K)
(PS:前半章是主角視角的春風樓一日劇情,後半章是接上章的劇情,前半章有想過刪掉,後來想想覺得還是需要保留。)
正月十一,寧家武館。
魏叢一早起來,在因都去城外晨練而空闊少人的演武院裡,剛做了早課,溫習了一遍才學不久、未悟真意的六禽走樁,九師兄顧璀就急匆匆推門進來。
「師弟,抱歉抱歉,昨日與人應酬,酒喝多了,誤了你的事。」
「師兄,你是不是記錯,我沒托你事啊。」魏叢納悶道。
「今日大師兄不是為你在春風樓設宴,介紹給外人認識嘛,你二師姐早就叮囑我,讓我與你置辦身合適的衣裳,本該昨日辦的。」顧璀自責嘆氣道。
魏叢恍然,原是這個啊,他倒是不知,那位話少瞧著不好親近的二師姐,倒是與大師兄一般心細,他笑笑道:「師兄,無需置辦,我一直備有件乾淨的衣裳,我穿那件就行。」
這話不假,去年為了參加沈翠翠的喜宴,不給『娘家人』丟面兒,他可是已置辦了件新衣,未曾穿過幾次,他本打算練完功課,就換上那件去赴會的。
「哦,哪呢?我瞧瞧。」
顧璀不以為意,卻也未說他話。
魏叢只好拉著他,直奔房中,從箱子裡拿出一間青色成衣,上好的棉布料子,針口密實,黑水縣大半人家都掏不出這樣一件衣服,以平民階層而言,已經是極為上檔次了。
「師兄,就是這件。」
「師弟,你認為今日穿這件已妥當?」
「自然。」
顧璀沉吟想了想,斟酌道:「師弟,別怪師兄多嘴,我這裡有一番話,你且聽聽有無道理。」
魏叢笑道:「對我而言,師兄就如親兄,若師兄不以為之,自當隨意見外。」
「哈哈,怪我怪我,是我這個當師兄的狹隘了。」
顧璀哈哈一笑,放心道:
「師弟穿這件,若是去一般人家赴會做客,自是足夠了。但今日大師兄春風樓設宴,一來是處理野狼幫邢敏鞭你一事,二來是介紹你這個咱們搬山拳的新門人。」
「無論因事因人,被請到的人,都會有所重視,而這些人,卻是鮮少像師弟你這般出身的,便是有,也混起來了,因此大都衣著鮮麗,但從另一面來說,他們這是尊重主人的體現。」
「來客尊重主人,主人理應亦尊重來客,如何表示尊重?首先便是面上功夫了,所以我方才說,師弟穿這件不夠妥當。」
「再者,師弟若穿這件,到時應是像鶴立雞群,我想,以師弟的性子,也會介意這份醒目吧?」
「其實,師弟穿這件也不是不行,但我認為,前提是師弟最好達到了有大師兄那樣的實力,屆時大可隨意,因為那時,無論是你請了、還是你赴會了,你個人本身,就足夠表示出尊重了。」
魏叢聽完,認真朝顧璀鞠躬一拱手,道:「弟受教了。」
這事,確實是他考慮不周了,沒注意到要和光同塵,也有他不喜不擅不夠重視社交的原因。
「哈哈,師弟再來幾次。」顧璀樂呵呵道。
「三次可不能再多了。」魏叢復又敷衍的鞠了兩躬。
「不行,可太隨意了。」
「師兄隨意些,我不介意。」
「哈哈你小子……」
一路笑談,出了寧家武館,魏叢坐上顧璀的馬車,跟著到了一家成衣鋪,這時再找裁縫量身定做,自是來不及了,只能選成衣,選了一套墨色華服,雖不算太合身,但也無傷大雅了。
換完衣服,本來應當去春風樓了,但顧璀『嫌棄』與他一個男人,同乘一車,好不自在,又先去了顧家的商行,帶著他進到了後院馬廄。
商行馬廄建得頗大,看得出能養十來匹馬的,但魏叢隨顧璀到的時候,其餘馬都被取用了,還剩一黑一紅兩馬在欄里嘶叫,棗紅馬更為高大健碩,性情也更暴躁,喘著白氣在欄里四處走動,另一匹黑馬識趣地在邊角待著,不敢招惹。
「嗐,晦氣,又是除了幾個慣常照料它的馬夫,沒人敢騎它。」顧璀吩咐人去把黑馬牽出來,一邊指著棗紅馬罵道。
棗紅馬頗通人性,似是知曉有人罵它,扭過頭朝顧璀不停嘶叫跺蹄。
顧璀指著它氣道:「小小紅雀,你再瞪?再瞪就將你賣了!」
棗紅馬起初不屑一顧,後一驚一愕,立即又變得安靜老實起來,瞬間如同乖順的貓咪,顧璀驚奇不已。
