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輿論的冰山一角
第231章 輿論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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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成功了!」
江弦精神一振。
合成之前他心裡還是很忐忑的,迄今為止,他還是第一次合成話劇這樣的文學樣式。
話劇是屬於文學範疇的。
它不僅屬於文學範疇,還屬於文學的最高表現形式——戲劇。
在諾貝爾文學獎三大文學身份版塊劇作家、小說家、詩人當中,最終的獲獎者十有八九都是劇作家。
可以說,戲劇占據了諾獎文學獎的半壁江山。
就連莫言的後半生,也在從小說家往劇作家轉變。
江弦對話劇蠻感興趣,電影劇本、電視劇劇本都是他嘗試過的領域,但話劇這一塊他還從未有過建樹。
他坐在椅子上,簡單看了一會兒合成的這部話劇。
這是部他看過的話劇。
名氣很大,含金量一點不低,堪稱中國話劇領域的代表之一。
消化下內容,上廚房打一盆水洗了把臉,穿戴整齊,蹬著自行車離開虎坊路15號,往王府井去。
京城又到了屯冬儲菜的季節,冷颼颼的空氣里夾雜著大白菜的味道。
巴金自掏腰包,在萃華樓為代表團成員踐行。
擺了兩桌,年長的坐一桌,江弦跟李小林、萬方、吳青、陳喜儒這幾個年輕的則坐小孩兒的桌。
江弦身邊就是陳喜儒,倆人閒聊幾句,他注意到陳喜儒已經換上了在日本買的皮鞋。
「老陳,皮鞋怎麼樣?」
「挺好的,就是皮子有點兒硬。」
「多穿穿就好了。」
男人的皮鞋需要馴服,就跟男人的大褲衩子一樣,總要從緊繃的馴服成松松垮垮才舒服。
倆人正聊著,巴老起身,顫顫巍巍地舉著一杯葡萄酒慢慢朝陳喜儒走過來,「喜儒同志,全團你最辛苦,謝謝你。」
陳喜儒受寵若驚的站起,「巴老,我不辛苦。」
「老陳,別謙虛。」江弦也沖他端起一杯酒,「你的付出我們都看在眼裡。」
每場活動對於翻譯都是高強度的腦力勞動,文化修養、知識儲備、政治素質、反應速度、表達能力缺一不可,是對精力、體力、腦力和心理承受力多個角度的全面考驗。
這裡面的苦、累、難自不必說。
陳喜儒百感交集,一仰脖,把一杯葡萄酒全灌下去了。
巴金又拍拍江弦的肩膀。
「江弦,喜儒同志的付出不少,伱的貢獻同樣不小,幾次危機都多虧你機靈,這次你的作品又能在日本出版,這件事很好,你要帶領著中國文學走向世界。」
江弦比剛才的陳喜儒更受寵若驚,「巴老,您言重了。
我這點成績微不足道,我在東京看到了不少魯迅先生、老舍先生還有您的作品,還有沈從文老師的《邊城》,您和他們才是真的帶領中國文學走向世界。」
「沈從文先生的《邊城》?」巴金驚訝,他當然認識沈從文,倆人還是摯友,在青島曾經住在一起。
說話間,江弦注意到巴金今天沒穿禮服,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腳上穿了一雙白底黑面的懶漢鞋,相當破舊,前面有一排洞,隱約都可以看到腳趾尖。
「巴老,BJ這邊還有沒有什麼事情?」他問。
「義大利作家代表團要來,我不想見了,最近身體不好,總感冒、咳嗽,氣管也不好,事情又多。」
巴金簡單解釋,又問:「江弦,願不願意加入中國筆會中心。」
「中國筆會中心?」江弦不知所謂。
