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錦囊 (一)
1935年這天,嘟——上海霞飛路警哨響起,法租界巡捕扒拉開人尖叫:抓住他!抓住三隻手!
有軌電車哐當哐當開來,叮叮噹鈴聲逼近,木哥兒向馬路對面衝刺。
就要和電車撞上一瞬,他一頭扎進車身。驚悚的司機甩頭回望,看此人有沒有在車廂里,要他買票。
後面追上的巡捕急停。
木哥兒看到黑衣警被電車截住,旋即拐進一個里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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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腿邁出平行空中,後腳緊跟替換前腿——狀是賽場跨欄趕去投胎,避讓不及的大媽見他馳來左躲右躲不定,差點摔到地上。「冊那小赤佬!」
握在木哥兒手裡的是一隻錦囊。
聖約翰大學漂亮女生向思怡,紅黨聯絡員,代號紙鳶。她躲進人群站離遠處急得淚快掉下來。出這麼大個紕漏,錦囊夾層里藏有重要人員名單。
那小子手腳實在麻利。從她身邊經過步子突然加快引起向思怡警覺,去摸衣包里的錦囊就沒有了。
剛好一個巡捕過來,小賊在人縫裡左拐右拐消失不見,巡捕根本沒他快。
紅黨第三支部書記鐵錘,神態焦急。
這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紅黨地下領導人,多次險情被他的沉著冷靜所化解,但這一次感到棘手。
詳細了解情況後他做出部署。
一,人員布控霞飛路及周邊附近,期待小賊出現。
二,尋訪這一帶的扒盜團伙,找到線索。
三,密切監視附近的當鋪,有可能來當錦囊里的玉鐲。
向思怡低著頭雙肩微顫。
「不要哭,好好記住這小賊樣子,複印在腦子裡。」
向思怡抬起頭很無助地說:「我沒有看到他的臉。他從身後邊上來從我旁邊經過我只看到他後腦勺。」
不過小賊的後腦勺凸起成一個包還是很給記憶的。
鐵錘怔了怔:「那你就記下他的身高和衣裝,你看出他有多少歲?」
「十一二歲的樣子。」向思怡望向窗外,霞飛路的憧憧人影中,她提取的記憶是一瘦小背影,人群里一鑽就不見了。
木哥兒臨近家門步子還有很快,三十里堂口賣餛飩的囡姐兒新女性短髮墜肩朝他歡聲叫去:「木,木哥,哥兒,彌撒快,快,投胎啥!」跑過的影子沒答話,到了屋前,確定沒有人跟在後面追來,吱呀一聲推門進屋。
餛飩攤前結巴女囡姐兒比木哥兒大兩歲,木哥兒攤前吃餛飩碗裡總要多出好幾個,糊椒粉也捨得放進他碗裡。
走來的食客高聲道:「囡姐兒,來一碗,少辣子,多點胡椒。」
「好吔——」
一群鴿子飛來降落在石庫門屋脊,一片羽毛飄落。
木哥兒剛才是一場戰鬥。
巡捕離那麼近他也敢下手,憑的是手快腳快。現在戰鬥結束,去屋內數錢,一切又恢復到市井的平常之中。
木哥兒點燃香條,插在簡易的香案上,雙膝著地胡亂拜了拜。
一個泥捏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像,是祖師爺時遷。
師傅每次得手回來都要向祖師爺拜上一拜。身輕如燕的時遷在宋朝天靈靈地靈靈阿彌陀佛對付巡捕能保佑他的徒子徒孫。
師傅發現陸家嘴穎川小築旁的榭園住的是日本人。
「你知道穎川小築是誰的宅子不?」
木哥兒說知道,陳桂春的。
師傅又問:「你知道陳桂春是何許人不?」
木哥兒說知道,是一個富商。
師傅念過私塾,《增廣賢文》里的對仗句子時常吊在嘴邊。師傅很奇怪木哥兒沒念過一天書知道這些。
木哥兒說日本人要發動七七事變,還要占領上海打到南京,最後挨兩顆原子彈投降。
師傅問誰告訴的,木哥兒說沒有誰告訴,腦內庫源。原子彈,什麼原子彈?木哥兒說是一種原子裂變的炸彈,它爆炸的樣子是一堆蘑菇雲,不過現在還沒造出來。
嘿嘿嘿,你就胡謅吧你,瞎三話四。
師傅去翻榭園日本人的牆,讓木哥兒在牆外等著「接飛」。
「接飛」——是時遷留給行業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相當於成語裡的「裡應外合」,見著院牆內一個包裹高高拋出,木哥兒去接住。
木哥兒看到師傅像一隻狸貓縱上牆頭,落腳瓦上無聲無息如同灰塵蒙鏡,眼裡藍光四下掃描,耳朵雙動雷達一樣轉向。哪間屋有鼻息,哪間屋老鼠在走梁,納入耳膜。
蟋蟀停啾,風過草動,葉子上的露珠滾落,在暗示周圍並不安全。
這身手,沐哥兒好是稱奇。師傅對他像對兒子,言傳身教已有兩年,再一兩年,木哥兒認為他的身手跟師傅相差無幾。
可是。
沒隔一會。
砰!一聲槍響從院內傳出。
木哥兒一直等到天亮沒等到師傅出來。
駛來一輛轎車停在榭園門前,裡頭的人七手八腳抬出一具屍體扔進後備箱。
木哥兒雙目噙淚:「師傅……」濕透的視線送師傅遠遠而去。
