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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人民之敵

  第462章 人民之敵

  常州府宜興縣城外的周鐵鎮位於太湖西岸,這裡一貫是一個商貿樞紐。

  聞名遐邇的宜興紫砂器便是通過這裡的港口裝船,再通過太湖及江南密集的水網銷往各處。

  在周鐵鎮不遠的下邾,則是一個更加小一點的小鎮。

  它雖然小,影響力卻更大一些。

  一是宋時蘇軾路過此地聽到朗朗書聲,題了個「儒芳里」,寓意「孺子可教、儒風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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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是從嘉靖年間之後,這裡科舉入仕者也漸漸多起來,下邾街道上的一座橋名為「儒林橋」,足見此地「以文興族」的士風志氣。

  三是這裡有一個三槐堂王氏,祖上王祜便是宋太祖時的兵部侍郎知制誥,後來又有一支遷居至此。宜興三槐堂王氏這一支的祖上王皋曾官至太尉,與岳飛交好,族譜之中甚至仍留有岳飛題跋。

  這三槐堂王氏源出太原王氏,此後卻是王姓之中繁衍最大的一支,天下不知多少王氏冠以三槐堂的堂號。譬如那王守仁,就是餘姚的一支三槐堂王氏。

  而宜興下邾的這一支三槐堂王氏,如今卻實際掌握著宜興不小的紫砂器份額。宜興紫砂器是從正德年間開始上升到一個新台階的,經過嘉靖一朝的發展,宜興窯廠已經「於四方利最薄,不徑而走天下半」。隨著功夫茶的逐漸興盛,紫砂器在江南和東南沿海已經在迅速取代一些瓷壺、茶盞,已經有「世間茶具稱為首」之姿。

  這一時期,出現了董翰、趙梁、時朋、和元暢四人,並稱「名壺四大家「。而到萬曆年間,又有了時大彬及其弟子李仲芳、徐友泉這「三大壺家妙手」。另一個名叫李養心的名家,則以匣缽裝燒法制出不少小壺,樸素帶艷,世稱「名玩」。

  如今的宜興紫砂器,已經有各種各樣的名匠借鑑歷代陶器、青銅器、玉器、瓷器的造型、紋飾,製作了不少超越古人的作品。這些作品早就引得江南士紳心動不已,爭相定製文玩茶具。

  譬如如今作為太常學士的董其昌就是其中非常穩定的老客戶。

  紫砂器到了這種程度,其實就需要更多的包裝和炒作了。

  過去,下邾三槐堂王氏當然擁有這方面的天然優勢。

  但自從官產院設立之後,宜興這裡也成立了一個紫砂窯廠。因為經過之前的積累,紫砂器也具備了和瓷器一樣銷往海外的潛力。

  這生意和下邾王氏原本不衝突,畢竟一個是對外、一個是對內。

  然而紫砂器燒制並不易。

  其泥料,只有在大量生產日用陶的條件下才能取得,因為這種深藏於岩層下數百公尺深處的「甲泥」之中的紫砂泥料,必須從甲泥中分選出來,沒有日用陶的大量使用甲泥,紫砂泥也就無從取得。


  再者,技藝精熟的名家和匠人,這資源是有限的。

  官產院下的宜興紫砂窯廠既然是官辦,如今朝廷改匠籍為民籍、改匠役為僱工,甚至有過去的大匠成為了工程師、院士這樣的通道,紫砂窯廠的生意又穩定,於是下邾王氏等控制的私窯競爭力一下就不夠了。

