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太子的信
第463章 太子的信
泰昌朝以來措辭最嚴厲的一道聖旨已經頒出,同樣還出現了泰昌朝以來最大的一件案子,驚天大案已經開始由檢察院、治安院、樞密院三院同辦,三相離京奔赴山東。
這天夜裡隨後送到的,還有太子的書信。
坤寧宮裡,燭火在玻璃罩之間搖晃,郭蘭芝已經醒了過來。
朱常洛握著她手:「不經風雨,他便不能成長。你看,如今這封信里就說得很好。若愚,你念給皇后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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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劉若愚站在一旁,心情沉重。
「兒臣叩問父皇、母后聖安,兒臣放肆,一意孤行微服入大集辦事,以致逆黨窺得良機。雖護衛忠勇,然大案已成,上添雙親憂慮,下貽朝野惶懼,兒臣之過。」
朱常洛只見郭蘭芝看著劉若愚的眼神里並沒有那麼多的信任,他心裡默默嘆了一口氣。
因為劉若愚是王微的義兄,而王微十分得寵。儘管太子名位從未動搖,可將來的事,誰知道?
何況劉若愚在內臣之中的權柄何等之大?
劉若愚則繼續念道:「兒臣自離京以來,所見所聞所思所慮與此前進學大有不同。父皇總教誨兒臣,要體察小民實情。兒臣儀仗所至,自然往往只見其表不見其里。恭謹諂媚者有之,野心勃勃者亦有之。形形色色人等,兒臣大開眼界,也大開耳界。」
「幸得父皇言傳身教,兒臣能多聽出些弦外之音。父皇御極十又九年,文治武功遠邁歷朝歷代,此朝野中外所共知。父皇教導兒臣凡事先由勢及財,再從人至責。此番兒臣遇刺,試著剖析一二。」
信很長,太子在遇刺之後,平復心緒立即寫這封信自然不只是報平安、表現,而是要解決一些問題。
他知道這件事的敏感,知道什麼才是最關鍵的。
因此他現在所說的「勢」,格局更高了。
「……此非一代聖君中興大明之勢,實乃體制一新再奠華夏中外萬世之基之勢、君臣同心百業並進以致大同之勢。這等大勢,兒臣斗膽妄言,非一代聖君賢臣所能成。新政之勢如此,朝野之勢、尤其民間之勢則不然。兒臣所見所聞,不乏盼兒臣將來秉政之後另有格局之祈盼。」
「恰逢漕河封凍,兒臣先留在山東,兒臣自然想深入民間、體悟民心民情。民心民心,自然不能只聽官紳在兒臣儀仗前說什麼。故儀仗留於濟南,名曰過冬,兒臣則僅率數人,扮做大戶士子,一路微服至騰縣。恰逢騰縣大集擠兌者眾,民怨沸騰,大集人手不足……」
而後,是朱由檢在書信里所描述的一路微服見聞。
劉若愚的聲音也漸漸念得有些哽咽。
「父皇明鑑,母后明鑑:兒臣雖自幼受教嚴厲,用度自覺節儉,然微服所至方知生民之艱。天寒地凍之際,秋糧征繳之時,升斗小民衣不蔽體者仍眾!兒臣一直以為,大明得聖君賢臣在朝,人人都說如今是盛世,以新政之愛民、父皇之苦心孤詣,民生斷不至如此。」
「尤其今年仰天之德,夏糧業已蠲免,本該萬民稱頌!然兒臣訪至田間地頭,方知多年以來地方又如何巧立名目,敲骨吸髓以肥存留……」
朱由檢並不嫌繁瑣地述說著他已經知道的地方做法。
在朱常洛聽來,這些當然並不新鮮。
新政最開始只是厲行優免、厲行商稅,而後漸漸多了一些,但是「定額」、「實物稅」這兩樣卻始終沒動。
沒有辦法,因為白銀、銅錢、寶鈔的存在,因為地方上有太多辦法在實行貨幣稅的過程中利用銀價、制錢價、私錢價甚至寶鈔價之間的「匯率差」狠割小民韭菜,因此這兩樣暫時都沒有動。