陳喜儒也是筆會成員,在一旁給江弦介紹說,這個筆會是今年4月成立的,會長就是巴金,5月已經在南斯拉夫國際筆會代表大會上被接納為國際筆會會員,主要是組織中國作家參加國際文學交流活動。
「好啊。」江弦一口答應下來。
巴老這個筆會會長都親自邀請了,他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晚宴結束,江弦找李小林問了下巴老的離京時間。
「我們明天下午就回上海了。」
「那我明天早上去送送你們。」
「行,還是老地方。」
翌日清晨,江弦騎著自行車,出門以後先去了一趟大柵欄,逛了一圈,才去到金魚胡同一帶的和平賓館。
敲三下門,是李小林開的。
巴金看見他很高興,寒暄幾句,江弦取出那雙剛買的內聯升布鞋。
「這是我送您的,我看您鞋子都破了。」
巴老哈哈大笑,「我覺得這雙鞋穿著舒服,還能再穿一陣子,就沒扔掉,只對內穿,不對外穿,不然影響不好。」
「我知道您節儉,不過您年紀大了,鞋子舒服一點,您腿腳也能舒服一點,我還等著巴金團長再帶我去訪問更多的國家呢。」江弦一臉純良道。
他一再勸說,巴金只好收下,試了試,相當合適。
「多少錢買的?我把錢給你。」
這次江弦不論怎麼說,巴金都堅持要把錢給他,他只好收下。
「江弦,我的近作第二集給你沒有。」
「沒有。」
「那我送給你。」
巴金取來一冊《巴金近作第二集》給他,在扉頁寫上「贈江弦同志。——巴金」
江弦接過看了一眼,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附帶上巴金的簽名,就很有意義,看著很是喜歡。
「還想要什麼書,什麼書都可以,我給你寄。」巴金笑著問。
江弦稍作思索,「我想要一本《家》,我小時候就讀過這本書了。」
巴老說:「好的,我回了上海給你寄。」
告辭離開金魚胡同以後,江弦直接去了《三岔巷劫案》的片場。
電視劇拍的很快,畢竟一共就3集,全場105分鐘,這會兒已經是在補拍最後的幾個鏡頭。
方舒慌慌張張的扒拉著李雪建的胳膊,「公安局到服裝社查了電話線!」
李雪建表情不易察覺的動了一下,很快鎮定自若,皮笑肉不笑道:「慌什麼,就憑那兩根電話線,他能定你什麼罪?」
「好!」
「過了!」
片場嘩啦啦響起一陣掌聲。
王扶林帶頭鼓掌,他非常滿意,不光是對江弦的劇本,還有李雪建的表演。
江弦給他推薦的這人選太好了!
李雪建這年輕人演戲真是有天賦,演什麼像什麼,尤其是對人物細節的把握,那叫個精準。
王扶林把他喊過來,指指江弦,「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編劇同志。」
李雪健遞過手,「編劇同志,您好。」
「嗯,你好。」江弦和他握手,「抽菸麼?」
「抽一點。」
李雪健靦腆的說。
江弦知道他抽菸抽的特厲害,遞一支給他,上下打量一眼。
李雪健頂著個光禿禿的腦袋,演完「大姑娘」以後頭髮還沒長出來,為了演出夏冬生這個角色的陰險,又給剃了。
他能演好人,更能演壞人,演的還不少,馮敬堯、張作林,還有宋江,當時演完宋江他都不敢回山東老家了,因為有老鄉跟他說:「你把英雄好漢都帶溝里了,你敢回來,就揍死你。」
江弦打量李雪健的同時,李雪健也在打量他,他也是文藝青年,對江弦的幾部小說都喜歡的不行,這會兒終於是見著作家本人,跟見著偶像一樣激動。
「你把這個夏冬生演的挺活。」江弦微誇讚。
李雪健精神一振,笑呵呵道:「我和夏冬生這個角色還挺合,我就是在冬天生的,爹媽當時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雪見,雪天的雪,見識的見。」
好傢夥。