一旁慣常照料它的老馬夫,已是注意到異常,驚異地望向顧璀身旁的一臉若無其事的魏叢,道:「大少爺,紅雀似是被魏公子攝住了。」
「嗯?」
顧璀立即扭頭望向魏叢,驚訝道:「師弟,你?你不是說你未曾騎過馬嗎?」
魏叢正經道:「是啊,方才我見這馬狂妄,便像殺魚時望著它,誰知它突然就這樣了。」
顧璀嘖嘖稱奇:「奇了,向來只聽說屠夫有殺氣,能懾服畜生,殺魚也能,我倒是頭一遭見識。」
「咳咳。」
魏叢咳嗽一聲,「興許這匹棗紅馬看似烈,實則內里膽小吧。」
「哈哈,師弟真是說笑了,這匹紅雀在馬廄里,向來只有欺負其它馬兒,從來沒見它膽小被欺負的。」顧璀說著,又吩咐老馬夫,「將紅雀也一併牽出來,讓我師弟騎騎看。」
「師兄,這怎麼能行……」
魏叢連忙擺手。
顧璀卻是笑道:「無妨,身為練武之人,總要會騎馬,這紅雀又服於你,擇日不如撞日,今日試著騎騎無妨。」
他這邊說著,老馬夫那邊,也是手腳麻利地將乖順的棗紅馬紅雀,牽出到馬廄中央的空地上。
老馬夫笑道:「魏公子,試試吧,這紅雀如今是最溫順的馬兒模樣了,老僕亦牽著,儘管騎它。」
話到這,魏叢也不再矯情推辭了,踩著馬鐙輕巧翻身上了紅雀的背,跨坐在馬鞍上,腿腰如平常蹲馬步般夾住,輕輕一抖韁繩,紅雀就慢慢走了起來,向左則左、向右則右,韁繩一勒,即頓住馬蹄。
老馬夫稱奇道:「魏公子從姿勢動作來看,確是初次騎馬,但如此快,就能上手,也是生平罕見。」
顧璀拍手笑道:「不愧是我師弟。師弟,你再熟悉熟悉這馬,待會兒咱倆一塊騎馬過去,男子漢大丈夫,還坐甚馬車。」
魏叢沒拒絕,美人在懷與縱馬奔騰,相信沒一個男人會選前者,他自也不例外。
何況,他也不操心控不住這匹紅雀,以致在街上誤傷行人。
待熟悉了一陣控馬的技巧,耽誤了不少功夫,魏叢才與顧璀騎馬離開顧家商行,前往城東春風樓。
途中談笑,顧璀順勢笑言贈馬於他。
魏叢推辭不過,只能受了。
如此臨近午時,過長街,方到了春風樓。
不過令魏叢頗為意外的是,竟在春風樓見到了許久未見的沈父,對方在春風樓做下人,身為一漁民,能夠在城中尋到一份穩定的差事,算是有所跨越了……對方見到宛如換了副模樣的他,僵愕當場。
魏叢自能理解沈父,心中亦有些過意不去,但他既定的方略,肯定不能與對方解釋諸一切,只能暗嘆一聲,與沈父寒暄一番,便與顧璀進入春風樓。
「師弟,你那鄉鄰是不是得罪過你?」
「沒有沒有,一般人大抵都那般反應。」
「哈哈,這春風樓,其實是你那十二師姐家的產業,我已囑咐那小廝,讓他與掌柜說,給你那鄉鄰換個好差事。」
「師兄,謝過了,還有十二師姐也是,有機會也要當面感謝。」
「哈哈,師弟,真不用,你會因為一件隨手處理的事,而希望師兄我對你再三感激嗎?」
「嗯!」
兩人剛收到了二樓,就見到大師兄樊郃從三樓下來,他見著兩人笑罵道:「我正想差人去尋你們呢。」
顧璀忙拱手賠罪:「大師兄,怪我怪我,耽誤了時辰。」
魏叢連道:「都是因我之故,誤了時辰,與顧師兄無關。」
「你們兩個啊。」樊郃搖頭失笑,「只是差人去尋,又沒誤了時辰,請的人剛來齊,你們這是來得剛剛好。」
顧璀立時換上笑臉,掏出扇子一抖,自得道:「大師兄,你看,做事還是得我顧璀,分寸拿捏得剛剛好。」
魏叢嘴角一扯,樊郃也是無視他立即轉身:「小師弟,走,隨我上去,閒雜人等,無需理會。」
「是。」
「哎,我怎就閒雜了?」
笑談間,魏叢已隨兩位師兄上了三樓。
三樓擺設頗有章法,東牆的書畫以及琴箏曲音、飄逸茶香,更使其添雅趣。
樊師兄請的來客共有三十來位,衣著鮮麗,氣質不俗,能看出大都是富貴人家出身,窮文富武誠不我欺,他魏叢,從出身來看,怕是此中的另類了。