而早些年間擴大官吏編制、提高地方存留比例、提高官吏待遇,地方存留在宗藩改革、樞密院體系下地方衛所改革後又並不需要再有那麼重的藩王、衛所給付負擔,這些錢財當然成為每個地方的利益紐帶。
與此同時,朝廷重視民生和基礎建設。水利、路橋、備災救災、醫養撫恤……說白了,地方上既然要做的事情更多,名目就會更多。
雖然如今都開始實行徭役採買,但地方上總需要有牽頭組織的「承包方」。
這些承包方還能是誰?當然只能是有閒暇、有資源進行組織的地方大戶。
只要幾年上十年下來,他們儘管在「厲行優免」、「厲行商稅」的過程里「損失」了一些,但度過泰昌朝初年敏感時期之後的聰明士紳大戶又從這新的利益機會裡積攢了更多的資本。
就算有宗明號、昌明號等一些中樞垂直力量的參與,地方上大部分比例的官田、官產等仍然主要由地方大族參與。
有錢,有人脈,有的是法子在不鬧出大矛盾的情況下讓資產不斷增值。比如說,土地兼併的趨勢只是放緩但沒有改變,比如說有些士紳大戶擁有了更多的純粹僱工。
再比如說,依託各種貨幣之間的「匯率差」,升斗小民在這麼多年的日常生活里仍舊被一道道盤剝著。
生活狀態當然有所改善,畢竟朱常洛已經勤勉用心了這麼多年。
但遇到今年這種特殊情況,在某種必然出現的「人禍」面前,貧民百姓則自然更加脆弱。
加上他們本身見識不多,容易被威逼利誘,於是朱由檢真正微服出行深入民間之後才大受震撼。
正如他所說,儘管朱常洛對他的教育很嚴格,他也一直認為自己過的是節儉生活,更加知道普通百姓生活水平當然遠不如他,可這個度在哪裡,只有他自己真正看到了才知道。
尤其是在北京城裡,在紫禁城內外,他一直認為如今已經是盛世。
衣不蔽體是直接的視覺衝擊,面對未來的焦慮衝動是心靈衝擊。
「……譬如孔氏不少族人,便實則暗中大收私錢。兒臣聽說衍聖公嚴令族中悉遵朝廷政令,孔氏不少族人則清楚朝廷斷不會因此讓萬民因私錢兌新錢虧損過巨,因此他們實則並不懼手中私錢多。然謠言四起,小民惶恐,彼輩閉店歇業,暗中則有不少牙人自稱有門路,小民以私錢購買所需之物,所付私錢作價竟不比寶鈔好多少。」
「地方秋冬大集則稱秋糧徵收之際忙碌,不少人有心無心攔阻,而至於人力不足。兼有大戶擠兌秋冬大集現銀現錢,賣出買進,內外勾結。分明是利於小民之善政,然小民跋涉數十里,嚴冬之際露於野,卻往往遭遇大集周轉不便,銀錢告罄百貨不足。兒臣憤懣之下,自薦到騰縣大集幫忙,更顯露身份以震懾胥吏差役,騰縣大集亂象才稍得緩解。不料……」
後面就是這一次遇刺的詳細經過了。
朱由檢是年輕人。
在朱常洛的教育下,他從小開始明白自己身上肩負的重任,對未來自然有使命感。
為了遏制騰縣那秋冬大集裡的亂象,他只是在騰縣官吏體系里顯露了身份。為了保證帶著自家一點餘糧或其他貨物、私錢跋涉很遠到大集的小民能夠賣出東西、平價買到東西,他甚至親自到了櫃檯那邊。
這樣的「平價大集市」已經是不少小民買到足夠日常所需、好好過這個年的最佳地方。以目前的人手和組織能力,一個縣能搞一個這樣的地方已經是很艱難了。而那麼多人遠途至此,現場秩序自然要維持,比如說排隊必須要有。
朱由檢就是擔心又是不少士紳大戶組織他們手底下的人力排在前面,讓那些真正的貧民百姓露宿野外,過來一次還得花幾天才能達成所願。
想要有更好的秩序、好好甄別,反而會降低效率。
再加上有些人暗中鼓譟,後面有一天,已經在那裡逗留了許久卻始終還沒能排到的不少人情緒被點燃了。
擁堵、沖集甚至準備哄搶。就在這樣的混亂之中,行刺發生了。
是兗州府和騰縣的官員帶著治安居、治安署的新力量到了現場,高呼太子遇刺,這才讓局面穩定下來,誰都知道攤上大事了。
之後自然是第一時間控制現場。朱由檢那些同樣進入大集幫工並且護衛的天樞營是一開始猝不及防之下有了一死一傷,後面當場逮住了幾個歹人,審訊也開始。