江弦心說這不巧了麼,他小時候有個老婆也叫這名兒。
他還怪不待見她,在劍冢直接選擇讓她跳爐鑄劍,他和好妹妹龍葵沒羞沒臊、長相廝守。
和李雪健寒暄幾句,江弦還聽他講了個八卦。
在北電讀書的田壯壯是李雪健的表哥。
和王扶林告辭,江弦接上朱琳走了,電視劇就差了幾個夜戲的鏡頭,白天沒她啥事了。
「我們工資發下來了。」
朱琳面帶喜色和他分享:「劇組給北影廠付了144,北影廠扣了點兒,發我手裡的獎勵是100塊8角錢。」
「不錯啊,一百多,全劇組是不是就你賺最多了?」
「差不多,李幼斌同志和李雪健同志都只有六七十塊。」
「嘖嘖。」
一個月的酬勞,也就是《三岔巷劫案》的全部片酬了。
李雪健這麼好用的一個月才六七十塊,真是讓小鮮肉們汗顏。
不過李雪健恐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天會被人當眾懟片酬高。
小兩口回了一趟中關村。
朱琳說好久沒回家了,想回去看看,順便拎上江弦從日本買回來的禮物。
這會兒再上門,江弦那心境都變化不少,拎著東西,跟朱琳掀開門帘兒進去。
「爸、媽!」
「回來了?」
劉醫生這會兒正急火油煙的炒菜,抬眼看見倆人,滿臉喜色。
「小江,聽琳琳電話里說你去日本了?」
「媽,我剛回來。」
江弦微笑道。
朱琳挽著他的胳膊,替他表功,「媽,江弦去日本訪問一趟,回來特地給你們買了禮物。」
「是麼?」劉醫生面露驚喜,她這個女婿好啊,去了趟日本還惦記著她們。
「朱虹呢?」江弦問了一句。
「洗頭呢,一放學聽說你倆回來,非要洗個頭。」
說話間,朱虹推開裡間門,頭髮上面纏著毛巾,一臉靦腆的和他倆打個招呼。
「姐夫,姐。」
朱琳取出個帽子,笑道:「你還有預感呢?知道是帽子提前洗個頭,拿著吧,是你姐夫送你的。」
「謝謝姐夫!」朱虹開心不已。
《追捕》走紅以後,真由美的帽子在國內大火,不過這片子在日本沒啥名氣,江弦買的是個蠻高端的相同款式。
「可別弄丟了。」朱琳叮囑。
劉醫生收到江弦的禮物,也特開心,心裡那叫個甜,她這女婿出手大方吶。
不一會兒,朱教授也從學校回來了。
收著江弦的魚竿笑了一下,不過看上去有些悶悶不樂。
「爸,你又怎麼了?」朱琳這個閨女立馬發現奇怪。
問了半天,朱教授才吞吞吐吐說上午和人發了一通火。
原來是朱教授聽到些閒言碎語,幾名講師討論江弦的《銅錢街》,認為作者們寫的東西就是他們的精神寄託,李蘭德就是江弦的理想,是在小說中宣洩現實的困頓。
「寫作能力好又怎麼樣,一個藝術工作者,喪失了社會責任感,如何成為真正的大家?有愧於自己,有愧於家國。」
朱教授聽不慣這話,就去替江弦理論,文人之爭,思想之爭,不可避免的白熱化,發生一番口角。
「爸,您沒必要為這個發火。」江弦勸說道。
朱教授還是一臉的意難平,憤憤然道:
「魯迅先生說的真是沒錯,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然而還不料他們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
江弦安慰朱教授幾句,明白這是他老人家把他看作一家人,對他有了愛護心。
其實這幾個老師的話,正是時下輿論的冰山一角。
《銅錢街》自十月在《收穫》發表以來,惹來足夠大關注的同時,也獲得了不少評價。
其中讚美之詞不少,批判的聲音同樣很激烈,雙方僵持不下。
這是無法避免的。
哪怕《月亮和六便士》這部原著,在思想開放的後世也仍然爭議一片,喜歡的有人直接把毛姆貶損成「三流作家」,說這篇小說不過是營銷出的通俗小說。
還有打拳的.