來客多為男子,女子僅有五位,最為醒目出眾的是位上著鵝黃雲煙衫,下著珍珠白湖縐裙的年輕女子,蛾眉鳳眼描過後、嬌美臉蛋更是顯得煞中帶媚,頗為動人——正是三日前賜他一鞭的野狼幫的邢敏。
邢敏正煞白著臉呆愣愣望著他,顯然已經回神過來,今日宴無好宴,角兒還不是他人。
魏叢淡淡掃她一眼,便猶自跟著樊郃,走到眾人中間,今日緣由是他,角兒看似也是他,實則不然,兩位師兄事前已經講過,他旁觀即可,實際今日更像與他無關。
「有勞諸位……」
「魏叢見過諸位。」
只說了一句,魏叢就安靜地看著大師兄樊郃為他主持公道。
途中徐安慶頗為懇求,亦是無用,這個時候已經不單單是他一個人的事了。
「我受!」
同樣,很多事是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的,未用多久,邢敏就悽然的走到他與樊郃師兄身前,背過身去,接受一鞭償一鞭的選擇。
只不過有些出乎魏叢意料,三日前猖狂的野狼幫主之女,今日表情竟然是悽然?不該只是悔恨嗎?
不過,與他無關就是了。
「啪!」
樊郃手一揮,鞭影一閃。
下一瞬,邢敏背部的鵝黃雲煙衫驟然綻裂,連帶著裡衣也是,馬鞭抽打在了白皙嬌嫩的肌膚上,那軀體猛地一顫,霎時皮開肉綻,血流而出,將白色裡衣以及鵝黃外衫染紅了。
「於師妹,還請幫忙帶邢姑娘去敷藥包紮。」樊郃收起鞭子,望向回春武館來的那名女弟子道。
回春武館的弟子差不多都是醫師,其大師姐聽說更是醫術高超,不過樊師兄今日都沒請四家武館的同輩傳人。
那名女弟子點點頭,就上前攙扶著精氣神仿佛忽然都塌了的邢敏朝樓下去。
魏叢望著暗暗搖頭,不過一鞭子,卻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這野狼幫主之女,他還以為會有所不同,不想和一般嬌生慣養的女子無二。
但今日之事……
「哈哈,來,魏師弟,我來替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顧璀走到他身旁,笑著拉他去認人。
「魏叢見過……」魏叢收起心中感觸,跟著顧璀與他人交換姓名。
而樊郃那邊,則是走到失神的徐安慶邊道:「徐公子,邢姑娘敢作敢當,無愧女中豪傑,我師弟此事已了,野狼幫若覺不妥,往後大可尋我樊郃。」
徐安慶張張嘴,沒有言語,只拱了拱手,就朝樓下走去,約是等回春武館女弟子替邢敏敷完藥,一同離去。
接下來半個下午,魏叢盡與人打招呼了。
三十多號人粗粗認了臉,就到了傍晚。
春風樓掌柜在二樓擺好了酒席,又是一番觥籌交錯。
直到了夜間,月上梢頭,師兄弟三人站在春風樓門前,將來客送走,又謝過了算自己人的十二師姐家的春風樓掌柜,才打道回城南寧家武館。
「鐺、鐺!」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離開了酒樓食肆頗多的城東,進入城南,夜色下的街頭巷尾,十分安靜,偶爾呼嘯而過的冷冽夜風中,還夾帶著更夫的吆喝,以及敲銅鑼聲。
「噠、噠、噠!」
三匹馬慢慢地走在石街上,蹄聲清響。
馬兒紅雀鞍上,魏叢經冷風一吹,頗飲了些酒水的腦子,清醒許多,扭頭一看,比他飲酒更多的顧璀以及樊郃,卻像沒事人一樣,在小聲談話。
兩人見他回頭,策馬走到他兩旁,並駕齊驅。
「哈哈,小師弟,怎樣了?」顧璀笑道。
「無事,不常飲酒,只是有些不適應,現在好多了。」魏叢搖搖頭。
「今日感覺如何?」
「累!」魏叢嘆道。
樊郃與顧璀兩人相視一笑。
「大師兄,顧師兄,我真是欽佩你們,應對那麼多人,還能遊刃有餘。」魏叢感慨,「鍛鍊鍛鍊,培養些經驗,做個大概樣子,我自認為估計也行,但我不喜這種交際,定是做不到了,相較於此,習武、練拳,甚至打漁,我都更喜歡。」
