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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鬥獸場(二十七)「永別了,常胥」

  在不久前,常胥思考過一個問題,用自己的性命換他人的死亡,是否值得。

  當時他的答案是不值得,因為他想要活下去,殺死齊斯也是為了更自由、不受威脅地活下去。

  但如果將天平另一側的籌碼換作其他人的性命呢?

  常胥自有記憶起就被鬼怪環簇,張牙舞爪、鮮血淋漓的猙獰形影如同遠古的薩滿般圍繞著他手舞足蹈,在發現他能看到它們後變本加厲,想要接近他、撕咬他、取代他。

  直露的、不加掩飾的惡意構成他對死亡的憎惡,並相應地激發對生存的渴望,他頑強地活了下去,並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擁有抗衡詭異的能力,成為被那些鬼怪畏怯的存在。

  他終於聽到了鬼怪們的話語,和記憶里那些充斥著威嚇的尖嘯不同,它們在意識到奈何不了他後,變得格外客氣。

  它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教導他各種生存的道理,試圖說明他也是它們中的一員,而那些道理確實能幫助他在孤兒院中生存下來。

  但鬼怪終究是冰冷的,不如人類那樣溫熱。

  常胥一走到陽光下,它們便一鬨而散,直到他回到陰影中,才再度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它們想要留下他,就像粘稠的沼澤拖拽誤入其中的生靈,直到淹沒面頰,鑽入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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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胥卻知道,自己是不願意一輩子生活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的。

  幼小的他在廊道間奔跑,護著懷裡的食物躲避大孩子們的追逐,原本沒有路的走廊盡頭多出一扇石門,他踏入其間,看到虬結的藤蔓間封鎖的金色,迸射布滿灰塵的光明。

  長大以後他以成百上千的勝局被孩子們冠以「怪物」之名,那些恐懼的、排斥的目光比鬼怪的溫度還要冰冷。他不喜歡,因而遠離人群,常常坐在孤兒院緊閉的大門邊一個人發呆。

  每當晴天有人進入孤兒院的時候,大門被拉開,便有一束金色的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將他攔腰截斷,又緩緩擴散開,照亮他的臉。

  一對捐助過許多慈善基金會的夫婦來孤兒院中考察,端莊慈祥的女人將一個魔方塞進他手中,殘存的餘溫激起他冰涼的手神經性的戰慄。

  他看著「吱呀」打開又「吱呀」閉合的門,知道外面是屬於人類的世界,那是溫暖的、明亮的,不同於詭異和怪物的族群。

  他忽然特別想做一個人。

  若是有人同在那家孤兒院長大,一定會有這麼一幕模糊的印象:有一個打架從來沒輸過的傻大個,起初孤身一人,後面總被一群孩子圍著。

  常胥願意伸出援手庇護那些主動向他尋求幫助的孩子,好像一種人性的證明,一場蛻變成人的儀式。

  但對情緒的敏銳直覺又使他能夠察覺到孩子們的恐懼和厭惡。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依舊是怪物,而非同類。

