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三百年太久,只爭朝夕
第245章 三百年太久,只爭朝夕
「不知大帥親臨太原,屬下未曾準備,倉促相迎,還請恕罪。」
於太原城內的巴府後院,兩道人影一跪一立。
時值八月末,太原的天氣已經漸漸從酷暑轉成入秋,於這巴府後院的一應樹蔭花叢,便也添了一抹秋意,且當下天色已過傍晚,空氣中秋意初顯,甚為涼爽。
然而,三千院此時沉默片刻後出聲,背後卻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許冷汗來,顯然不是熱出來的。
就如最開始的那樣,他和蕭硯聯手鬧一場洛陽事的時候,不過只是想著無聊陪這個傢伙玩一玩,但這麼一玩,就玩出事來了。
替代巴爾,竊取通文館暗聯劉守光、私通漠北的機密,遊走於晉國、燕地、漠北三方,在其中不斷攪亂各方的信息來源,撥動幾方因為他造出的種種假象讓事情朝著蕭硯預定的計劃走,從而一舉撬動整個漠北的根基,更是配合蕭硯一口吃下了大半個河北。
這些事,才是符合不良人格調的東西,遊走於群雄之間,以一個半上帝的視角,靜觀各方勢力打生打死,最後再由不良人坐收漁翁之利。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蕭硯從入河北前就開始撒網,讓三千院入漠北,便就得到了那一戰里最主要對手長達一年的上帝視角,而後控制劉仁恭,則迅速將幽州軍的有生力量攥在了手中,手下不良人遍布整個燕北邊塞,作戰宛如開掛,天然就要比對方多一個視角,焉能不勝?
不得不說,從一開始的玩玩,到最後的樂在其中,這近兩年的經歷是三千院三十年來最肆意、最爽快的時光。
直白來講,當臥底給他當爽了。
這種在鋼絲上走動,遊走在如耶律剌葛、石敬瑭、李嗣源之流的眼皮子底下,這般刺激感,才配得上他三千院三千面的稱號不是?
但有一點便是,這些事都是他和蕭硯自主決議的,甚至所謂代替巴爾潛藏在通文館內,都從來沒有向藏兵谷遞書信稟報過。
換言之,袁天罡按理來說,應該並不知道通文館的巴爾就是三千院才對……
所以三千院傍晚回宅,甫一入後院,在看見袁天罡那標誌性的青衫斗笠裝扮後,便下意識生出了冷汗,唯只能即刻見禮而已。
好在蕭硯前段時間給他遞了書信,三千院多多少少有一些心理準備,已然明白了其中之事。
蕭硯在信上的說法,只是讓三千院不必顧及他,該如何就如何,儼然是早就預料到了袁天罡會來太原。
故當此之時,三千院便只是恭敬相拜,沒有多言。且方才沉默的時候,確實也是在抉擇要不要繼續幫助蕭硯。
「漠北之事的首尾,是你促成的?」
出乎意料的是,袁天罡竟然直接開門見山,手掌輕輕一拂,一側衣擺無風自動,便自然坐在院中石桌邊的凳子上。
三千院沉吟了下,拱手道:「不瞞大帥,於漠北之際雖然是屬下是奔走行事,但一應作為多是由天暗星蕭硯決策後,才大膽而為。如若沒有天暗星,單憑屬下,是做不了這些事的。」
「你很看好他?」袁天罡沙聲相問,竟是難得的平和。
三千院也沒有猶豫,直接應聲:「確實如此,此人雖是小輩,然膽識、眼界都遠超同齡人甚遠,比之屬下來,都遠遠蓋也,一腔復唐熱血亦不似作偽。基於此,屬下在動身漠北之前,便將大帥之帥令給予其人,以讓其能夠在必要之際及時調動各舵不良人。」
說罷,他頓了頓,繼續道:「彼時,天暗星正陷於降梁之罵名中,屬下給予其帥令,亦有為其擔責的心思所在。自作主張之處,還望大帥責罰……」
袁天罡卻並未應答,反而繼續發問:「這麼說來,他之所為,你要追隨到底爾?」