  如今下邾王氏卻不是為紫砂器的爭奪而驚怒,而是因為周鐵鎮外短時間內搭起來的秋冬大集場地。

  周鐵鎮既然是個商貿名鎮,朝廷之前甚至專門在這裡設了巡檢司,那麼鎮上自然不缺茶樓酒肆。

  「你看清楚了?」

  一個茶樓的雅間之中,衣著體面尊貴的中年人神情陰鬱。

  「看清楚了,都是從紫砂窯廠運過來的。」一個看著精明的年輕人忙回答,「碼頭那邊還有漕船等著,一車一車地從紫砂窯廠往那邊拉,都是尋常的陶罐陶碗。」

  「……紫砂窯廠不燒紫砂器了?」那中年人驚怒交加,「漕船不準備運漕糧了?」

  「朱兄還沒從府城得到消息?」另一個中年人陰沉地說道,「稅政部已經下了公文來,今年糧賦執政院已經做了安排,諸省今年漕糧都不必入庫,悉數存留周轉。」

  「什麼?」朱家這位中年人雙目瞳仁微微一縮,「邊鎮不用糧?京畿不缺糧?」

  沒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

  這時候,又有一個機靈的年輕人回來了,進了雅間就說道:「老爺!老爺!大集那邊掛了牌子,大集上收餘糧,收生絲干棉,收乾貨,用現銀收。糧油鹽鐵,布帛百貨都賣,私錢也認!」

  「什麼?」朱家這位中年人再次說出這一句,這次卻站了起來,「私錢也認?怎麼個認法?」

  「說是就依去年行價。」這年輕人又指著外面,「縣裡的人和那些治安署巡警已經巡告到下邾了,讓要買東西買不到、賣東西賣不了的百姓人家都可以去趕集。」

  「去年行價……」另一個中年人眼中精光一現,「他們還收餘糧?」

  「收呢,我看那櫃檯都快支好了。」

  「朱兄,要不……」

  「不急!」朱家那人心中一沉,「快,你們再跑一下,把附近府州縣的秋冬大集都跑一遍,看看是不是一樣。」

  「世伯,這是何意?」座中則有一個年輕人問了一句。

  朱家那人眼中露出恐懼的眼神:「哪裡來的這麼多人手?哪裡來這麼多現銀?」

  另一個中年人也想到了:「朱兄是說,全天下都準備這麼幹?」

  一個宜興縣的秋冬大集,若是十里八鄉的百姓人家都跑來趕集了,得多少人管著不出事?那麼大一個集市,那麼多收的貨和要賣出去的貨得怎麼管?


  「……就算是那昌明號也沒有那麼多人手填到幾個府!」

  「治安司。」朱家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有營兵,還有……府學和大學校的學生,至少是自然格物科學生……還有……」

  「……這麼多人,豈能人人聽話?」另外那個中年人握緊了拳,「越是其他府州縣都這樣,越是要想法子!」

  「想什麼法子?把今年糧食都給他們換掉他們手裡的現銀?拿私錢去買鹽買糧?讓各家義男僱工分開去買?」

  座中一個一直沒說話的老者沉聲開了口:「焉知這不是一個套?朝廷這是要讓坐店都開門接客!」

  「他們敢認私錢,有朝廷撐腰,咱們敢認嗎?大集那裡認,咱們不認,是不是有罪?」

  「這大集要是一直開下去呢?」

  那老者看著眾人,他們一聽這話,心裡更加一沉。

  老者顫巍巍地站起來,身形佝僂但眼現恐懼:「蠲免夏糧,絕非無因。朝廷已經狠下心今年歲入大減也要扛過去,大集所售糧鹽必定不會價格高。要真像你們說的,諸省都準備這麼幹,朝廷會多出多大一個財計窟窿?拿什麼填?哪些人家的家財來填?」

  這話說完,眾人頓時臉色煞白。

  「千萬別輕舉妄動。衙門裡人心是雜,但眼見京里……這是要拼命了,你們敢做這個出頭鳥嗎?他們敢嗎?」

  小小的下邾三槐堂王氏開始近距離接觸到朝廷的雷霆一怒,他其實不敢多做什麼,所以才與另外一個憤憤不平的世交爭論。

  而今年許多糧賦都能存留地方,恐怕也是朝廷為了安地方官吏的心、給他們的一份額外「勤職獎廉銀」。

  那麼誰能有這個膽子做出頭鳥?