  直到……寧絮的出現。

  寧絮是第一個用看人的目光看他的人,也是很長一段時間裡的惟一一個。

  「人生來不是為了做野獸的。」女人悲憫地向他伸出手,將他帶入人類的世界。

  那天之後,常胥一度以為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正常的人類。

  他可以自由地去往各個地方,隨時隨地觸碰光明和溫暖;他可以吃新鮮的、人類普遍接受的食物,而非腐爛的老鼠;他可以混雜在人群間,不會再被投注異樣的目光……

  他能夠察覺到旁人的善意中有刻意和利用的意味,但相比過往遇到的敵視已經要好上太多了。

  於是,他認真地參與各種針對詭異的訓練,一絲不苟地遵守屬於人類的道德,並最終進入詭異遊戲。

  一個個副本將人性中最陰暗的部分放大,常胥沐浴在蠅營狗苟的算計之中,不止一次感到茫然。

  「人與鬼有什麼不同呢?」他問寧絮,「一樣的欺軟怕硬,一樣的貪生怕死,一樣的逐利而生。」

  寧絮告訴他:「人會救人,而鬼只會殺人。」

  他想,他終究還是要做人的。

  ……

  此時此刻,《鬥獸場》副本中,常胥站起身來,從正對門的牆壁上取下黑狼面具,掛在空白的牆面上。

  獸面的斯芬克斯睜開眼睛,憐憫地盯著他看:「你希望我實現你的願望,是嗎?哪怕代價是真正的死亡?」


  常胥說:「是。」

  他一字一頓道:「我希望你實現我的願望,殺死齊斯。」

  斯芬克斯的眼睛閃爍著金芒,恰似多年以前在走廊盡頭看到的那抹光。

  常胥身前積分一欄的數值迅速下降,與之相伴的是,石灰的痕跡在他臉上肆意攀爬。

  「假設有一個瘋子想和你比賽殺人,在限定的時間內,誰殺的人多誰贏。

  「你若贏了,將無事發生;你若輸了,他就會毀滅全世界。你會如何選擇呢?」

  昨夜的夢裡,黑衣金眸的神明又一次問他這個問題。

  至此,常胥終於知道了答案,也知道了自己會做出的選擇。

  「我會阻止那個瘋子殺人,然後在最後一秒殺死我自己,這樣我就比那個瘋子多殺一個人。」他抬眼,聲音平靜,「我贏了,他們會活下去。」

  他曾以為,他所追求的是不受威脅的生存。現在才發現,在那之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僅僅像野獸那樣被求生本能支配,漫無目的地活著,這種生活他經受了十八年,並不喜歡。

  視線右上角的身份牌翻滾著黑霧,寫滿法令條文的書冊迅速翻頁,最終定格在某一章節。

  更高位的金色神殿陡然崩碎,紅衣的主祭碎裂成點點光屑,一襲黑衣的審判者拾級而下,虛影擴散在天地之間。

  【審判已完成……處罪人齊斯以極刑】

  常胥頭頂的猩紅國王棋散成碎片,沾血的十字架被收回卡面,重新掛在審判者的右手。

  與此同時,所有玩家都聽到了系統播報聲:

  【主線任務「殺死齊斯」已完成】

  【恭喜玩家通關多人副本《鬥獸場》】

  【諸神的饗宴上,神的子民跳起娛神的舞蹈,傲慢的神明哈哈大笑】

  【死者的鮮血來調味,屍體的頭顱作酒杯,人類與野獸一起醉倒】

  劉雨涵仰躺在稻草床上,胸口的刀傷不再疼痛,血液停止外溢,生命狀態亦被定格。

  念茯和秦沐同時抬起頭,石化的進程在她們身上停滯,飢餓感也無從尋覓。

  「他怎麼會死呢?不是說好了會復活的嗎?」念茯喃喃地問。

  秦沐苦笑:「看來我猜錯了,他依舊不是我要找的人。」

  萊納安一個打挺從稻草床上坐起,說了聲「酷」。

  想起董希文就在旁邊,他又連忙換上了憂心忡忡的表情:「董,咱老大這是真玩完了?」

  董希文沒有搭理他,只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虛空愣神,半是悵惘半是釋然。

  兩秒後,他輕吐一口氣:「竟然就這麼完了……太簡單了吧?我感覺我在做夢……」

  確實像是在做夢,卻又在情理之中。

  格林坐在老虎面具下,靜靜地翻看楚汛留下來的寫滿了計劃的筆記本,其中一頁赫然寫道:

  「情況六:副本進程第五天,因食物短缺,有人(經推測可能為劉雨涵)主動犧牲自己提供食物,常胥為救人選擇找斯芬克斯實現『殺死齊斯』的願望。」

  常胥身上的石化進度同樣因為副本的通關而停滯,種種奇異詭譎的畫面在他眼前閃滅。

  奇形怪狀的野獸包圍潔白的神殿,巨大的金色眼眸在虛空中翕張,它們盡數顫抖著匍匐。

  黑色的紋路像蛇群般狂舞,動物們爭先恐後地跳進血池,將血漿塗抹遍全身,才壓抑住異狀的蔓延。

  一個個人類被帶上高台放血,干戈刀劍的戰爭在邊境醞釀,許久不曾現世的神明悄然降臨,告訴所有人與動物:

  「新神將在人類的英雄中決出,屆時祂將消弭所有詛咒。」

  色彩與聲息漸漸消歇,銀白色的字跡在系統界面上浮現,伴隨著不帶感情的旁白聲。

  【文明和族群的鬥獸場,誰請求沒有憐憫的神明來做最終的判決】

  【生,如雜草長於荒漠;死,如水滴融入大海;這便是野獸的一生】

  【《鬥獸場》Normal End-「諸神饗祭」已收錄】

  就快結束了嗎?就要結束了吧……

  【三分鐘後自動傳送出副本】的提示遲遲未至,常胥輕輕掙動了一下手臂,抖落一地細碎的石灰。


  他拖動著因為半石化而變得僵硬的雙腿,向門口走去,抬手推開石門。

  刺目的亮潑灑入戶,將他整個人曝光在不知何時接替黑夜的白日之下。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熾金如烈日的光芒,卻知道那不是光,而是邪神的眼睛。