而消息傳到並不算遙遠的曲阜,衍聖公孔尚賢當晚聞訊「懸樑自盡」,足見這場刺儲大案組織得並不嚴密。
甚至就是有些「敢死隊」,目的就是要把事情鬧大。
「由此事再到財,兒臣已經明悟這便是公利與私利之爭。從人至責,這其中又有存公心之官吏與求私利之官吏,有官吏與士紳、小民。諸多律條、典制、秋冬大集之方略雖務求職責明晰,到了施行之時又因地因人而異。有些地方嚴明、井井有條;有些地方則鬆懈、亂象紛呈。」
「兒臣如今方知父皇所言同心同志之難。兒臣遇刺事小,千秋大計事大!兒臣已然明悟,這些逆臣所想是亂了父皇大政,是不甘新政以小民為先,是他們明明得利更多猶嫌不足。他們是見兒臣心懷小民,才斷了慫恿兒臣之念,欲以此事亂了朝廷陣腳。」
「兒臣懇請父皇,仍允兒臣代父皇南巡。兒臣不懼兇險,兒臣想先留在騰縣。此事,騰縣知縣、執政府上下官吏脫不了干係。騰縣田土,於孔氏旁支、姻親名下者數不勝數。騰縣百姓雖被鼓動,卻是多年積怨。」
「兒臣相信,兒臣能把騰縣之事處置好。兒臣更相信,這些事只是有人鋌而走險,與大位之爭無關。亂臣賊子只盼斷了大政之勢,兒臣遵父皇教誨,將來卻一定要把這些利國利民之新政推行下去!」
「這等伎倆,足見彼輩黔驢技窮,妄圖火中取栗。雷霆之威既至,宵小必定無處遁形。母后勿憂,父皇勿憂,兒臣已然知曉民生如何,更當愛惜己身。騰縣漕河之畔、繁茂之地猶如此,偏遠小縣更如何?兒臣已不需再多看,只知任重而道遠,用人辦事之艱難。」
「由檢泣上。」
劉若愚一直念完了,這才把這封信又交到皇后的女官手上,讓她拿給皇后看。
朱常洛手上微微用力了些,笑著柔聲道:「看,由檢長進許多。即便有人參謀,但說得很好,他也該用對頭腦清楚之人。」
頓了頓之後,看著正含淚讀信的郭蘭芝,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清楚誰是敵人。這孩子清楚,是朝野有些人想把火引燃,為的是新政,不是爭什麼大位。」
劉若愚在一旁站著不說話。
雖說如此,該查的一定要查。
這件事必須處理得漂亮,絕不能讓諸宮之間從此有猜忌。
那樣才真是遺禍無窮。
而皇帝顯然對太子及時寫來這樣一封信很滿意。不論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他身邊人的主意,這都沒區別。
皇帝自然希望太子能明白他的苦心,能讓他知道有個可堪託付的繼承人。
在朱常洛身邊跟了這麼久,劉若愚知道皇帝的胸襟。
郭蘭芝很快看完了這封信,仍舊很擔憂:「這些人已經膽大包天了,既然能鋌而走險第一回,焉知……」
朱常洛眼中寒意一閃:「由檢說得好。山東得漕河之便猶如此,其他地方還用說?他已然知曉民生之艱,不會再涉險。既有刺儲大案,還有哪些人想被族誅,朕倒是想看看。他們錯非嘯聚大軍,有天樞營戒備,袁樞密等不日將至,你無需過慮。」
劉若愚也說道:「皇后娘娘明鑑,太子殿下是代陛下南巡。此事,既是刺儲,亦形同刺駕。」
郭蘭芝擔心的就是這個,她覺得有些人已經無所顧忌了。已經敢這樣搏命,還有什麼不敢?
可兒子卻奏請仍然繼續南巡,而且要先留在已經發生大案的騰縣。
「他這是代我受刺。」朱常洛也點了點頭,「已經造反了,應該說是我讓由檢涉險,果然有這等狂悖亂臣,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放心,天威既至,雷霆必將速速一掃陰霾!若愚?」
劉若愚頓時彎腰:「靖國公已點齊將卒。」
「傳朕之令,明日離京,前往山東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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