  ……

  實際上,只有五府之地遭遇了最大的壓力。

  正如他們所不敢相信的,即便朝廷如今很不一樣了,即便昌明號、官產院等有了大異以往的控制力,這份控制力也不足以在如今的交通、人手、人心條件下把皇帝和朝廷的意志貫徹下去。

  時間到了十一月時,這個消息就遠近都清楚了。

  五府似乎是朝廷最用力的地方,那邊已經有不少戰戰兢兢的原本坐店重新開門營業,賣糧的價格也不敢高過多少,只是依地利方便略高一點。

  而他們也咬著牙在認私錢。

  可是此強彼弱,更廣袤的大明其他地方,朝廷有足夠現銀、制錢來運作嗎?

  其他地方的很多人都在扛著,不合作也不阻止,靜靜等待局勢會不會有新變化。

  還真有膽大的拿自家今年的存糧和其他貨物去擠兌當地大集的現銀和制錢甚至私錢。


  只要這個舉措最終仍舊不得不依靠大量私錢來流通,那麼新錢法就會越來越難。

  膽子更大的甚至抓緊漕河沒有封凍的這段時間從江南額外收購了不少今年多出來的夏糧,在河南那裡運作。

  謝廷贊是想進步的。王德完都已經是總管官產大臣了,他謝廷贊也只是落後一點點而已。

  這膽大包天的河南擠兌案涉及數府,最後調動了河南省營來「平叛」。

  今年的雪還沒下,河南離京城不遠,情況到了紫禁城裡,袁可立明顯看到了皇帝的陰鬱。

  「于田九泉之下……」

  「陛下……」葉向高欲言又止。

  「禮卿!」朱常洛咬牙說道,「先著手把河南治安司的缺額速速補全。非常之時,讓河南省營再抽調一哨暫時把治安司的膽子挑起來。至于于田此子……斬了!」

  在河南為那些運作新糧擠兌大集現銀的大族、大商打掩護的,卻是當年平播功臣、最終官至樞密院副樞密使的李化龍的兒子。

  這兒子才幹不高,是早年恩蔭的錦衣衛官職。在之前的恩蔭改制中,朱常洛和朝廷都感念李化龍的功勞,因此他這兒子轉到了河南治安司。

  如今的重點不僅僅是這一個案子,是這個案子的象徵意義。

  最終鬧得謝廷贊協同中樞巡考組查出了線索,李化龍這兒子和諸多從邊軍、衛所之中退伍或轉職的將領、警員一同負隅頑抗,甚至有了小小的叛亂之勢。

  雖然很快就被提前有所準備的河南省營撲滅了,但這會不會成為那顆引爆局勢的火星?

  斷人財路形同殺人父母,這句話對一些不甘的人來說是真理。

  袁可立猶豫地問道:「等到臘月,雪一下往來則更加不便,恐怕會有人火中取栗。陛下,是不是要啟用那預案?」

  「不可!」葉向高頓時反駁,懇切地說道,「陛下,河南大案速速從中懲辦傳告諸省以儆效尤,這就夠了。若當真讓諸省總督及巡考組啟用那戒嚴預案,官兵一動便形同戰時。各地存留之糧本為地方官吏勤職之賞,這樣一來就不得不變成軍餉,恐怕地方官府上下怨言更多。再者,若有貪功之輩,恐怕反倒自己點一把火,若有殺良冒功之勢……」

  他說到這裡就直視著袁可立:「禮卿,就算這麼多年官兵已經救災賑災頗有仁義師名,值此形勢,樞密院能保證諸省無一處不出亂子?」

  袁可立自然無法保證,只是他確實擔心冬天大雪之際鬧出大亂子。

  「如今除了震懾宵小之輩,最難的還是人手,銀兩!」葉向高彎腰道,「臣請這就先發賣各地銀號櫃店乾股,既得現銀就地支用,又能分而化之……」


  王衡當即反駁:「不成!如今諸省銀號還只是剛剛組建。所用之人賢良方正與否,還有待考察。明年新錢將發,最開始這三年,名單之外的地方富商大戶萬不能直接吸納進來,允開櫃店。」

