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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大明政治中的數學技巧

  第247章 大明政治中的數學技巧

  張居正去世後的二十年余之中,他給大明留下的影響從未消失。

  在泰昌四年的正月,這份影響從初一被正式拾起來,在初九這一天隨著萬曆皇帝的駕崩獲得一種命運般的增幅。

  朱翊鈞臨終的遺願,是朝堂重臣親耳聽聞。

  他想讓他的張師父陪祀於太廟,這便是病癱而口不能言的太上皇帝三年多里自省後的結果,是他迴光返照之際對自己一生得失給出的最終結論。

  張居正至少是功遠大於過的,至少沒有那等大罪。

  他的名譽是已經得到恢復了,但從張四維登台到新君登基,中間這十幾年裡朝政上的是是非非該如何重新界定?

  比如說:萬曆十四年重訂《優免則例》,到底該不該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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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仍處於哀傷之中,至少二十七天之內,這件事到不了該被討論的階段。

  但王錫爵已經在和申時行討論了。

  因為慈寧宮中的一段發言,申時行又被挽留了下來。

  從此雖然只是一個編修實錄和太岳公集的職位,不必插手朝政,但王錫爵要的卻正是從萬曆元年到萬曆二十八年尋找政策依據。

  「我記得那時候,內閣之中汝默居首,維楨次之,我居末。」

  那是萬曆十二年,王錫爵還在家鄉守著父親去世的制。

  王錫爵哂笑道:「其時李植等人以為我是真與太岳公不合,故而都推舉我入閣,未曾想我入閣後,反將他們排擠出了朝堂。」

  申時行唏噓說道:「『江陵相業亦可觀,宜少護以存國體』,元馭兄是這麼說的。」

  「而後便有了重訂《大明會典》之中也重訂優免則例之議。」王錫爵看著申時行,「部議到最後,看似與嘉靖二十四年沒什麼不同。免丁數一樣,無非是把原先免糧一概以每畝免三升改成了免田。」

  申時行沉默了。

  「我記得汝默說過:優免一款,此指丁糧而言,非指差解也。今以丁糧之則例比擬雜泛之差徭,使衣冠下同襏襫,科甲見笑閭閻,其於列聖養士之深恩,賢臣體國之厚意,無乃稍乖異乎?」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

  他抬頭看了一眼王錫爵,親自給他斟茶,然後拱了拱手:「我既被留了下來,元馭兄何必多慮?」

  王錫爵默默喝了這杯茶,沒再繼續揭老底。

  大明的士紳優免,是一個先從定義上慢慢被曲解擴大,又從執行上被無限放大的過程。


  太祖也優免士紳,但從來沒有免士紳的田賦,免的只是徭役中的丁役。

  最初這丁役只是里甲役和縣裡的均徭,但後來徭役漸漸變得複雜。

  均瑤之中,又越來越多的雜泛科則分了出來。

  雜泛科則的特點就是沒有規則,時間和數量上可能都不確定。

  再到後來,徭役又可以納糧或者納糧,由縣裡僱人替役。

  王錫爵揭的這個老底,就是申時行當年評價優免的觀點。

  優免的一直只是徭役里的丁糧,僅僅只是如今徭役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與田賦無關。

  申時行認為不該把丁糧和雜泛差徭搞混,也明確說了優免僅止丁糧,但最後的結果卻是免丁糧改成了免丁田。

  差距在哪?

  那就是雖然沒有明確攤丁入畝,但每一個丁口上所承擔的賦稅、徭役,實則數倍於丁糧本身。

  如果仍然按優免丁糧來計算,至少明面上的規則是按明確數字來算,也能夠明確算到丁糧這個均瑤負擔的子項目上。

  可按照優免丁田來算,那麼首先賦稅徵收類目里就沒這個說法,其次執行過程的結果便是丁口徭役和田賦都沒了。

  況且「一畝田准免三升」的標準,也有待商榷。

  比例看似定得不高,卻能覆蓋更大的田畝數。

  這是政治里的數學技巧。

  申時行喝完了茶,才繼續說道:「如今卻不必操切了。元馭兄,你又還能健旺多久?」

  王錫爵勃然變色:「汝默以為是我想貪功?我無非死而後已!」

  「還是那句話,我既然留了下來,元馭兄何必多慮?」申時行苦笑著搖頭,「先把如今的優免厲行好!陛下早有旨意,你我都是清楚的。如今,反倒是這二十年裡的是非要釐清,要有個公論。太常寺要推陳出新,太學要等去年入學的第一批學生學成。另外,就算把免丁田改回免丁糧,難道就是陛下心目中最好的法子?對大明來說是最好的法子?」

  王錫爵的情緒平復了一些,好好地思索起來。

  「陛下不惜大改中樞衙署,不憚針砭如今儒學之弊,不吝大封三侯五伯,要的豈是竟太岳公新政全功?」申時行看著王錫爵的眼睛,悠悠說道,「你未免小覷陛下雄心了。陛下敬太岳公,陛下也敬夫子先賢。但陛下雖敬之,陛下又是如何評述儒學的?」

  王錫爵看著申時行,許久沒有說話。

  申時行無奈地嘆氣:「萬曆十二年前後的先皇,不是正月初九時的先皇。今日的申時行,也不是當時的首輔。如今你掌施政院,該做的是通盤籌謀,操切去做之前,該多想啊。」


  那段歲月里朝政上的是是非非,也夾雜著他們友情間的是是非非。

  現在兩個同鄉、同科、同事,年幼者做過更長時間的文臣之首,年長者如今處於更重要的位置。

  申時行無非說:當初我碰到的是那樣精神狀態的萬曆皇帝,我又能如何?如今你雖然合皇帝的心意,但你不說比起張居正來,你比起我來恐怕也看得不夠全面、不夠深遠。

  著急啥啊?你看皇帝急了嗎?

