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8章 老友相見
第1148章 老友相見
晚上十點半,酒館裡正是最熱鬧的時辰。
昏黃的煤油燈在煙霧中搖曳,將人影拉得老長,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像一出皮影戲。
跑堂的小二穿梭在桌椅間,托盤上的酒壺叮噹作響,時不時濺出幾滴酒液,落在積滿油垢的地板上。
角落裡,幾個碼頭工人正赤著膊划拳,粗糲的笑聲震得房樑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靠窗的位置,一個穿長衫的說書人拍著醒木,唾沫橫飛地講著《七俠五義》,周圍擠滿了端著酒碗的聽眾。
櫃檯後的老闆娘叼著菸袋,手指在算盤上撥得噼啪響。
她時不時抬頭掃一眼門口,眼神銳利得像只守夜的老貓。
後廚的帘子忽地被掀開,一股燉肉的香氣混著燒刀子的辛辣撲面而來,熏得新來的酒客直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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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更夫的梆子聲由遠及近,卻蓋不住酒館裡的喧鬧。
在這亂世里,這方寸之地的醉生夢死,反倒成了最真實的煙火人間。
司馬宏蜷在酒館最暗的角落,褪色的粗布褂子上沾著煤灰,活像個剛下工的苦力。
他佝僂著背,捏著筷子,一粒一粒夾著盤裡的花生米。
刻意抹黑的皮膚和亂蓬蓬的鬍子,將往日儒雅的輪廓遮得嚴嚴實實。
偶爾有醉漢撞到他桌邊,也只當是個悶頭喝酒的粗人。
沒人注意到,那雙低垂的眼睛始終盯著門口。
跑堂的來添酒時,他故意含混著嗓子道謝,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煤煙燻壞了喉嚨。
不多時,門帘「嘩啦」一響,老吳踏著沉穩的步子走了進來。
他身著藏青色長衫,手裡把玩著一枚銅錢,目光在嘈雜的酒館中掃視。
只一瞬,那銳利的眼神便鎖定了角落裡的身影。
老吳嘴角微揚,穿過推杯換盞的酒客,徑直朝角落走去。
司馬宏緊繃的肩膀終於鬆了下來,指節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邊緣。
老吳一撩長衫下擺坐下,聲音壓得極低:「有驚無險。」
他取過酒壺斟了兩杯,借著倒酒的動作繼續道:「剛出站就被人綴上了,該是月台上就露了相。」
濁酒在粗瓷碗裡打著旋,映出兩人模糊的倒影。
老吳指尖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道彎曲線條——正是車站的地形圖。
司馬宏低聲道:「我去老順頭那裡問過,幾年沒見,他老了很多。對了,那個姑娘沒事吧?」
「安全。」老吳仰頭飲盡殘酒,她很崇拜你,本來她向你討教的。」
「有機會的。」司馬宏的嘴角微微上揚,又很快抿緊,「接到上面的通知,我就知道是你!咱們也有三年多沒見了吧?」
「三年零三個月!」
「這幾年的變化很大。」司馬宏的聲音突然哽了一下,他伸手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三個圈,「老於去年冬至在下關碼頭被捕,被綁在電車上拖了三條街。老鄭」
他的手指突然用力,在木桌上劃出深深的痕跡,「上個月為了掩護電台,抱著兩個特務跳了江。」
酒館裡的喧鬧忽然變得很遠。
說書人正講到白玉堂夜探沖霄樓,醒木拍桌的聲響像槍聲般刺耳。
「這幾年的變化很大。」老吳摸出懷表,「黨務調查處的特務很狡猾,我們很多人都被抓了。」他輕輕合上表蓋,「一些意志薄弱的人選擇了背叛,給組織帶來了難以挽回的損失。」
司馬宏長嘆一聲,渾濁的酒液在碗中輕輕晃動,映出他疲憊卻堅定的面容。
「革命路上,哪能不見血?」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能咬牙走到最後的,才是真金不怕火煉。」
