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父皇

  第439章 父皇

  公元前221年深秋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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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迎來了它新的紀元。

  一個統一的【秦朝】

  始皇元年。

  淳于越、叔孫通等博士官僚與丞相王綰、廷尉李斯共議帝號。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

  他們翻閱典籍,共歷數月。

  李斯提著心等嬴政的回答。

  而不過毫秒之間。

  唇齒一碰,他說:

  「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

  眾人心底一顫。

  「朕聞太古有號毋諡,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諡。如此,則子議父,臣議君也,甚無謂,朕弗取焉。自今以來,除諡法。朕為始皇帝。後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從這一天起。

  她知道他不再是秦王,而是這個天下的君主。

  許梔俯首跪拜。

  她把頭埋下來,腳步聲止住,車輪聲停了。

  皇帝的車輦停在她面前。

  風拂過,吹起她的耳發,髮簪間金片與玉碰撞在一起,有金玉碎聲。

  他下了車。

  「皇帝陛下……」

  「皇太后在甘泉宮侯您,於禮法之中,陛下,」

  先聽到趙高細語,又聽到太傅淳于越的聲音,不過淳于越很快沒有說話了。

  嬴政停了下來,就在她面前。

  她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立刻抬首。

  大概嬴政的目光有些重,讓她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直接抬頭。

  這種沉與重,不是別的,就是皇權二字。

  對許梔來說。父王的心思,她能猜中一些。因由專業之故,她以前就很了解帝王的沉猜多疑,知道皇權之重。

  「永安。」

  嬴政聲音從頭頂落下。

  興許旁人不知道,可嬴政怎麼會看不出來她剛才在章台宮和蒙毅一來一回的舉動。

  「蒙毅和你配合得當。」

  短短一句話,讓許梔心底一驚,倏然抬頭。

  他的身邊沒有旁的人。

  他那身黑色袞服要比從前陌生。遠處皇帝的儀仗之盛大也已然與做秦王的時候大不相同。

  「父皇。」許梔開口喚這個新的稱呼。「此事與蒙毅無關,皆是因我個人之故。因在邯鄲時,我讓章邯去子年巷之事隱瞞了中車府令……」

  許梔本欲解釋更多,嬴政抬手止話。

  她更是心裡發緊。

  「怕朕?」

  他說著話,語調不重,他的神態在珠簾之後,模糊不清。

  那隻大掌在空中停滯下來。

  一抹光從他拇指與食指之間的縫隙透出,落在她的臉頰。

  太陽還在東邊的時候,嬴政是父王。現在,太陽升到了最高處。此後,他便是皇帝。他就是那個被稱為『暴君』近乎兩千年的始皇帝。

  怕麼?

  她望著他,手掌上的紋路如此清晰,比她發掘出來的任何兵俑都要鮮活。

  她一遍又一遍要自己謹記來時的路,不要再去想那樣荒唐的結局。

  可她怎麼會怕?

  她怎麼會怕嬴政呢?