  此時此刻在紫禁城裡,朱載堉作為已經在京的宗親、原先可能成為鄭王的存在,他也去几筵殿弔唁過了。

  皇帝這些天都呆在養心殿裡,請了他來說話。

  除了被關在鳳陽的老三,朱常洛還有老五老六老七三個弟弟嘛。几筵殿那邊,他們一直在那守靈,朱常洛只是每天該過去的時候過去。

  在李太后心目中,把大明打理得好好的,就是他最大的孝順。

  朱常洛請朱載堉坐好之後看著他,開口先說:「叔祖也要多保重身體。」

  「……陛下節哀。」朱載堉以為他是看到自己,觸景生情。

  朱常洛嘆了一口氣:「百家苑之中,叔祖可要多教出些好學生才是。朕知道叔祖最喜音韻,不過算學之道,朕是最盼叔祖發揚光大的。」

  朱載堉呆了呆,沒想到皇帝召他過來主要是想安排工作。

  「這些天,就看著陸續呈進來的奏本題本排遣。」朱常洛感嘆著,「看數字,看帳目,看得朕頭昏腦漲。」

  「陛下萬勿傷了龍體。」朱載堉看著他,猶豫了一下說道,「若是要排遣,走動一下也是好的。」

  朱常洛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在朕心中煩擾許久了。思來想去,這個課題還是想託付給叔祖。」

  「……不知是什麼題目?」

  「與賦稅有關。」朱常洛想了想之後說道,「如今算盤已經是到處都用了,聽說叔祖自己做了個大算盤,足有九九八十一檔,更是雙排?」

  「陛下也精於珠算?」朱載堉驚異地問道。

  「只是略略研問了一下。」朱常洛當然不精通,「朕如今頭痛的,是賦稅之中各種折算、攤除之後餘數極多,還有記帳法。不知叔祖聽過海剛峰的『流數口訣』和流乘法嗎?」

  「……這倒沒有。」

  「那朕就從這裡說起……」

  朱載堉是天才,他本身心算能力極強,為了自己去驗算音韻中的平均律,他自製了遠比普通算盤更大的雙排八十一檔大算盤。

  但他那已經是純粹的「學術演算」了,而海瑞則是從實務角度出發總結了一些應用算學。


  朱常洛想要找出一套系統法子的,是歷朝歷代不少官員都想解決的難題。

  因為大明的賦稅制度裡面,實物徵收、折算分攤和總額恆定這三個大背景導致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小數點之後許多許多位。

  多達十幾位只是稀鬆平常。

  比如說根據清丈田土多少和該征比例,每個縣該交多少田賦確定了吧?這是總數。

  然後根據田的等級不同和面積大小,要算到每一塊歸屬明確的田和人家。

  徵收的時候又有一個折算比例,比如多少折銀、多少實物。

  而每個縣還有各種各樣的其他應徵賦稅項,比如草料、蘆葦、絲絹……

  有一些又是以省府為單位來徵收,那麼還要再往下麵攤。

  最終往往經過很多次乘除。

  海瑞還真在清丈淳安縣田土的過程中自己整理了一下流乘法,編了個流數口訣,主要是方便底下人辦事,讓老百姓心裡清楚。

  大明基層官吏的基礎數學水平是讓人「感動」的,老百姓就更不說了。

  小數點後茫茫多的餘數,既是令官吏們頭痛的問題,也是他們大作手腳的「技術領域」。

  朱常洛如果想要進一步改革賦稅體系,首先就需要一套算學方法和記帳法作為支撐。

  所以現在他把這個課題託付給朱載堉。

  「如今各地,有算出流數,有算出閏數,這樣後面再匯總計算就迅捷了許多,但這終究是個大難題。」朱常洛總結了一下如今地方上的做法,提出了要求,「首先便是算學需要一套標準術語,以便舉國遵行。其次如何記帳,也需要一套標準的會計術語,以便統計。最後便是不論珠算、心算、口算,最好都像海剛峰那樣,但更簡易一些,編出算法口訣歌謠出來,就像九九歌一樣便於初學者學習。」

  九九乘法表當然是早就有了的,華夏算學源遠流長。

  但是朱翊鈞幫他把配享太廟這個餅畫出來之後,朱常洛真的不用那麼急了。

  許多大難題,要開始從根上做準備。

  賦稅徵收最難的問題,本質上是老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該交多少。每年都不同,每年都只能聽上面說下一個數字來。總體浮動雖不大,但不知道該是多少、該怎麼算就是核心問題。

  這才有了執行層面的空間。

  朱常洛後面也許能從制度設計上去解決這個問題,但如果算學是個阻礙,這個執行層面的空間就依然存在,而且很大。

  朱載堉知道了自己這個課題的重要性,他怔怔地問了一句:「……陛下,此事干係如此重大,臣……這不算干政?」

  (本章完)

  (還有更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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