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緣法與舊事
「魏師弟,是因精血、心神損耗嚴重,方才暈厥,無甚大礙,好生休息將養將養就可,只是你們搬山拳的這種荒唐法門,還是少用,對他不好,我也沒……咳咳,反正就是對他不好。」
「老衛,多謝了。」
次日清早,天香樓別院,顧璀與傅新甲將請來的回春武館弟子送走,才相互微鬆了口氣。
兩人回返院中,坐在亭台石桌前,打量了一眼身後安靜的房間,低聲攀談了起來。
傅新甲摸著胡茬下巴道:「魏師弟,昨夜那副狀態,加上剛剛回春武館的老衛也確切診斷了,與你我的判斷一樣,是精血心神的枯竭導致……師弟,你說,魏師弟真的,如他所說,半日功夫,就悟了猴樁?」
顧璀也沉吟了起來,許久才搖搖頭道:「魏師弟當時應是有所領悟,狀態興奮才脫口而出,真正悟通猴樁,我想應當不是。不然,這等天賦,當初也不需要半年功夫,才氣血入門。」
亭中一陣嘆息,似包含著遺憾的複雜情緒。
傅新甲道:「雖如此,但魏師弟應是粗粗看到竅門了,怕不用多久,也能和程師弟一般,以此『頓』法,悟得猴樁。」
顧璀認可地點頭,頗為振奮——
「魏師弟屬實內秀,若真能以此入門,咱搬山拳又多了一個有望宗師的師兄弟,當浮一大白。」
內練宗師,放在以前,以黑水縣這等規模,一縣都未必能有十個。
只是近十年以來,天資卓越之人如遍地開花,當真應了那句話,天下英雄有如過江之鯽,方多了些。
但也依舊能扛起一脈武學的傳承了,無論走到何處,都會被奉若上賓。
搬山拳若多了一號這樣的種子,自是大喜事。
傅新甲也喜不勝禁連連點頭,卻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麼,由喜轉憂,有些愁眉苦臉道:「唉,沒想到魏師弟初試牛刀,就迎來了悟得猴樁的契機,早知如此,我定不會抱著『開玩笑』的心思,找徐娘子去助他修行,這下,倒是有些麻煩了。」
「我就知道,師兄你當時果然不安『好心』,不過興許也是你這一套亂招,方有今日之成效。」
顧璀笑罵了一句,緩和氣氛。
笑著笑著。
他自個也笑不出來了,猶自跟著有些長吁短嘆——
「若真如此,那魏師弟便是因徐娘子『因緣得法』了,照門中規矩,雖不一定要收入房中,但也不能置之不理,任其在這天香樓受磋磨。」
「唉,其實徐娘子,是個身世清白的。」
「早年,她父親是縣學的教諭,正宗的書香門第。夫家公公就是那上任章老縣令,年少時,她完婚不久,丈夫離世,一個人將兒子章小秀才辛辛苦苦撫養大。章老縣令則是年老,終是盼得調來黑水縣任職,與孫子相聚。」
「但章老縣令,過於剛正不阿,不通人情,一起民女姦殺案中,竟敢秉公辦案,治王家家主幼子的罪。」
「王家走了府衙的關係,頃刻就將案子翻了過來,可是恰恰不好,當時有個叫大刀汪五的俠士,路過黑水,聽聞紈絝劣事,當即替天行道,直接將王家主幼子給做了。」
「王家主共有二子,長子天生痴愚不受待見,次幼子乃是老來得子、很受寵愛,王家自然是將那汪五給捉拿了千刀萬剮,但還不解氣。」
「即網羅罪名,將章老縣令下獄,家當充公,家眷發賣教坊司。」
「徐娘子的兒媳婦,也是個清白人家,受不得這等侮辱,懸樑自盡,章小秀才也是個情種,夫隨婦去,獨留徐娘子一人。」
「她那教諭老父親,見她沒自盡守節,也以一杯毒酒撒手人寰。」
傅新甲聽著,也沒打斷顧璀的話,他不是家族出身,但身為武館弟子、公門中人,這等事還是知曉的。
但顧璀這般從頭道來,顯然其中還有他不知的緣由,需講給他聽。
顧璀緩了口氣,接著暗嘆道:
「想必接下來的事情,大部分師兄也知道,就是那王家主令徐娘子滅門破家還不滿意,還要令徐娘子入教坊司天香樓當老鴇。」
「緣何是老鴇?」
「那王家主可是有過一番計較的,言若是強令操持皮肉生意、恐徐娘子熬不住生出死意,不如令她這等清白人家去做那更厭惡的王婆事,見識一個又一個的良家女子墮入賤業,如此長久熬磨意志,比簡單折磨,更為解恨。」
「且,南湖守備潘大人的表親花大官人,其娘子也與徐娘子有些遠房親戚關係,也能庇護徐娘子在天香樓,不去做不願之事。」
「於是,徐娘子就能隨意回絕客人。」
「據我所知,徐娘子自二十年前至昨日,應還是清白之身。」
「不想因師兄之故,毀在了魏師弟那裡。」
傅新甲摸了摸胡茬下巴,用以掩飾些許慚愧之色,他不像顧璀那般大家出身、消息靈通,一些瑣碎事情的原委,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比如,天香樓的老鴇徐娘子,竟還是清白之身?
