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誰能逃得過一個私字
第238章 誰能逃得過一個私字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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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內朝朝會。
太子劉據遞上奏疏,提議施行任官迴避制度,以及建立地方監察機構。
上次大朝會上,太子當庭駁斥御史大夫,期間就曾提及過這兩件事,之後太子又被皇帝單獨喚走,瞧見那一幕的百官們多少都有點猜測。
果然。
今天不就來了?
任官迴避,這一項沒說的,皇帝多年前已經有所意向,如今也算溫水煮青蛙,重臣們除了暗自感嘆太子手筆強硬,並沒有其他反對意見。
但後一項出來……
「陛下,打擊地方大員以權謀私是應當的,可提拔親己也要管,是不是嚴苛了些?」車騎將軍李廣不解道。
「難道同宗同族的子弟優秀,也眼睜睜看著不提拔?」
他話音剛落。
「打擊『選署不平』那一條,前提是所選之人濫竽充數,無真才實幹!」驃騎將軍霍去病劍眉微挑,解釋道:
「如果你兒子、你孫子真有才幹,你提拔他們,別人還能說出個不是?」
話呢,確實是好話,道理也是這麼個道理。
可從霍去病嘴裡出來,又聽到李廣耳朵里,李老頭怎麼就感覺那麼沖呢?
嘿!
就在李廣吹鬍子瞪眼的前一秒,龍榻上的皇帝擺手道:「行了,監察六條朕和太子已經商議過,並無不妥。」
「今日告知你們,是讓你等議一議監察劃分。」
說話間。
皇帝揮了揮手,宦者令會意,不一會兒,幾名內侍便從側殿抬來一副巨大的堪輿圖。
西起酒泉郡,東至膠東國,北達右北平郡,南抵交趾郡,地圖囊括了整個大漢近一百餘個郡國。
「朕打算將諸郡國整合為監察部,以《尚書》中記載的大禹分州命名,結合大漢地域、人口再作調整。」
皇帝起身走下台階,一眾近臣也圍攏至地圖前。
聽罷。
桑弘羊問道:「效仿《尚書》古名,陛下也準備分天下為九洲?」
「不!」皇帝負手望著巨大的堪輿圖,神色豪邁,「大禹分州時,天下才幾何?如今大漢疆域又有幾何?」
「九洲遠遠不夠分!」
話音落下,殿內幾位將軍頓時發出一陣鬨笑,桑弘羊也是搖頭失笑……
內朝里集合了文臣武將,作為皇帝的智囊團,劃分出幾個部州區域並不難,唯一需要稍微思量一二的,是怎麼分才合適。
可不要小瞧『合適』二字。
按照地形地貌直接分,這是『方便』,朝廷思量地域時,還需考慮到『制約』,有了後者,才算合適。
舉個簡單的例子。
甲州多邊郡、糧食緊缺,乙州位於腹地、勉強自給自足,兩者中間夾著一塊產糧地,劃給誰?
劃給乙!
因為邊郡的軍事力量強,有刀、又有了糧,還能得了?
看似扯淡的邏輯,實際在往後的幾千年裡,一直都未消失,對於此類現象,只能說一句:存在即合理……
有大禹所分的九洲打底,君臣們再結合大漢的實際情況,略微調整,一個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區域劃分隨之問世:
十三刺史部!
也可以稱之為——十三州!
除京畿七郡之外,將天下分為:兗州、青州、徐州、冀州、揚州、荊州、豫州、涼州、益州、幽州、并州、朔方、交趾。
兗州刺史部,治所濮陽,下轄東郡、陳留郡、濟陽郡、泰山郡、東平郡等六郡國。
青州治所廣縣,下轄齊郡、樂安郡、菑川國、千乘郡……東萊郡、膠東國等。
徐州治所……
冀州……
「交趾刺史部,治所蒼梧郡廣信縣,下轄蒼梧、南海、鬱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等七郡五十六縣!」
西市茶樓里,往日的喧譁吵鬧杳無蹤跡,店內前後左右、里里外外站滿了人影,個個聚精會神,臉色緊繃。
即便長安百姓再遲鈍,也能從今日的邸報上感知到——
朝廷出了大事!