師傅走後,木哥兒又是一人,只有他的影子與他不離不棄。好在有了手藝,不會再淪為叫花子。
打開錦囊——
法幣,玉鐲,一支鋼筆,一小本子。翻看本子有沒有夾錢,沒有,全是白紙,一個字沒寫。
這時的法幣還沒開始一落千丈成為廢紙擦屁股,還是主流貨幣。木哥兒點完手頭的錢,默算能開多久生活,然後一張張舉起來在眼前過目,貌似在看真假,其實他沒有辯別偽鈔的技術。
法幣上的人像盯著木哥兒,這小賊幹麼老用手指搓我的臉。
近段時間到處都在傳言法幣有假,市民的錢查出假幣不光存不進銀行還要沒收。
這都是血汗錢吶!省吃儉用放一點點在銀行防小偷進屋。假幣又不是阿拉造的,儂說沒收就沒收,儂搶阿拉錢阿拉拿命跟你拚!銀行櫃檯前吵吵嚷嚷不絕。
這次借來的錢足夠躺平三個月。三個月什麼也不做不差吃喝。
打算生活質量提升一個台階,從村保長升至縣長,下酒菜砍點烤鴨什麼的。
早上一般是在囡姐兒的餛飩攤前要一碗餛飩,中午是師傅的相好嗯媽來煮米飯炒出菜,三人到點後一起吃。晚上師傅拿回兩個燒餅和豬頭肉,師徒倆就一瓶綠豆燒喝下去。
木哥兒時常在憶苦思甜:要不是師傅收留他,他還是流浪的小乞兒經常被大乞兒拳腳相加。他可以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吶喊,可以黃河咆哮,終因身單力薄要挨一耳光被踹一腳。
師傅收留他只是因為他扶起師傅一瘸一拐走回到三十里。他做了師傅的拐棍,師傅做了他爹。
師傅覺得自己在徒弟面前有失面子,時常自證清白聲明就這一次失手挨打。
師傅說的沒錯。
從那以後,木哥兒就再沒見到師傅失手被人抓住過。
他的相好嗯媽有一個女兒在念女中。嗯媽幫多家人洗衣服,接來送往腳步邁得比機關槍還快,卻沒幾個錢,師傅月月要有幫襯。
師傅走了後,嗯媽不再來煮飯,木哥兒多數時候在外面吃。早上餛飩,中午燒餅,晚上也是燒餅,不過晚上的綠豆燒不能少。
不要小瞧木哥兒可能才12歲,已經被師傅帶成了酒徒,半瓶綠豆燒他不會醉。醉了也無妨,隨便哪兒倒下就睡。
「囡姐兒,來一碗!」
木哥兒老遠向大氣騰騰的餛飩攤叫道。
自食其力的木哥兒現在是一家之主,聲調自是高昂了起來,很有底氣的樣子。
囡姐兒全名叫方露萍,長一個圓臉加杏棗眼烏子,皮膚白,在這條里弄是排名第三美人兒,排名第一美人兒是吊在三十里尾的戲子陸小喚。
方露萍八歲那年得一場病,病後口舌就不伶俐。雖然她手腳麻利一鍋可以煮出十個人餛飩,收桌不磕碗不掉筷,但就是說話的時候嘴裡像有兩片舌頭打架。說是結巴,跟結巴又有些不同,因為她吵架妙語連珠一句也不結巴。
情緒激動會使她成為一個正常人。
四張桌都坐齊了人,長條凳可以坐兩人,木哥兒挨上去說擠一擠。
周大鵬不讓,雙手攤開在桌不肯留出位置。光頭楊在另一桌叫道:「木哥兒來跟我坐。」
木哥兒坐過去後,周大鵬提醒道:「光頭楊,你當心點。」
光頭楊一隻手擱上肩來摸木哥兒有特色的後腦勺:「不會。兔子不吃窩邊草。」
「別那樣說,你那樣說我反對。木哥兒挨近我那次我包里就少了一塊錢。」對面桌上的年過節說。
一塊錢六碗餛飩還剩一角,想起這件事年過節仍還不服。
光頭楊低聲問木哥兒:「有這回事麼?」
木哥兒看著年過節,他是在誣陷。
少一塊錢不是木哥兒的風格。
不過這會兒狡辯沒有意義。木哥兒乾脆說:「別扯那有沒的整得很複雜,今在你們吃了都走人,帳留給我來結。」
三隻手行走江湖也喚醒江湖。
過路的一婆子聽了木哥兒的話馬上回來坐到凳子上,誇起木哥兒來:「前年木哥兒來鵝里不見高,瘦跟釘棍似的,現在木哥兒小歪小歪坯子好看起來了呃。」
大家問心無愧占了木哥兒便宜走後,方露萍給木哥兒端上餛飩說:「是,是不……不,不是……」木哥兒碗筷一敲:「囡姐兒,我等不及,我們吵架算了。」
吵架囡姐兒不結巴。
「是不是又借到錢了?你這貨就是棒打的料。記不記得你是怎麼把你師傅扶回來的,借到了錢就要多的存起來,你憑哪門子大手大腳?還等個一兩年,就是一條漢子可以做正事了,再不濟去當兵唄。」
木哥兒從身上掏出玉鐲子:「囡姐兒,這個給你。」
女孩家哪能見這玩藝兒,眼珠子一瞪,腦子裡安史之亂,抓過去看得嘴越張越大。她知道木哥兒的東西都是寶貝,都是有錢人家的東西。
她愛不釋手套進手腕後又取出:「你為啥體要送我?」眼裡審視著木哥兒不良動機。
木哥兒說:「我碗裡的餛飩每次都多出好幾個,一年年算下來,一個石頭鐲子是抵不了的,你就收下吧。」
「它很值錢的呢。」
「沒金鐲子值錢,金鐲子還摔不壞。」
如果是金鐲子,木哥兒是不肯送給囡姐兒的。
「阿木林。」方露萍心裡嘀咕完,高高興興戴上,提醒木哥兒別跟人說是他送的,說出去三十里都會瞧不起方露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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