  朱常洛面前諸人議論紛紛,隨後不久,劉若愚臉色蒼白地從內書房那邊過來。

  到了皇帝面前,他直接一跪,手裡高舉著一道密奏。

  「都知監山東兗州府急奏,太子殿下在騰縣大集遇刺,幸得護衛忠勇死一傷二,太子殿下有驚無險。刺客身份仍在嚴審,如今已審知是河南口音,恐為河南大案逃匿餘孽。衍聖公……已懸樑自盡,留有血疏申辯孔家清白。」

  望著地上劉若愚舉著的那道密奏,皇極殿裡一時安靜至極,葉向高一陣頭暈眼花,整個人都開始搖晃起來。

  朱常洛反倒頗為平靜,拿了密奏過去看了看。

  「好啊……好大的膽子……」他的語氣比此刻殿外的天氣還冷些,「孔尚賢一心遵奉朝廷政令,孔家有些人卻甘被利用。衍聖公……雖自知孔家脫不了干係,可恭順了一輩子,最終卻給朕來一出懸樑自盡,倒像是被朝廷逼死的。」

  「臣恐怕另有隱情!衍聖公自知干係重大,如何會懸樑自盡?只怕是急怒攻心、病重難愈……」朱國祚扶著搖搖欲墜的葉向高,趕緊說好話。

  朱常洛卻道:「真相如何,重要嗎?就算他是先病逝的,再被一些孔家人掛到樑上去,如今傳出來的消息就是這個,奏到朕御前的就是這個。」

  頓了頓之後,他看著袁可立。

  「禮卿,你親自去山東,只山東一省戒嚴。這刺儲大案,一查到底!」

  「陛下,還有……」劉若愚額頭挨著地毯,「皇后娘娘聞訊暈厥……」

  「怎麼傳去坤寧宮的!」

  「……皇后娘娘掛念殿下,臣……」

  朱常洛只盯著他的腦袋:「你知道該怎麼查一查內臣們。這麼多年諸多在地方的內臣雖沒有過去權勢了,可是他們在地方上又有了些什麼樣的新利益?膽子大到敢行刺太子,哪裡只是因為新錢法?不論查到哪一宮,朕決不輕饒!」

  他心裡也不禁有一絲無力感。

  儘管形勢還沒有失控,可是李化龍的兒子、內外一些人基於利益、新政走向和皇儲的異樣心思仍舊在這一場緊張局勢之中滋長起來,都想著看看是不是能火中取栗。

  而此刻受了這一驚的朱由檢儘管此前就知道可能有兇險,又會不會生出另一些心思,開始猜忌他的兄弟們呢?

  人,只有一條命。

  刺駕若是得手,皇帝固然會因此暴怒,徹查之下必定殺得人頭滾滾,但與眼前這「斷人財路」在某些人心目中一樣是死局一般的情況下,鋌而走險卻必定會徹底影響朝政走向。


  新的皇儲會是誰?皇帝如何面對新政這麼多年之後仍舊如此強悍決絕的抵抗意志?

  畢竟朝野確實都公認了:皇帝想要的確實是一個強大的大明,而不是一個因內亂而受重創的大明。

  朱常洛看著眼前的重臣們,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又堅定起來。

  他站起身說道:「有進無退!朕早說過,若要志同道合,走出民富國強、君臣同心、國政穩定之康莊王道,則萬不可因宵小所為動搖意志!朕的其他兒子還小,諸妃都與朕交心,此事歸根結底,內外都需仍往利字上去尋。卿等不必憂慮泰昌朝會有什麼國本之爭,卿等只要把新政堅定推向完整。」

  「傳旨,朕即日起盡散內帑,僅留每日節儉用度。一字不改傳告天下:太祖從南伐北,朕可以從北再伐南!若真要不破不立,那朕不吝用刀兵來盡除舊弊。」

  「不論是哪些官紳參與了刺儲案,都是想借夫子後人身份、欲鼓動天下士子再托古抵抗新政、抵抗朝廷。先賢所盼大同盛世,朕與朝廷眾臣正勤勉篤行之;這些官紳滿腹先賢教誨、實則滿腔銅臭、滿心私慾。新政之利民、欲利民,朝野所共知。以為新政不利他們的,便不是朕之人民,是大明人民之敵!」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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