「孟秋七日,太子草擬,天子下詔,初分十三州,假刺史印綬,奉詔六條察州!」
讀到這兒,親自念誦的掌柜聲音陡然拔高:
「一,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即,嚴查豪強大族兼併土地,橫行鄉里!」
嗡——
店內響起一片嗡嗡聲,但很快又自動壓下。
「二,千石子弟恃怙榮勢,請託所監。即,嚴查官宦子弟仰仗家世,縱慾不法!」
嘩——
烏泱泱的茶客中瞬間爆發出譁然聲,這一次沒有快速消弭,反而有人喊道:「前面聽不懂,直接讀後面的!」
「對!」
兩聲喊罷,茶樓里再次陷入落針可聞的場景,掌柜咽了口唾沫,納諫如流,跳過詔令繁文,徑直高聲道:
「三,嚴查地方高官任人唯親,四,嚴查官員勾結地方豪族,五,嚴查大員以權謀私。」
「六,嚴查官吏執法不公!」
轟——
茶樓沸騰了,隨著詔令下發、邸報散布各地,天下也沸騰了。
以往對天子割發代首、怒懲貪官等橋段半信半疑的百姓,如今盡信無疑,更有甚者,情難自禁,高喊道:
「嗚呼!天子竟顯文景遺風!」
以當今天子幾十年的執政生涯來看,說他能有一絲景帝、文帝的影子,絕對是在誇他,毋庸置疑。
天下百姓歡呼雀躍之際,也有人不是那麼的高興,什麼人?
被監察的人。
你想想,堂堂一郡太守,二千石大員,以往在郡中民事、財政、律法、軍事,全都一把抓,比土皇帝還土皇帝。
現在朝廷空降下來一個騎在自己頭上的刺史,還是個六百石,換了誰也得有點情緒不是?
然而。
有情緒,忍著!
邸報寫的很清楚,太子草擬,天子下詔,大漢朝當下最牛逼的人和未來最牛逼的人一起敲定的國策,誰敢有意見?
有意見的人,不是當下人間蒸發,就是未來秋後算帳。
沒人是傻子。
然後,也就沒人當勇士了,地方官場巨震,可震,也只能由著他震。
在劃州、設刺史引發的海嘯下,同一時間頒布的任官迴避制度,反倒顯得無足輕重、無人在意了……
便是在地方權力大洗牌的期間,京城也在醞釀著一場風暴,是那種可以刮起來、掀起來、鬧起來的風暴。
京官,與地方官是截然不同的。
北第。
牧丘侯府。
這日有人聯袂登門,人很多,身份還都不低,石慶在正廳接待了他們。
茶盞冒著氤氳白氣,廳內無人動,也無人言語,他們不開口,坐在主位上的老人也不開口。
氣氛有些壓抑。
不知過了多久,太常周仲居望向石慶,澀聲道:「丞相,我為九卿之首,下面群議洶洶,我不得不出面呀。」
周仲居重重嘆息一聲。
前日陛下召集內臣,竟然商議要更改九卿職能,無獨有偶,昨日從大行令東方朔府上也傳出消息,牽頭改制的又是太子……
唉。
怎麼又是太子呢?
太子怎麼這麼能折騰?
「老丞相,下面人都要鬧翻天了,您總得說句話吧。」說這句話的人,是新上任沒多久的宗正劉狩燕。
看姓氏便知是宗室子弟,洮陽侯劉狩燕,長沙定王劉發的第十五子,也就是當今天子的侄兒、劉據的堂兄。
劉狩燕說完,石慶抬眼瞧向他,「讓老夫說話?那我先問一句,是下面人鬧翻天,還是你們故意放縱著鬧翻天?」
「這……」
新官上任的宗正被戳穿了心思,一時語塞。
好在旁人立刻為他化解了尷尬,周仲居嘆氣道:「不管我們放縱與否,手下人有擔憂都是事實。」
「再者,不瞞丞相,幾位列卿也確實心中不安,這才……嗐!」
浸潤官場多年的老油子說話就是不一樣,比宗正溫和了許多,也顯得弱勢、無奈了許多。
在座一眾九卿屬官聞言紛紛點頭,面露憂慮。
見狀。
石慶點點頭,臉上彌補的皺紋動了動,蒼聲道:「你們的不安,老夫知道了,然後呢?」
廳內眾人互相交換一個眼神,少府丞張罷拱手道:「丞相,朝廷制度由來已久,更是高皇帝親定。」
「不宜輕動。」
宗正劉狩燕唏噓道:「況且三公九卿向來一體,動了九卿,誰知何時就會動三公?」
太常周仲居臉色晦暗,說了件更加敏感的事,「當初太子宮打壓李廣利一系,下手是狠,我們也忌憚著。」
「剛剛設立的刺史,還有那迴避制度,都是太子提議,礙於太子的顏面,這些天地方上遞來的牢騷文書不知有多少,都被我們按下了!」
「可……」
周仲居滿臉難色,「可這次九卿改制,又是太子提議,一次兩次的,陛下跟太子多少也得體諒體諒我等吧?」
「天家治國也得用人不是?」
話說的很委婉,很隱晦,但石慶聽懂了,他盯著手裡的茶盞,直言不諱道:「你們擔心上面會奪你們的權。」
劉狩燕正要辯解,卻聽丞相又道:「還想拉上三公一起施壓,今天也有人去了卜式府上吧?」
周仲居變色,張口欲言。
可石慶又一次打斷他道:「你們想挾恩圖報,恩……老夫還聽出點要挾的意味。」
天家治國也得用人,剛設立刺史監察地方郡國,官吏鬧騰起來、牢騷的文書都是他們列卿按下的。
現在又動他們,難道不怕地方壓不住?