兩人笑著也笑不出來了,樊郃嘆道:「不喜便無需去做,我從前也是不熟,但慢慢的就熟了。」
顧璀砸吧咂嘴:「我……算了,今日吃過酒,我估計我說得不夠確切,算了。」
他又轉話題道:「師弟,今日還鞭於那邢敏,看你似乎並不感到痛快?」
魏叢想了想,道:「痛快還是有些的,不過不多就是了,一來那邢敏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償還,與我當日相比,懲戒也足了,二來……」
說到這,魏叢頓了頓,感嘆道:「二來或許是我出身低微的緣故,無論勢弱者有多可惡可恨,在勢弱與勢強之間,我總會不自覺的同情代入勢弱者,雖在理性上,我是能區分開來誰對誰錯,誰有理無理,也不會多受這份同情干擾。
故今日大師兄替我出氣時,我總是會想到有朝一日,我若像邢敏一般,面對大師兄百般無奈、無計可施那樣的處境,該如何是好,因此,那痛快就少了,心頭反而叢生許多感觸。」
「啊、這。」
顧璀稍許錯愕,似不太能理解。
樊郃則是讚許笑道:「儘可能多保持這份初心吧。」
魏叢似想到什麼般又問:「大師兄,往日我多見你,在夜間練拳,今夜還練嗎?方才一說,我忍不住地想要練拳,你若練的話,正好有些關竅想要問問你。」
「哈哈!」
樊郃仰頭低聲大笑,旋即一拍紅雀屁股。
紅雀馱著魏叢受驚般跑了出去。
他罕見的豪氣笑聲在後面追——
「小師弟你跑跑,先醒醒酒,不然可不好練拳。」
顧璀望著棗紅馬前沖闖入夜色,感慨道:「小師弟跑得好快,我好似都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你整日吃酒如呆坐,能望見誰?」
「應酬總是推不掉的,這不能怪我啊。」顧璀叫屈道。
樊郃搖搖頭,道:「話說許久不曾看過你的功課了,待會兒正好也一塊看看你有沒有懈怠。」
「啊,大師兄,這、這……」
顧璀額頭上忽然冒出汗來了,他咳嗽幾聲,又用出慣用的伎倆,轉移話題道:「大師兄,我昨日已經給野狼幫邢幫主、遞了元宵後的拜帖,你說今日那邢敏回去後,他到時不會拒絕見我和小師弟吧?」
樊郃自信笑笑:「邢幫主,定不會的。」
「那就好。」顧璀繼續轉移道,「話說小師弟的六禽走樁,師兄你教得如何了?真正的練法還沒教吧?」
「自然,本就理應純熟了再學。」
顧璀聽聞,暗吐了口氣,笑道:
「師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小師弟的心志悟性你也知道了,何需怕他浮躁亦或掌握不了?應當因材施教的。」
「我建議,他既然能消化,就該趁著現在他那股心氣,多教教他,十形拳也是,習武自當一步一個腳印,但有些人,總能步子邁得快些,我看小師弟,就像那樣的人。」
樊郃也是認真沉思了起來,一會兒後緩緩道:「你說的有些道理。」
顧璀乘勝追擊道:「那我來教小師弟猴樁,二師姐在,師兄你是不是不合適教?」
「你當年的法子不錯,自然是你來。」
「哈哈,師兄那要不要小賭一番,看小師弟是通過第一種法子會、還是第二種法子會?」顧璀笑著提議。
樊郃雙手抱胸,沉吟了起來,好一陣後才不太確定道:「那我選第一種吧。」
「小師弟可是個血氣方剛未經人事的雛兒,師兄確定?」顧璀故作高深道。
「他心志不比常人。」樊郃不再遲疑肯定道。
「哈哈,好,那我就先回去準備準備了。」
顧璀一甩韁繩,便要調頭策馬離去,忽然一隻大手伸到他面前拽住了那韁繩。
樊郃瞥了一眼面色變得僵硬的顧璀,似笑非笑道:「也無需如何費心準備,去教坊司就可……師弟,你不會忘了,我待會兒還要看你的功課吧?」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