老吳盯著那晃動的陰影,仿佛又看見老鄭縱身躍入江中時激起的浪花。
他捏碎了手中的花生殼,碎屑從指縫簌簌落下。
「還記得當年立下的誓麼?」司馬宏突然問道,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碗沿的缺口。
老吳沒有立即回答。
窗外傳來夜巡隊的皮靴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他抬手飲盡殘酒,喉間的灼燒感讓聲音有些沙啞:「以血薦軒轅,至死方休。」
兩人沉默地對視一眼,同時將酒碗倒扣在桌上。
沉默良久,老吳才道:「這次來南京,是為了聯絡一個老友,組織上說了,此人你也熟悉。」
「哦,是誰?」
司馬宏的指尖在酒杯邊緣輕輕摩挲,昏黃的燈光下,酒液泛著琥珀色的微光。
老吳壓低聲音道:「這次來南京,是要聯絡一位老友。上面說了,此人你也認得。」
「哦?」司馬宏微微傾身。
「李志雄。」老吳蘸著酒水,在桌上寫下這三個字,「如今在緝私處當處長。」
司馬宏眉頭一挑。
他當然記得——
七年前那個暴雨夜,李志雄的夫人難產血崩,是老吳在關鍵時刻出手,才保住那對母子的性命。
當時還只是個小科長的李志雄,跪在雨地里給老吳磕了三個響頭。
「他現在管著碼頭緝私,」老吳的聲音更低了,「藥品、電子元件.」
話未說完,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兩人立即佯裝醉酒,直到巡警的皮靴聲遠去。
「可靠麼?」司馬宏借著斟酒的動作問道。
老吳道:「上個月,我們臨城的一個同志路過南京的時候找到了他,托他悄悄往蘇北送了三箱藥品。」
「他答應了。」
」有些為難,但還是答應了。」老吳道,「他應該猜到藥品的去處是何處。」
「什麼時候見?」
「後天晌午,」老吳抹去桌上的水漬,「金陵飯店二樓雅間。」
跑堂的來添酒時,兩人已恢復醉態,正高聲爭論著秦淮河哪個歌女最標緻。
「需要我做什麼?」
「簡單。替我望風即可。多年沒來南京,這裡已經變了大樣,有你在我更加放心一些。」
「這個不難。」
「司馬老兄,一待我把他爭取過來,日後在南京的聯絡工作可就要拜託老兄你了。」
一個分管緝私工作的處長,對組織的幫助太大了,司馬宏笑了起來:「你老兄有吩咐,我安敢不從!」
兩人呵呵一笑。
老吳道:「至於這二個任務,我現在也不得而知,無可奉告。」
司馬宏笑著說:「規矩我懂。」
他忽然話鋒一轉:「聽說臨城調來個方如今,在臨城時就赫赫有名,到南京後又破獲了好幾起日本間諜案。」
他抬眼觀察老吳的反應,「你可認得此人?」
老吳舉杯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了頓,酒面盪起細小的漣漪。
「聽說過,」他語氣平淡,「是個厲害角色。」
檐下的燈籠將他的側臉映得半明半暗,恰好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
」不瞞你說,近期日本人打起了金陵兵工廠的主意,並且要綁架副總工程師張鶴年祖孫倆。我初步判斷,要麼是為了張鶴年腦子裡的設計圖紙,要麼就是在兵工廠搞破壞。就在昨晚,方如今帶著人突襲了日本人的據點,解救了那個孩子。可惜啊,他是特務處的人。」
司馬宏壓低聲音道:「日本人最近盯上了金陵兵工廠,還策劃綁架副總工程師張鶴年祖孫倆。」
他指尖蘸著酒水,在桌上畫了個簡易兵工廠布局,「要麼是為了圖紙,要麼是要搞破壞。」
老吳若有所思:「若能爭取過來.」
「難。」司馬宏搖頭,「他深得特務處大老闆器重,前途無量。若將來與我們為敵,必是勁敵。」
「事在人為嘛!」老吳此刻倒是與之前的態度有所不同,「司馬老兄,你可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啊。」
司馬宏嘆了口氣:「扯遠了。我還是先想辦法解除我眼前的危機吧。」
「怎麼?你遇到了什麼事情了?」
「煩心事。不說也罷。」司馬宏擺擺手。
「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如果組織原則允許,不妨說來聽聽。」