說出去,誰信啊。
所以,這事,也不能說怪他是吧。
顧璀則是繼續道:
「坊間多有傳,徐娘子是苟且偷生。」
「其實,鮮有人知,五年前章老縣令家禍起時,章小秀才的娘子已懷有身孕,還早產誕下了一個女嬰,才懸樑而去的。」
「徐娘子正是為了獨留人間的小孫女,才苟活於世。」
「那女嬰起初是被王家收養,兩年前聽說無故失蹤了,想來方才師兄以雲山水賊之事要挾徐娘子能有效果,應是拿捏住了她唯一的軟肋,即她那失蹤的小孫女,怕是與雲山水賊,有所干係。」
傅新甲臉上慚愧之色更甚,有些感慨地責怪道:「師弟你既知曉,怎不勸我?」
顧璀臉色也有些訕訕,道:「一來,那王家家主對徐娘子自願待客自甘墮落,是樂見其成的態度,如此倒也不算得罪王家;二來,師兄動作太快,我腦子轉過來時,事都定下了,我這個做師弟的,又怎麼好意思駁了師兄的面子;三來,就是如方才所說,沒料到魏師弟,會在徐娘子那裡『因緣得法』。」
傅新甲聽聞,又嘆幾聲,復歸起初的愁眉苦臉姿態:「那現在,那徐娘子,我們該怎麼替魏師弟處置才好?」
顧璀細細沉吟,片刻後提議道:「師兄,那王家是四大家族,若要將徐娘子從天香樓解救出來,還得從長計議,慢些穩些來,起碼等新來的縣令與老師之間的事情解決後,才來處理這個。」
一提到這個,傅新甲也是面色微沉,點點頭。
顧璀接著道:「而在那之前,我們只需做好兩件事情即可,一,你我調查一下徐娘子那小孫女的事,若能找到人,屆時就方便處理許多;二,魏師弟既與徐娘子有干係了,須得確保徐娘子在魏師弟決定如何處置她前,不能讓她做對不起魏師弟的事,比如像今日受師兄所迫、不得不委身於人這種,決計是不行的。」
「師弟說的有道理。」傅新甲連連讚許點頭。
「魏師弟當前還是以練功為主,這些事他插不上手,知道了也是徒增煩惱,我覺得暫時還是先不要告訴他了。」顧璀道。
「確實。」
「行,師兄,那我們先去尋徐娘子,計較一番。」
「師弟,你行事溫和,迫人之事,這回看我的。」傅新甲臉上露出來笑意,他站起身來,與顧璀一同朝院子外走去。
……
兩人出了魏叢所在的別院,顧璀又尋了天香樓的人,出手闊綽的再點了一間幽靜、便於談話的院子。
布置與魏叢所在別院相差不多,相距不遠,兩人吩咐天香樓的人,去天香樓背面用於居住教坊司人員的街巷,喚來徐娘子——天香樓頗大,老鴇都有好些個,不是每個都日日值事,那徐娘子今日便休了。
師兄倆在院中靜坐,喝了兩盞茶,院子外邊才響起了敲門聲。
「請進。」
徐娘子才推門進來,她今日無需值事,但鬢髮依舊梳得整整齊齊,這般短的時間,應是不夠她梳妝打理的,能看出來是個潔身慎獨、素養不低之人。
她身穿常服,荊釵布裙,依舊不掩麗色,瞧著不像三十多歲的婦人。
「兩位公子,喚賤妾過來有何吩咐?」徐娘子依舊面無表情淡淡道,仿佛沒被傅新甲威脅過、沒助過魏叢那般修行一樣,不表露任何情緒。
傅新甲敲敲桌子笑道:「徐娘子,覺得我魏師弟如何?」
「魏公子自是俊傑。」
這顯然是敷衍客套話。
傅新甲初步知道了對方的態度,既如此,也不廢話,直言道:「徐娘子,昨夜,我魏師弟修行,頗有成效,三年前,助我程師弟修行有成效的那兩位姑娘,你應也知道,被他贖走了,於我搬山拳一脈而言,那兩位姑娘於我程師弟有『緣法』,如今,你也一樣,與我魏師弟有『緣法』。」
徐娘子黛眉微蹙,師兄弟兩人都能看到,更察覺她呼吸加重了幾分,是極為明顯的情緒表露。