後世還是如此,那就別提四十年前這個思想還未完全開放的時期了。
在《銅錢街》發出以前,李清泉就不止一次的提醒過江弦,這篇小說內容敏感,刊發以後爭議會很大。
李清泉作為一名卓爾不群的編輯家,對作品發出以後的影響預測相當準確。
結果也正如他預料一般,這篇小說受到讚譽的同時,嘩聲一片。
只是恰逢江弦訪問日本,就未能及時的切身感受到國內輿論環境。
回家的路上,江弦去到路邊的售報點。
「要什麼?」營業員問。
「有《文藝報》麼?我要11月的。」
「有。」
營業員嗑著瓜子,遞過來一份。
作為文藝評論界的重要陣地,看《文藝報》就能感受出如今文藝界的輿論風向。
「還要點兒別的不?」
江弦又挑選幾份其他期刊,各路喉舌。
回到虎坊路15號,他喝一口水,捏起《文藝報》掃了一眼。
11月《文藝報》關於《琉璃月照銅錢街》的討論不少。
他先注意到一篇黃秋耘同志的文學評論
——《不是每個人都真正活過——讀『琉璃月照銅錢街』》
開篇就是一句:
「江弦是講故事的能手,這篇小說閱讀以後給我帶來的衝擊和震撼,簡直無以言表。」
後面同樣高度讚揚了這篇文章,還以極高的藝術目光來對《銅錢街》這篇小說進行解析。
「這篇小說從未脫離生活,藝術並不是李蘭德的追求,生活才是,不然他也不會一把火將作品焚盡了」
黃秋耘是批評家中的「另類」,嗡嗡嗡前他曾在《文藝報》供職,是《文藝報》的三駕馬車之一。
當時很流行一個說法,《文藝報》編輯部的三個領導,某某某代表「左」,某某代表「中」,而黃秋耘代表「右」。
看過黃秋耘這篇文學評論,江弦又注意到一篇陳世旭的文學評論。
《將自己作為犧牲,完全地奉獻給文學——讀『銅錢街』》
「老實說,我比大部分讀者讀到這篇文章都早.」
陳世旭很細緻的講述了自己在文講所讀到江弦這篇小說的全過程,還分享了一些在文講所里學習時與江弦接觸的記憶。
「讀完這篇小說以後,我被深深地觸動了,像是經歷了一場思考,什麼是我想要的人生?是安逸的生活,還是追逐自己的夢想?李蘭德的形象雖然極端,但他對自我價值的執著追求,給予了我勇氣去反思自我.」
除去他們,在其他刊物上,閻綱、柯靈這幾位江弦熟悉的文學評論家,也紛紛撰文從不同角度評價了《銅錢街》,表達了自己的欣賞。
當然了,受到讚揚的同時,批評的力度同樣不小,甚至可以說是江弦從未遇到過的激烈。
一位老詩人,也是老劇作家,「老左王」,說話向來難聽,圈內評價極差,曾把七十多歲的曹禺氣的說:「我憤怒!我真想跑上去一頭把銀幕撞個窟窿!」
他也是當今文壇執牛耳者,位高權重,人際關係那叫個糟,和他的老上級周洋失了和氣,和光未然搞僵了關係,和馮沐結了仇老死不相往來,說巴金只是dang的同路人,不批准王濛概括的文學三無.
如今的文壇哪裡是太平祥和,不然賈大山也不會在文講所結束時感嘆:這裡太鬧,我永遠不會再來。
「老左王」在評論中指出《收穫》編輯部的編委們並不慎重,《銅錢街》這篇文章是否能夠刊發有待商榷。
並在文學評論中寫道:
「京劇表演大師梅蘭芳家的八字祖訓:國重於家,德先於藝。
一個藝術工作者,如果喪失了社會責任感,怎麼可能有大格局,也無法成為真正的大家,那將有愧於自己,更有愧於家國」
江弦大概讀了一遍,這位幾乎是明白的站在政治立場上討論文學作品,這一點和周洋的習慣一樣,畢竟那也是他的老上級了。
實際上《銅錢街》並沒有表露出他所批判的這種思想,完全沒讀懂《銅錢街》的內涵,才會作這樣淺白的思考。
對於這篇小說的理解,江弦覺得黃秋耘分析的算挺準確:
成功不等於成果。
這才是這篇小說想表達的。
成功總和理想扣在一起,太多人要一個結果,但是李蘭德要的是那個狀態,要生活本身,成果不過是其中的衍生品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