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送別鄭國,灞橋柳枝
嬴媛嫚到雍城的消息傳來,一眾人已備好接風洗塵。
今年是秦國落成秦帝國的第一年。
大鄭宮的宮女們原以為今年的雍城還是空闊的,沒想到非但長公主嬴媛嫚回來了,連永安公主也來了。
永安歷來受寵,又多與朝政相連,當一個女子與政治掛鉤之後,管她到底是什麼性格,專斷厲色之名便也就加在她身上。
田儋知道,要想徹底在雍城長久的待下去,皇室之中必須要能找到靠背。長公子鞭長莫及,但這個永安公主,他倒是想要攀附,最好藉機把他在雍城與官吏爭執的事好好壓一壓。
聽聞那永安公主是秘密來的雍城,平日裡鮮少出門,只在鄭國宴後出現了一刻鐘。得益於蒙毅與李賢在向她陳說公務,才讓田婖那個姓宋的謀士找到了機會呈情。
只可惜,他沒近她身,田儋沒能從他口中得知永安公主的樣貌。
直到長公主嬴媛嫚也到了雍城。
田儋買通大鄭宮的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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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鄭宮在這一個雪天,因各人不同的目的熱絡了起來。
度量衡、車軌等等統一事物花掉了她昨夜不少的睡眠。她想著怎麼把張蒼安放到這些事中發揮他的才華,與李賢商量了好些辦法,也覺得不夠謹慎。
這會兒,她靠著軟塌養神,沒到露天去。
秦朝剛建立的時候,皇室這個概念還與過去王室的分解並不明顯。
對貴族來說,大雪天自有大雪天的玩處。
子嬰布置的規格雖遠不及咸陽皇宮,與鄭國宴比,已經不是一個等級。
戰國好漆器,器物一般古樸大氣。
這些安放在殿中的漆案,上頭飛揚著雲紋與虎紋,黑紅勾弦,又刷了鎏金。這每一張都是從漆園中評為上等的物件中層層挑選。
酒器被放在吊起的鼎具中,蒸騰的白霧冉冉升起,酒香四溢,化開了不少周遭的霜雪。隨著溫度升高,檀色木板上顯現出濕潤的鏤空圓形黑印。
許梔看著這些布置著實羨慕,但她沒法迎著西北風,只能在暖爐旁邊。
她也不是沒常識,剛起身,走了兩步,風一吹,她就只能回來。
伴隨著的還有她發癢的嗓子。
許梔不由得感嘆絲綿的披風還是太薄。
她從子嬰口中方才得知,原來媛嫚每年除夕之前都會回到雍城的大鄭宮。
許梔不解。長公主在咸陽住了也快三四年,咸陽自然是比雍城的生活要好得多。
帶著這個疑問,許梔坐上了去往大鄭宮的馬車,卻沒想到路上遇到了一個人。
鄭國好幾日都沒敢直接來見嬴荷華。他到底也不是傻的,女兒與張垣的婚事要在蒙毅在場的情況下,不大可能不加質問的進行下去。
他本來已經決定與蒙毅談一談條件。哪知道宴會順暢的進行,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是因嬴荷華。
鄭國知他這一走,這一生大概也不會再與咸陽的一切有任何交集。
他在出發之前,堅持要當面道謝。
但這個時候,要見嬴荷華一面實在不易。
鄭國到底心質如一,執拗的真誠重迭在他的身上。他一個僕人也沒帶,什麼厚衣也沒加,聽說嬴荷華要在大鄭宮等候長公主,便在入宮處等她。
過了好些時候,雪落滿了他的鬢髮。
鄭國以為見不到,再等下去,他恐怕會凍得生病。
「你們潁川的人怎麼就喜歡一大早的在外面等?」
絳紅色的裙裾垂迭在了他面前。
遠處,是她的馬車。
許梔本來是沒看到他的,還好阿枝一向敏銳,老遠就看到了鄭國。