司馬宏沉默片刻,終是低聲道:「我救了個來歷不明的人。」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連底細都沒查清就.」
老吳挑眉:「這可不似你作風。司馬老兄何時變得這般畏首畏尾了?」
司馬宏簡單說了下經過,他現在正在為核實蔣進的身份而感到苦惱。
老吳是他的多年至交好友,有些話說出來,雖然解決不了問題,但總也痛快些。
他見四周無人注意,便從懷中輕輕掏出照片:「便是此人!」
老吳瞳孔驟縮:「是他?」
……
蔣婉打量著眼前的武校長——這位年近五十的婦人穿著素色旗袍,鼻樑上架著圓框眼鏡,髮髻間別著支銀簪。
「顧明之近來可好?」
武校長第三次提起老同學時,耳尖微微泛紅,手中的茶匙在杯沿輕敲出細碎的聲響。
蔣婉抿嘴一笑,看破不說破。
窗外月色漸沉,兩人從學生運動聊到古籍修復。
直到一隻白貓躍上窗台,武校長才驚覺已是深夜。
「雪團兒回來了。」她溫柔地撓著貓下巴,「當年在北平教書時,它母親替我擋過特務的子彈。」
蔣婉想不到,一隻貓還有這樣的故事,連帶著看向雪團兒的目光都多了幾分崇敬。
她輕輕伸出手,雪團兒竟通人性地將腦袋湊過來蹭了蹭她的掌心。
「這些年」武校長的聲音忽然輕了幾分,「都是這小傢伙陪著我熬過來的。」
她忽然展顏一笑,推了推眼鏡:「等你們任務完成,我帶你逛逛金陵城。玄武湖,夫子廟的舊書攤」
話音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想起這些地方都留著某個人的影子。
雪團兒「喵」了一聲,輕盈地躍上書架,碰倒了一本《楚辭》。
泛黃的書頁攤開,露出扉頁上褪色的題字——
蔣婉不經意地一瞟。
「明之贈民國十五年春」。
「武校長,我什麼都不懂,給老吳添了不少的麻煩。」
窗外的月光漏進來,在她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
武校長摘下眼鏡,露出眼角細密的紋路。
她輕輕按住蔣婉顫抖的手,觸感溫暖乾燥:「傻丫頭。我當年跟著老吳搞學運時,連傳單都能印反。」
雪團兒突然跳進她懷裡,武校長笑著撓了撓貓下巴:「有次我嘗試著把一封信塞進它項圈,結果這饞貓半路跑去偷魚.」
「還好那封信並不重要。」她的笑聲忽然低了下去,「誰不是從跌跌撞撞開始的呢?」
聽武校長如此說,蔣婉感覺怪怪的。
加入組織時的豪言壯語猶在耳邊,可現實卻給了她當頭一棒——一個月送情報時險些暴露,十天前接頭又記錯了暗號。
雖然老吳總說「新人難免」,可每次看到他鬢角新添的白髮,她心裡就像壓了塊石頭。
雪團兒蹭過她的腳踝,柔軟的觸感讓她鼻尖一酸。
武校長的安慰反而讓她更難受,那些「當年」的故事裡,老吳永遠是遊刃有餘的模樣。
武校長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轉移話題道:「蔣婉,這次來南京除了任務,可還有其他事要辦?」
「我弟弟蔣進也在南京。」蔣婉頓了頓,「就是.剛到那天報了平安,後來再沒往家裡捎過信。母親特意囑咐我要親眼看看他是否安好。」
「那好,如果有他的地址,我倒是可以陪著你一起找他。」武校長抿嘴一笑,鏡片後的眼睛彎成月牙,」你生得這樣標緻,想來令弟也是個俊朗後生。我們女中的周老師,書香門第的閨秀」
蔣婉連忙擺手,耳尖泛起薄紅:「校長快別打趣了。阿進那孩子野性未褪.」
話未說完自己先笑出了聲,眉眼間儘是姐姐對頑劣弟弟的寵溺。
「現在給他相看姑娘,」她搖搖頭,「豈不是害了人家好女兒?」
武校長聞言笑得前仰後合,髮髻間的銀簪都晃鬆了。
「有你這麼當姐姐的嗎?一點也不為自己弟弟的終身大事考慮。」
蔣婉也是笑得更加厲害了。
「您是不知道我那個弟弟,有時候我是真的一眼都不想多看他的。」
武校長的眼淚都笑出來了:「蔣婉啊蔣婉,真有你的。」
雪團兒被笑聲驚動,探出毛茸茸的腦袋,琉璃似的眼珠好奇地轉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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