「徐娘子你情況特殊,與王家恩怨一事我們師兄弟都有知曉,還在思慮如何解決。因此,暫時不能贖你出天香樓,但,你需得為我魏師弟守身如玉,如昨日我迫你一事,不能再發生。」傅新甲眯眸,語氣森冷,重聲強調道。
「若我不從又如何!」徐娘子也不再謙稱了,神色也徹底冷淡了下來。
「嗬嗬。」
傅新甲低笑一聲:
「徐娘子,你以為,你與那雲山水賊有干係,我們不知道那是因何事嗎?」
「你且放心,你是我魏師弟才可處置的人,他若放你,倒是好說。」
「他若不放你,你就也算是我們搬山拳一脈的人,你那小孫女,也是我們後輩了,我們也會盡心盡力尋找,護她周全。」
「若你對不起我魏師弟,自然變成仇人,倒也會盡心盡力尋你那小孫女,但你覺得,到時我們尋她,是為了護她周全嗎?」
徐娘子身體一晃,不再能淡然,眸中帶火,瞪著傅新甲,咬牙切齒道:「我素聞搬山拳門人行事講究,原來竟是這般蠻橫無理,與那王家又有何異?」
傅新甲淡淡道:「我搬山拳門風就是這樣,親者快、仇者痛,名聲好,自是因為沒有仇者,徐娘子只需回答願與否,我們才好區分親、仇,去行事。」
沉默,良久。
徐娘子攥著拳頭,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臉,才從喉嚨里低低擠出一聲:「好。」
「好。」
傅新甲立即鼓掌,換上公門中人混不吝的笑臉:「那從此,徐娘子就是我們自己人了,放心,尋你小孫女一事,定不會做假。若有事,你也可差人去尋我、顧師弟,或者去武館尋我們大師兄樊郃。」
一旁,臉色始終有些複雜的顧璀,這時也溫聲補充道:「當然,我回去後,也會即刻安排兩個習過武的女護衛,到你周圍供你驅使,護你安全。還有……」
顧璀站起身來,走至徐娘子前邊不遠,掏出一些銀票,遞了過去,正要說話,張了張嘴卻突然頓住,好似在糾結在如何稱呼,頓了頓後,才道:
「還有,碧兒姑娘也是一起,她是你的體己人,你不想讓人知道昨夜助我師弟修行一事,就尋了還沒梳攏、身子清白的她伴你一起,倒不好單獨贖她出去還離了你,她也是得我魏師弟處置,在這之前,也不能做負我魏師弟之事,這些錢,徐娘子你拿著,用來替碧兒姑娘應付樓里。」
徐娘子一直低著頭,未曾說話。
好一會兒後,才接過銀票,極為冷淡道:「兩位公子還有什麼吩咐嗎?」
「嗯,暫時沒有了。」
「那賤妾就出去了。」
徐娘子轉身,這次,未有步姿儀態,她快步出了別院。
顧璀目送著她離去,才轉而望向傅新甲,張了張嘴,嘆道:「師兄,你那種方式,是不是太過分了?」
傅新甲哈哈一笑,不以為意:
「反正最終目的都是這個,你再怎麼好言說,都會令人反感,甚至會覺得你假惺惺虛偽。」
「有時候,不如直接些。」
「而且你以為雲山水賊,都是好相與的嗎?他們看上徐娘子,一來是天香樓的消息渠道,二來也就是她人本身了。」
「與雲山水賊相比,入我搬山拳一脈,不知好過多少,她氣勁兒過去,總歸會想明白的,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女孩,難道還分不清利弊嗎?」
「至於會不會怨恨我們,師弟,你覺得魏師弟會是那種耙耳朵之流嗎?」
顧璀無言以對,不過勞心事總歸是暫時妥善處理了,接下來,就是喜事了。
如,魏師弟甦醒,猴樁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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