  她怕命運對秦國殘忍,她擔心一切都如墨柒所言,她憂懼徒勞。

  她揚起頭來,搖頭,然後將手放在他手上。

  接著,她問他同樣的問題:「父皇,怕嗎?」

  嬴政一怔,隨即沉聲笑了笑,「朝臣莫不恭賀於朕,只有你和你母妃會這樣問。」

  方才淳于越與一眾儒生因為荀子留在秦國又滯在灞橋宮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


  儒生向來是不怕死的。

  尤其是從齊國來的那些,他們也不知道怎麼了,偏就選在這一日。

  他們就差指著嬴政的鼻子,直白罵他——囚困荀子,居心叵測。大王稱帝,有違天道,必將天降災禍。

  這些事,許梔自然不知。

  嬴政稍一用力就把她提了起來。

  「秋寒甚重,地涼。」

  許梔沒來得及感懷這句話,然後嬴政拍了拍她的手背,他又微側身,聲音帶著詠嘆的味道,「知道嗎?朕方才發出了一道密令。」

  許梔打賭就算這十年,她也很少聽到嬴政用這種帶著悵然的語氣說話。

  只聽嬴政頓了頓,他只簡短的說了一句。

  「惜頓子無福。」

  不過毫秒。

  嬴政又立即恢復成了往日冷酷的模樣。

  所幸她和嬴政比起來依舊不算很高,她悄悄揚了臉,那道藏在厚重琉珠之後的目光,猶豫與偏移,被她看見了。

  他並不是那樣想像中那般心如鐵石。

  不過,帝王的惋惜大概只有這一秒。

  頓弱說讓李斯或姚賈為相,否則他將一頭撞死在章台宮。

  但李斯一定會成為丞相。

  所以頓弱不得不死。

  「你可記住了?」嬴政問。

  許梔一陣眩暈,僵直在那裡。

  她覺得頭頂一定有種不可名狀的東西慢慢張開。

  在烏雲密布,即將鋪天蓋地之際。

  不會給她絲毫喘息。

  她身體裡激起一陣電流,誰也不能破除宿命,因局中之人,最為困者,一切的核心矛盾與錨點都集中在一個身上。

  全部的人加在一起也不可扭轉他的意志。

  他是始皇帝。

  這三個字,嬴政認為只有與他一路走來的人才能知道這個稱呼的重量。

  「我的父皇更是皇帝陛下。」

  「女兒記住了。」她說。

  嬴政沒有說話,他抬首望向遙遠的深空。

  前路是一片寂靜與蒼茫。

  袖子忽一重。

  她那雙和他一樣的黑黝黝的眼睛望著他。

  她垂首,直言不諱:「只是,我並不覺得父皇頒布密令之後心情大好。」

  嬴政頓住,沒有人這樣準確揣測他的心。曾經的韓非,已徹底消失。

  嬴政是怎麼樣一個人?

  他內心深處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任何人,尤其是親人。

  嬴異人、昌平君、弟弟成嬌、包括自己的母親都曾背叛他。

  他能夠找到的慰藉,只有他的朝臣。

  從來沒有人在看到鮮血之後,還可以忽略掉他手上的利劍。就算那個人是她的女兒,他也不相信她不會因張良之事而記恨他。

  「父皇,女兒請作頓子誄文,並求廷尉親書。」

  許梔望著他,聽他說了一個『可』,但她看不懂他眼中蘊含著的深意。

  她甚至不再期待嬴政能像相信李斯那樣相信她。

  冠冕之下,他只是天下的帝王。

  ——

  許梔來到李斯府上的時候。

  她意外的看到了書房的案頭有一尺竹簡,那青簡就這樣掛在了簾架。

  上面寫好了頓弱的誄詞。

  「廷尉文采斐然,我手中之物忝於刻書。」

  她扔下這麼一句話,轉頭就要走。卻在門口碰上了那隻老得不能再跑來跑去的波斯貓。它看了她一眼,然後走了兩步,懶懶的靠在軟布縫製的貓窩中,窩成一團,鬍鬚白了,整個過程一聲喵也不叫。

  許多回憶從她眼前跑過去。

  她鬼使神差的回過頭,李斯就這樣站在他的書房前。

  黑色的門框籠罩下不少陰影。

  李斯沒想到許梔停了下來。

  「公主殿下費心。」「臣定妥善刻完。」


  「耽誤廷尉處理許多政務的時間了。」

  「臣不敢。」李斯試探道:「殿下為何要臣來刻?」

  風慢慢吹了起來,她說的話和十年前並無差別。

  嬴荷華的目光停留在案前的字跡上。

  「真好看。」

  「我只覺得廷尉的字很好看。」

  「真希望我像李賢那樣學到您的精髓。不過我又想,我能學到您的八分也是很好的了。」

  許梔想起她和頓弱說,她一定會讓他的聲名留在石頭上。

  李斯的手跡,後世必然爭先收藏。

  可她當真不想再說什麼。

  「公主。」

  李斯的聲音比秋風要蕭瑟。「頓子之事,絕非陛下與臣之本意。」

  許梔看著他,這才發現,原來李斯什麼都明白。他知道她今天是來找他麻煩的。

  但李斯話至此。

  這個瞬間,許梔忽然覺得好多事沒有什麼意義。

  頓弱已經死了。

  死在了各方合力之下。

  李斯是首要,她又何嘗不是其中的一人。

  她不曾細想過張平的死。

  直到她望著頓弱的誄文……

  消除算計之後,一定要走到交錯的矛盾終點,用死亡當成句號,才能算贏嗎?

  李賢第二次在初冬時節,從蜀地回到咸陽。

  這一回,沒有滿身冰霜,沒有脫力跪於雪地,也沒有嬴荷華等在他府中寬慰於他。

  只是,他又親眼看見了一個人的死亡。

  頓弱。

  他終於發現,他從來做的都是無益之事。

  難道最終,他都找錯了錯誤的根源?

  他在危機四伏的邯鄲城,千辛萬苦救下頓弱,並不能讓他頤養天年。

  他想起頓弱數次和他說『若你出事,你爹能恨死我』『若不是你,我這老頭是活不成的』

  滿城餓殍之中,他強行將布防圖塞到他懷中時,頓弱幾乎老淚縱橫說,『我啊,我真羨慕李斯。我若是有景謙你這樣的兒子或者孫子,那還真是一件樂事。你,務必要活著回來。』

  邯鄲城門開啟——關在孤城內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黑白模糊,一切顛倒。

  他不能釋懷。

  ——

  這一回,許梔在驚懼中醒來,脖頸上的窒息感終於是真的了。

  這下,她也算是懂了,墨柒一而再再而三告訴她,改變宿命奔襲而來的雪球砸在自己身上,很有可能不知雪球從何而來。

  迷幻而朦朧的光灑在他的臉上。

  呼吸之間還有很重的沉香。

  「頓弱因何而死?」

  「為什麼要殺他?」

  「許梔。究竟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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