不怕朝廷癱瘓?
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見丞相點破,宗正、太常等人黑著臉,一言不發,等於是……默認了。
正廳內死寂一片。
過了會兒,石慶放下茶盞,視線環顧左右,平靜道:「今日且不論你們能不能跟陛下、太子講條件,也不論沒有了你們,朝廷會不會癱瘓。」
「當下老夫只跟你們論一個,私心。」
老人先看向太常,渾濁的目光中又帶著一絲清明與坦誠,「仲居,我們平常治政、御下時,可以把朝廷、天家、我們、他們掛在嘴邊,可私下裡,你要清醒,你不能把自己騙了,也想騙了我。」
「朝廷、天家、我們、他們,說到底,還不都是為了自己?你入仕當官,真就是為了報效朝廷?造福蒼生?」
不等面色發緊的周仲居回答,石慶就先搖搖頭。
「不是啊,仲居。」
「你是為了自己的權勢地位,為了子孫家族,唯獨不是為了朝廷、蒼生、大義。」
周仲居牙關緊咬,老人目光望來,他一時間竟無顏對視,本能的偏向一側。
石慶又看向宗正劉狩燕,嘆了口氣,「洮陽侯,你入朝堂時間尚短,不會打官腔,也打不好官腔。」
「咱們直言吧。」
劉狩燕坐立不安,身子晃了晃。
石慶輕聲道:「你是宗室,與諸侯王們一向交好,旁人理應無法置喙,可你現在又是朝廷命官、是列卿。」
「你怎麼還能與諸王來往密切呢?」
「洮陽侯,你是聽聞了太子此次牽頭的改制九卿,其中會動你,所以你今天才來的吧?」
後面的話,石慶已不必說。
也不便說。
既享受著朝廷官職帶來的權力,又想跟諸侯王們打好關係、添為倚仗,兩頭騎,未央宮和太子宮不動你,動誰?
隨後。
石慶看向其他一眾九卿屬官,「你們都是因為聽聞此次改制,會動你們手裡的權力,所以才登老夫的門。」
「與什麼朝廷、高皇帝、地方都無關,只和私心、私慾有關,是也不是?」
是!
正因為他們聽到了風聲,知道會波及自己,所以才聯袂前來,否則在座眾人里,為何是太常、宗正領銜?
廳內安靜了一瞬。
緊接著,劉狩燕有些惱羞成怒的低吼聲傳來:「丞相!我們是為了私慾,我們是不安。」
「我們為何擔驚受怕,還要被削權?」
「那是因為我們並非陛下潛邸舊人,也非太子宮門下鷹犬,身後更沒有什麼驃騎將軍、大將軍!」
當著太子的老師說這種話,已經是非常無禮了。
太常欲呵斥。
但嘴張了幾次,終究沒有半點言語。
石慶聽罷,臉色沒有半點波動,他視線看著廳外,好像在自顧自說道:「你們都是帶著私心、私慾來。」
「以此抗衡上面的國策,你們以為這樣做,傳出去,陛下會向你們低頭?」
「再者,老夫的弟子,我比你們了解,面上看著和藹,骨子裡依舊透著冷漠,有時候,甚至比陛下還冷酷無情。」
「你們今天這樣,即便壓下太子一頭,將來能落個好?」
石慶搖搖頭。
他輕嘆一聲,再道:「想跟陛下、太子對著幹,從私心、私慾出發,是不行的。」
「將來,只會給你們招致禍端……」
說完。
石慶緩緩閉上眼,再也沒有言語,送客、拒絕的意思明顯,該提醒的提醒了,旁者,他愛莫能助。
不多時,安靜的大廳陸續響起離開的腳步聲,也不知是何人,離開前,留下一句:
「君王爭天下,諸侯爭疆土,大臣爭權力,百姓爭油鹽,都是為了私心、私慾。」
「誰能逃得過一個私字!」
(本章完)