  無數認知灌入腦海,他一瞬間知道他童年時看到的那抹金色是什麼了。

  他遠比他認為得更早接觸詭異遊戲,一切都被錨定了,而他是賭桌上的棋。

  「你失敗了。」黎說。

  【新神已決出,《鬥獸場》副本各切面正在合併】

  血色的文字在眼前瘋狂竄動,視野如同被浸入水裡再撈出,模糊和清晰飛速地切換,大地在震顫,空氣變得粘稠,大量的物質被捏合在狹小的空間,還有更多的東西在侵入。

  常胥沒來由地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個說法,如果把地球上所有人揉成一團,只是一個直徑一公里的肉球。

  他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但料想那不是什麼好事情。他不知道這件事發生的起因經過和結果,但直覺這和眼前的邪神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被鎖鏈束縛的神殿在高天之上震顫,凜冽的風在鬥獸場間颳起,卷著所有的動物在空中盤旋。

  一扇扇石門崩裂成粉,玩家們踉蹌著抓住門框,才沒有被一併捲走。

  范占維和楚汛的石像化作碎石,被風攜著在天地間亂飛;秦沐面龐上的人皮面具被吹去,露出一張屬於白鴉的臉。

  常胥吃力地向前邁了一步,發現自己竟然還能勉強移動。【命運撲克】依舊處於封禁的狀態,於是他在手中凝出黑色的斷命,化作虛影瞬移至金色眼眸前。

  他腦海中沒有多餘的想法,也不知道這麼做的源頭,但直覺告訴他,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冰冷的刀光在半空中定格,如同一滴琥珀埋沒蟲子的身軀。

  常胥在那巨大如太陽般的金色眼眸前懸浮,全身被粘稠束縛,動彈不得。

  耳邊錯雜著陣陣尖嘯,還有各種辨不清意義的奇異的聲音。他看到一道猩紅的身形在眼前顯影。

  青年一身紅色西裝長褲,本該是貫穿身軀的傷口的位置覆蓋著黑白相間的柔軟的羽毛,遠看像是完好無損的軀體上的裝飾。

  本該死去的人輕描淡寫地出現,帶來厲鬼重返人世的驚悚。

  他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還是他本就不曾死去?

  常胥看到齊斯對著眼睛說了一些話,眼睛的主人、邪神黎回應了他。

  常胥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麼,卻能猜到那大抵是在談判,而他是桌上的籌碼。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紅衣青年轉過身,噙著戲謔的笑,一步步向他走來。

  耳朵復又能聽見聲音了,他聽到齊斯喟嘆著說:「我本以為你終於聰明了一次,不曾想到頭來還是這套愚蠢地恪守普世價值的無聊戲碼。

  「曾有人為了拯救鹿而屠殺狼,到頭來反而使得草原受到破壞。狼吃鹿,鹿吃草,是再正常不過的規律,就像每個人基因里寫定的生存本能。

  「你怎麼確定你救的人不會害死更多的人?又如何判定犧牲的人不會產生更多的價值?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生存,將任何人放到同樣的境地都會如此選擇,你又是以什麼樣的立場來審判我的呢?」

  齊斯握著海神權杖,行至常胥身前,微垂的眼帶著悲憫和惋惜:「審判我之前,不如先審判一下自己吧。秉持自以為是的正義,究竟是作秀還是自我感動呢?」

  常胥想要反駁,卻發不出聲音,然後他就聽紅衣青年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些問題都挺有趣的,只可惜你恐怕沒有機會研究它們了,下次過節我給你燒份標準答案過去吧。」

  又是這不合時宜的幽默感……

  常胥感覺自己的胸口綻開劇烈的疼痛,海神權杖攜著海水的咸腥貫穿他的胸膛。

  齊斯翻轉手腕,向下劃拉,壓碎心臟和五臟六腑後挑出腸子,勢要造成比之前斷命砍在他身上造成的傷勢更重的豁口才罷休。

  疼痛超過了閾值反而開始褪色,常胥眼前的世界一寸寸陷入黑暗,意識逐漸昏沉,再也無法打撈和拼接。

  終於,最後一根和世界連結的弦也斷開了,他只聽得一聲絮語在耳邊飄散。

  「永別了,常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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