他是真不會找地方,既然明白她在開後門,他卻還能出現在大鄭宮的門口,你要說他不會找地方吧。
他也能尋個偏僻。
鄭國聽她說「你們……」沉默片刻。
這個「們」中有張良。嬴荷華和他之間的事,鄭國本知道的不多,但韓非總是語重心長的提醒過他。他本來就雲裡霧裡,又見自己準定的女婿張垣對這件事也閉口不談,他更是一知半解。
「臣也才到不久。」
「不久麼?」
鄭國不好意思地拍落他袍子上的雪。
她的女官也如她那般,強硬地往他手裡遞去了傘。
「這可使不得。」鄭國推脫。
「水令還是拿著吧,要是生病出岔子,還怎麼在嶺南頤養天年?」
鄭國一頓,說不出話,只好一頷。
許梔微微一笑,「水令可還有旁的事?」
「臣……公主殿下之恩,臣感激不盡。」
鄭國說了一番感激涕零的話。
「水令就為了說這個,專程在此處等我這麼久?」
許梔只是無心一問。
鄭國水靈靈的就將張垣交給了他一卷密軸,他又轉交給了子嬰的事,朝嬴荷華說了個乾淨。
許梔腹誹。鄭國藏不住話的這個性格,能在咸陽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政治角斗場活這麼多年,真算是個奇蹟!
「你和我說這些?」
「臣不知公主此來雍城為何。臣能離開咸陽,其中曲折,臣不明白。但臣知道公主幫了臣,臣所知的一切都當坦誠相告。」
坦誠相告。
這四個字其實很簡單。
但要讓戰國時代,利慾薰心,殺伐籌謀之下的人做到,可謂難上加難。
許梔想不到除了鄭國,還有誰會這樣不加保留的說話。
鄭國是一個水工,水工哪裡有韓國和秦國之分呢?他的事業只是讓生民更好的活下去。
她不但要保他後半生的安寧,更要讓他有心力繼續發揮他的專長。
但她是永安公主,這一番話,她沒法從這個立場說出口。
「水令若要謝我,便將靈渠之務全備於心吧。」
鄭國沒想到她沒有向他提任何的條件。
很多人都說嬴荷華長大之後變了很多,可唯獨鄭國不這麼覺得。
「除了這個公主沒有其他要說?」
「捲軸上的東西,水令若知道,定會與我解釋,你沒說,我就不必多問,答案我自己會去找。」
她朝他聳了聳肩,「水令在涇陽的渠帶給關中源源不斷的生命,父皇不會忘記它的修建者。水令往後在南邊與史祿一道所成,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功業。若這樣的大事,我因為政治的原因阻止你,那秦與往日那些垂垂老矣的山東六國就沒有不同了。」
她始終是那個維護她父皇的權威的小公主。
只是這個時候,鄭國從她身上發覺了一絲相似。亦或是在捍衛秦國利益之外,她為的是天下的夙願。
「殿下這般相信臣……臣,臣,」
鄭國顯然是深受鼓舞,一時語塞。
她笑笑,輕鬆道:「十一年前,水令蒙著眼與太子丹一同來到章台宮的時候,我就在想,你們不一定非得要與過去為敵。」她望著他的眼睛,「燕丹到死才知道的道理。……很多人執著的問題。只有水令從間秦而來秦築渠的時候就想通了。」
兩個極真誠的人面對面,風雪都減弱,年齡也忘卻。
「待他年,中原之地與嶺南水系溝通得好,臣候殿下親臨運河開閘之日。」
許梔說她一定來。
她沒走出兩步,還沒上馬車,身後又傳來鄭國的聲音。
她看到他,目光堅定,像是一尊雕像般立在雪地。
「你放心,你們定會一家團圓。」
她作出這個承諾已然是變相讓他知道,張垣的事,她會力保讓蒙毅不再糾察。
哪裡知道,人就是這樣奇怪。
鄭國豁出去了一樣,幾乎是痛哭流涕,他不是因為他自己的事。
而是為了另一個人。
「臣……臣聞殿下近來與李廷尉關係不和。」
「李斯?」