他聲音聽起來平和,三千院卻是不敢馬虎,立即道:「屬下一心一意,自然唯大帥是從……之所以配合天暗星行事,只以為諸事與大帥定計無傷大雅,方才為之。若此子忤逆大帥百年大計,屬下定以總舵主之位,替大帥清理門戶!」
天際線外的最後一抹餘暉徹底落下,在這巴府中,已然有僕人開始升起燭燈,故靜謐之下,夜色也緩緩襲來,三千院低頭之際,卻是不聞袁天罡出聲,當然心下一緊。
果然,袁天罡笑了一聲,毫無感情,只是道:「清理門戶?果真如此否?」
三千院能察覺到頭頂那道碾壓來的視線,一時拱手而下,竟是額上生汗,不知該如何作答。
不料,袁天罡的聲音再起,頗有咄咄逼人之勢:「本帥命你此時去清理門戶,你當如何?」
三千院猛然一驚,卻又強行忍住抬頭的心思,只是咬牙道:「大帥下令,屬下不敢不從,但屬下有一問,斗膽請大帥解答。」
他心中惴惴,顯然是知道袁天罡看出他在打馬虎眼,遂只能大膽出聲,這一言是拼了耗儘自己幾十年的忠心來換的。
這一次,袁天罡居然很快出聲,卻是依然發笑,不過只是冷笑。
「你是不是想問,他明明也是皇子,也是李唐血脈,本帥為何要偏心待之?」
三千院復又一驚,不知自家這位大帥為何知道自己知曉蕭硯身份的事,但事已至此,他哪裡還能退,遂只能繼續咬牙道:「屬下是有如此疑惑……屬下愚見,天暗星不論是不是皇子,一腔復唐之心必是真的,屬下可以作保,既然如此,大帥何妨給他一個機會,給我不良人一個機會?當年朱逆犯上,大帥難道不也後悔麼?」
話畢,他喉結聳動了下,卻是在猶豫半息後,仍然垂首大膽出聲,但這一次的聲音卻略顯乾澀:「當年,朱逆權傾朝野,以玄冥教大肆捕殺不良人,大帥你奉皇命不出,不良人各舵分崩離析,日漸勢弱,不得已紛紛避世,數十來年忍辱偷生恍如昨日!朱逆卻篡得大寶,讓區區玄冥教得以監懾朝野,篡改史書,編排我不良人之罵名、編排先帝罵名、編排大唐罵名……」
最後,他大著膽子抬頭去看坐在石桌邊上的袁天罡,聲音里已有苦澀:「屬下愚鈍,當年能得大帥賞識忝為總舵主一位,這些年來處處謹小慎微,無一日不是在為了不良人昔日榮光在韜光養晦。但屬下再愚鈍,也懂得昔日天暗星與屬下說的道理……」
當此之時,天下已不識不良人三十年,民心亦已摒棄大唐三十年,我不良人再怎麼韜光養晦,若再不作為,又有多少人還能記得大唐、有多少人還能記得不良人?朱逆費盡心思花費三十年收攏人心,反至現在,他玄冥教成了官,我不良人成了賊……」
說到此時,他已然把所有心裡話盡數吐出,而後在最後一抹天邊的亮色下,叩首於地。
「屬下明白大帥對大唐的三百年忠心,亦清楚數代天子對大帥你的防範、猜忌、懼怕……但屬下沒有三百年,不敢等多年後屬下入館之際,還不能得見書上記載的大唐,更不能見昔日的不良人……
所以,屬下不得不相信天暗星曾經與我說的一句話——
三百年太久,我輩,只爭朝夕……」
……
三千院喉結聳動,嘴唇乾澀不已,撐在地面上的手背上更是下意識死死抓著地面,青筋暴起,實則腦袋已經混沌不堪,不過只是死死的將額頭抵在地面而已。
而坐在他對面居高臨下看著他的袁天罡,聽前面的話時還無所動容,直到最後一句話被三千院艱難吐出來,才稍稍沉吟,但也不知心中所想是何。
且出乎三千院意料的是,片刻後,袁天罡的語氣竟然還是平和,不過倒是沒了冷笑。
「如此說來,你是無論如何也要追隨他了。」
「不。」三千院抬起頭來,道:「大帥下令,屬下必效死為之。就算是去除天暗星,屬下亦會效死而為,但屬下斗膽,此事過後,屬下但請辭去總舵主一位,忝為一不良人,為大帥謀事,獻餘生之血。」
袁天罡笑了,甚至是不掩聲音的笑。
「其人真值得你如此?」
三千院搖了搖頭:「屬下不是信他,是信他給屬下畫的那一不良人的願景。屬下數十年來在塞外、在河北、在中原奔走,一直在等,卻又不知道在等什麼,現在才明白,屬下是在等這麼一個人……自從跟隨大帥以來,屬下從來不懼生死,更無懼所謂歲月,但前半生便罷了,卻懼這後半生,連個願景都沒有。」
一語之下,這院中便瞬間靜謐了下去,甚至連前院的動靜都慢慢傳了過來,三千院盯著地面,已然知道自己恐怕要去投靠蕭硯了。
甚至於,他可能連投靠蕭硯的機會都沒有。
袁天罡摩挲著幾片飄在桌上的落葉,在夜色下,竟能仔細看清其上的紋路,而後在看遍這幾片落葉所有的分叉點後,才頷首出聲。
「你言之有理,是本帥偏駁了。」
三千院聞言一喜,立即抬頭。
但袁天罡的聲音未止,卻是繼續道:「然本帥向來不喜為形勢束縛,便與人設了一個賭局。這天命,向來是搏出來的,太宗如此,大唐也是如此。這願景,畫之有用否?」
三千院一愣,依然不解其意。
袁天罡並不理會他,似乎這番話也不是對三千院說的,只是拂衫而起:「那位九皇子,讓你在通文館作何事?」
三千院愣之不及,待從這話題陡轉中反應過來,才慌忙來答:「不過是見機行事,監視聖主李嗣源動向,摸清此人一應暗地裡的作為。」
「倒確實是眼光獨到。」袁天罡點評了一句,儼然是在說蕭硯。
不過他馬上便道:「對李嗣源的動作,就此作罷,巴爾之身可留,你也依舊配合那人行事,不過只有一點,你為其間的所為,需盡數呈於藏兵谷一份,可知?」
三千院並不解為何要對李嗣源放棄動作,但不妨礙他心下大喜,急忙應答:「屬下聽命。」
「還有一事。」
袁天罡負手道:「李嗣源有一義子張子凡,你安排一二,讓其去方山走動走動。」
「屬下遵令。」
三千院當即應聲,俯首行禮。
不過待抬頭,袁天罡竟也沒了蹤影,只有後方他的『夫人』領著幾個女婢茫然掌燈過來:「郎君,你跪在這作甚?」
「你懂什麼。」三千院瞥了其人一眼,漫不經心道:「此行漠北,新得了一功法……往後不要擅自來打擾某。」
「哦哦哦……」
——————
一輛停了許久的驢車開始緩緩行在道上。
然則,這驢車之內,竟是無人。
於它身前,袁天罡負手而行,不過只是觀著黃花地,西風緊,夜藍天,北雁南飛。
這大唐北都,太原晉陽府,終究是添了秋意。
拉車的驢在後面打著響鼻,緩緩跟著,一步一步,極有人性,似若通靈。
而在驢背上,便不知何時有了一道撐著下巴作思考狀的人影,正捻著耳邊白髮嘖嘖稱奇。
「好多年了,居然能觀到袁兄因為一言而變了心思,妙哉、妙哉……」
袁天罡負手不答。
但他身後那驢背上的人卻仍然喋喋不休。
「三百年太久,只爭朝夕……多合袁兄之霸道,咦……不過是否有暗嘲袁兄之意?」
「夠了。」袁天罡冷笑一聲:「若非你的賭局,本帥何故如此?早就……」
「早就如那李偘一樣,打發到某個角落去了?」後面那人笑問。
袁天罡只是冷笑。
但後面那人卻繼續嘖嘖出聲:「不過袁兄不也是因為這句話留手了,不是麼?」
袁天罡停步,負手望著天邊殘月,耳中似乎依然響著那人的喋喋之語:「只爭朝夕……三百年了,袁兄奉行霸道,又爭得朝夕了否?」
「呵。」
他兀自冷笑,不語,翻上驢背,卻是自斷馬車,突然折返。
……
翌日,通文館。
李嗣源揪著鬍鬚踱步走向蛇坑邊的木亭。
每有棘手的事,他多是在此來思考決斷的。
不過今日,他卻是陡然生疑,卻見木亭之內,一青衫人影早已靜坐,正在煮茶相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