「臣不知其中淵源,但臣肺腑之言,不得不言說與殿下。世人眼中師兄妒害同門,一失德小人而已。然臣與師兄在老師門下修習十年,師兄秉性剛正,素來敢於直言,絕非冷刻近於狠毒。入秦之後,師兄冷刻為官,然如不是師兄相護,涉張相之事,臣根本活不到現在。又有臣初來秦,若非《諫逐客書》,大抵間秦之事爆發,臣已是地下之鬼。臣忝於再向公主開口。可臣知道,臣此生不會再回到咸陽,有些話不能不說。
若……如若,師兄……如若阿賢他日後有罪於公主殿下,犯了不能饒恕的罪名。懇求殿下看在期年諄諄之教誨,網開一面。」
他說罷,跪伏在地,額頭重重磕到雪地之中。
他的腳印慢慢消融在雪裡,但怪的是覆蓋了的雪又在幾個腳印上頭結了冰,大概是鄭國踩得太重,於是特立獨行的畫上不可磨滅的痕跡。
永遠,李斯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的小師弟,在自己的仕途在咸陽被禁絕的這一天,還是說了這麼多不該說的話,還是沒學會什麼叫謹言慎行。
那個他曾以為最需要他提點保全的鄭國,生生把韓國都全忘了,把他的家族也全忘了。
陳鋪到最後的最後。
他記得的是蘭陵無數個日夜,記得咸陽朝堂之上他的師兄提點他慎言,記得他脫下自己的官袍把衣袍披在他身上的善意。
於是,他跪在皇室中最有權勢的公主前面,豁出去這一回。
是為他求。
——
許梔送別鄭國之後,很快見到了嬴媛嫚。
她問她怎麼老咳嗽。
許梔差不多好了,但也留下了點無傷大雅的後遺症。她不想她擔心,於是乾脆說她是在大冬天裡吃了大量刨冰的緣故。她編的鬼話,從來也只有扶蘇和媛嫚真的會信。
她之前做過一回,確實新奇。
「不可貪多。吃也罷了,怎麼還到雪天中來。」
「若不是為了在這裡等皇姐,我才不要到露天中去。」
嬴媛嫚溫柔的笑著,「知道荷華想著我的。」她伸出手來為她整理衣袍的褶皺,又碰到她手中提著的銅器,「手爐冷了換一個便是。」她蹙眉,以為是大鄭宮的宮人照顧不周。
「殿下。」侍女驚了下,伸手就要來接。
「這麼個小爐子要不斷灌熱水,也忒麻煩了。不用倒是方便。」說著,她順手就把手爐擱在那侍女手裡。
隨後,她的手就挽上了她,「有皇姐與我一塊兒,我不冷,暖和。」
嬴媛嫚覺得嬴荷華一點不像是嬌生慣養出來的。
「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
她沉默會兒,「也只有皇姐會這樣說我了。」
媛嫚攏了攏她的披風,用著她的語調打趣道:「是啊。還和以前一樣。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她正色道:「原本父皇是想等你自己帶著皇祖母的東西回宮,哪知你這幾天都不曾有音訊,我本是過幾日才要來雍城,於是想著提前與你說,要你先回去。」
許梔想著雍城的捲軸,徐福一大堆的事情沒弄完。
柳條,她差點忘了。
「我這幾天真的感覺有些不舒服。怕是得了風寒。」
「姁嫚。」
「我不想這麼早回咸陽,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
「你與我說,我可以幫你。」
「真的?」許梔原本沒想著要扯她姐姐進來,又想到,她們都是公主,早就是宿命相連。
嬴媛嫚摸摸她的頭髮,「真的。」
有嬴媛嫚出面,找徐福這件事,出人意料的辦得迅速。
隔天,就有人帶著人來了。
「你,」「你這小吏怎麼會在長公主的寢殿?」
許梔為了辦事方便,她本來也算秘密尋訪,於是穿回了初來雍城那一套。
結果就遇到了前來的齊人。
……
(還有更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